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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雷達之父」束星北的浮沈一生

2024-01-14科學

束星北:一個天才的浮沈一生

作者:韋二

1979年,中國第一枚洲際導彈需要計算彈頭數據艙的接收和打撈最佳時限,但卻苦苦找不到相關的專家學者。危急關頭,有人推薦了一個老頭過來。上面為此撥款100萬元,老頭分文沒要,一支筆,一摞紙,準確無誤完成任務。這個老頭,就是任山東大學教授、被稱為中國「無線電之父」的著名物理學家束星北,時年73歲。

如果沒有劉海軍先生的那本【束星北檔案】,也許很多人都不會知道,這個被埋沒的天才物理學家經歷了怎樣多舛的一生。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在地球的另一端,25歲的中國留學生束星北收到了母親從故鄉寄來的一封家書,辭去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助教職位,奉母命回國完婚。

此時的束星北,已經在美國科學界嶄露頭角,站在了世界科學的前沿:21歲時,他就憑借論文【論數學物理的基礎】獲得英國愛丁堡大學碩士學位,之後,在著名物理學家惠特克和達爾文的推薦下,他又在劍橋大學師從著名天體物理學家愛丁頓博士(愛丁頓利用全日食驗證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愛因斯坦的地位才從此確定下來)。1930年8月,束星北被愛丁頓推薦到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做研究生和數學助教,師從著名的數學家斯特洛克教授。1931年5月,他以【超復數系統及其在幾何中套用的初步研究】獲麻省理工學院的理學碩士學位。

於是,在母親一紙家書的催促之下,束星北離開了美國大學裏風平浪靜的科研實驗室,回到了戰火紛飛的中國。此一番回國,他再也沒有走出去過。

回國後,經在國民黨藍衣社任社長的大舅哥凱悌介紹,束星北來到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任物理教官。那一代的知識分子,骨子裏都流著愛國的血。在美國留學時,束星北就曾經苦苦尋求救國之道,先後到日本、北韓、蘇聯、德國等十幾個國家,對當地的社會制度和政權進行考察,試圖從中得到啟示和借鑒,為中國之未來尋找到出路。但一番考察之後,他並沒有看到自己希望的東西,全世界各地似乎都處於戰爭、內亂、饑餓和貧窮之中。現實和理想的落差讓他心灰意冷,也就是在那時,他重新確定了自己的方向,終於潛心起研究物理來。

一日蔣介石來學校視察,校領導特意安排了束星北在內的幾個教授接受召見,因為對蔣介石對日不抵抗政策的不滿,束星北將這次召見變成了「面斥」,當面炮轟蔣介石,幾次讓蔣下不來台,蔣留下一句「你太年輕,不懂政治」便憤然拂袖而去,一直到回到總統府邸,還對此事念念不忘。

這件事情之後,束星便北識趣地辭去了物理教授的職位。但對於恃才傲物的束星北來說,一身才學在手,何愁沒有飯碗?隨後不久,他就以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完成的兩篇文章——【重力與電磁合論】、【愛因斯坦重力理論的非靜力場解】——敲開了浙江大學的校門。

那是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也是一個人才輩出的時代。竺可楨任校長時期的浙江大學,可謂是群英薈萃,匯聚了如數學家蘇步青、陳建功,物理學家王琻昌、束星北、盧鶴柭、王謨顯、何增祿,生物學家貝時璋、羅宗洛、張其楷等一大批頂尖的專家學者,他們所做出的研究,在當時已經處於國際科學前沿。這個時期的浙江大學,曾經被英國科技史學家李約瑟稱為是「東方的劍橋」。

在浙江大學,束星北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平靜也是最輝煌的一段時光。

當時的浙江大學物理系,束星北和王琻昌是兩個標誌性人物。作為那個時代的理論物理與實驗物理學的大師,兩個才華非凡而又個性迥然的人在浙大遭遇後,迅速地成為「對手」和至交,他們既能相互沖撞啟發,又能相互吸收彌補。他們在課堂上常常是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形同兩軍對壘,場面煞為壯觀。大教授竟像孩子一樣地論爭,讓學生們頗感驚異新奇,而一些學術問題也在這樣非常的爭論中日見深邃。同時,他們也造就了吳健雄、李政道、程開甲等日後享譽世界的一流人才。

天才的的性格大多古怪,束星北的個性是鮮明的,同時他的棱角也是分明的。受愛國心驅使,他一度放棄自己的研究課題,研究軍工,如無人駕駛飛機、無人駕駛艦艇和激光、雷達等武器,並於1945年成功研制出中國第一部雷達。當抗戰結束後,他為了拒絕國民黨逼迫他入黨的要挾,讓學生將已安裝好的雷達再拆卸,結果到囚禁。1950年,在浙江大學的思想改造中,因為蘇步青教授受到侮辱,束星北氣憤至極,親去找幹部理論,結果蘇步青解脫了,他卻因毆打革命幹部、抗拒運動,成為浙江大學鬥爭批判罪魁。

1952年院系調整時,束星北拒絕了好友王琻昌請他一起到中科院去搞研究的邀請,一意孤行去了山東大學做教授。他認為中科院都是些「政治學者」,缺少科學家氣質,讓他看不慣。

1952年底,中國最著名的熱力學家王竹溪被請到山東大學做重要學術報告,報告中間,束星北忽然走上講台,在人們疑惑的目光裏說:「我有必要打斷一下,因為我認為王先生的報告錯誤百出,他沒有搞懂熱力學的本質。」說完捏起粉筆,一邊在幾乎寫滿黑板的公式和概念上打著叉,一邊解釋錯在哪裏,足足講了四十分鐘之久,絲毫不留情面,徒留王竹溪先生尷尬地站在台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這就是束星北,認真到絲毫不給別人留情面,真實到似乎從來都不懂得恭維。仿佛註定了一般,這種恃才傲物、棱角突出的性格,在接下來的很多年裏,終於在時代的洪流中,讓束星北一步步陷入泥沼,受盡了磨難。

1954年,因為公開反對時任校長華崗的「馬列主義第一」,支持「自然科學第一」,束星北被學校列為重點批鬥物件,束星北被迫離開了了自己鐘愛的物理系,幾乎成為了各個院系都不敢接收的「孤魂野鬼」。離開了講台的束星北有過許多計劃,但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無一例外都胎死腹中,最終,他選擇了研究氣象學。

知識分子總是能夠在研究中獲得極高的成就感,很快,束星北就在氣象學上找到了感覺和方向。在一年多的時間裏,他發表了十幾篇論文,引起了氣象學界的巨大轟動。

但是好景不長,在那個風雲變幻的年代,往往是一個運動還沒結束,另一個運動緊跟著又來了。在山東大學的「肅反」運動中,束星北被定為反革命分子,一度被停職反省。遭到這種不公正的待遇,以束星北的性格,當然是強硬反抗,他甚至給毛主席發了電報,以期得到平反。

強硬的態度招來的是更加強硬的處理,在一片批鬥聲中,束星北被抄家了。盡管在自己門上寫了「請勿進門。公民住宅不受侵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70條」的字樣,他仍然被抄家了。盡管他手裏拿著憲法,不停地搖動,也仍然無濟於事。

束星北的法制意識是超前的,在1957年的「鳴放」運動中,他曾經做過一篇題為【用生命維護憲法的尊嚴】的報告,主張推進法治。他的這篇報告,即使在今天看來仍然不過時,甚至直到今天,「法治」依舊是擺在我們這個社會面前的最大問題。但在當時,這卻成為了他「反革命」的證據,束星北也因此被戴上了「極右分子」的帽子,薪金降到20元生活費。他是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妻子並無工作,而家中還有七個孩子嗷嗷待哺,一家人的生活拮據無比,甚至為了躲債,經常要佯裝家裏沒人。

1958年,束星北被定為反革命分子管制3年,編入勞改大軍到青島月子口修水庫。在那個饑餓的年代,許多人都在在工地的死亡線上掙紮,能活下來,已經算是奇跡。有一次,因為實在餓得受不了了,束星北跑到瓜田裏去偷西瓜,結果被看瓜的老農當場抓住。老農看他可憐,給了他一捧花生,束星北一把抓過來,連皮一起吞進肚子裏。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束星北早已沒有了當初知識分子的形象。

水庫工程結束之後,束星北被調到青島醫學院繼續接受改造,主要工作是打掃廁所。在經歷了月子口水庫兩年半的改造之後,他終於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意識到自己錯了。

他開始認真改造,認真刷廁所,甚至開始研究如何才能刷快,刷的好,刷的幹凈,在此期間,束星北修遍了山東省所有的地方和部隊大中型醫院的器材:X光機、心電圖儀、腦電圖儀、超聲波等,甚至甚至連變壓器、鍋爐、水塔、汽車和食堂用的鼓風機,也在他的修理範圍之內。他想盡一切辦法「立功」,迫切希望自己摘掉帽子,重新回到人民群眾當中,重新開始科學研究,為建設祖國出一份力。

1964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訊息公布後舉國歡騰。一心想為國貢獻自己才智的科學家束星北,卻獨自躲在家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長時間的哽咽。

1971年一月,下了一場大雪。束星北的女兒去探望父母,遠遠看見佝僂著身子在醫學院門口掃雪的束星北,他的身後,是掃出來的一條長長的路,兩旁的雪地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數學公式和演算符號。母親告訴女兒,父親經常一個人在雪地裏不停地運算,寫字,掃帚就是他的黑板擦,他害怕自己的腦子長期不用被廢掉,那是他為自己發明的獨一無二的腦力運動。

眼看著年華逝去,而自己卻一無所成,束星北一天比一天感到焦慮,他向組織寫信說:「我今年已 64 歲,改造了十幾年還沒有改造好。歲月蹉跎,心中焦急:如果再過十幾年, 即使改造好了,對黨、對人民、對社會主義還能有什麽用呢?今後該怎麽辦,才能得到黨和人民的寬恕、諒解和容納?懇請黨領導、軍工宣隊能拉我一把,在我未死之前,……(讓我) 回到人民內部,盡自己的力量為鞏固無產階級專政服務……」

數年的時間裏,他就這樣一次次申請,希望也一次次落空。

直到1972年李政道訪華時,向周恩來提起自己的恩師,束星北才得以重回講台。而平反之後,卻沒有幾個大學敢要他,最終,是國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打破了禁忌,聘請了他。

此時的束星北,已經是70歲高齡。從1958年判刑至1978年重上講台,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這20年裏,他的學生李政道獲得了諾貝爾數學獎,他的好友王淦昌成為了兩彈元勛……一代物理學大師,他最寶貴的二十年,就這樣被浪費在了蹉跎歲月裏。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裏,他拼命地想把自己遺失的時間補回來,為了盡快為國家培養高端人才,他甚至不顧自己患有慢性氣管炎和肺氣腫病,帶著氧氣袋和腎上腺素氣霧劑,給動力海洋學進修班的學員,講多門培訓課程,爭分奪秒,惜時如金。

但是,他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激情洋溢的束星北了,此時的他,已是一個垂暮老人。拳拳赤子之心,更與何人說?

1983年10月30日,束星北逝世。去世前,他把自己的遺體捐給青島醫學院。他說自己的大腦超乎尋常地好用,七十多歲了,還能夠和二三十歲一樣思路清晰活力無限,希望死後解剖自己的大腦,以作醫學研究之用。但是他去世時,正趕上青島醫學院換班子,無人顧及此事。等到半年之後有人想起來時,屍體早已腐爛。於是,一代物理學大師束星北的遺體,就被兩個學生草草埋葬在學校籃球場邊的雙杠下面。時過境遷,如今,那裏早已經蓋起了高樓大廈。這個一生以科學救國為信仰的科學家,終於和他終生熱愛的祖國大地融為一體,再也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