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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虛構寫作 | 展覽裏的身影

2024-01-23科學

苔蘚處處可見,又常常被人們忽視,但它們是大陸的拓荒者,是植物界的先鋒。那些標本采集人正像苔蘚,翻山越嶺保留下珍貴的植物記錄,告訴我們這片土地上曾經有過什麽,又是什麽樣子的。哪怕快速的城市化後,我們也能有穿越時光的機會,看一看過去的自然世界。

吳倩倩(博物館人) 來源:齊魯壹點

2013年的夏天,我坐在青島的海邊出神,海面很平靜,有微微的水波,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讓人猜不透未來。

那一刻,我問自己,十年後我會在哪裏,又在做什麽?現在,我可以回答當初的自己了。2023年,我做了一次策展人。

2021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在工作的博物館裏整理老標本,一張張翻看,一張張記錄,遇到看不清的字跡,連蒙帶猜。一摞一摞的植物標本,每一份標本都標著采集人、采集時間、采集地點,有的寫得很詳細,有的寫得很簡略,有的甚至已經看不清字跡。

我只能靠著網絡來查詢,錄入采集號,看看網上有沒有相同的號碼,如果沒有的話,就查和它相鄰的號,直到找到它的準確資訊。但是找到這個采集號,並不代表資訊一定是正確的,還要多方對比。比如采集人的名字,因為當初都是手寫的,而且多數是繁體,可能會被認錯錄入成不同的字。我曾在標本資訊居里看到好多似是而非的版本,後來查證都是同一個采集人,所以慎之又慎,避免出錯。

我看到一個名字,有點不確定,便想著再去查一下,我將那個名字輸入搜尋框,點選,查詢。

很好,這個名字有記錄,好像是一位老教授。我隨手點開一個網頁,發現是個舊書網,裏面收錄了很多過去的書籍和信件,網頁上顯示的是一封手寫信。我仔細看了看,發現是老先生寫給他的老師,請教關於植物分類的細節問題。文字措辭很嚴謹,字跡也很認真,一字一格,用的是之前的方格紙。

只是沒想到,這封信被放在了網上拍賣,而不是被家人收藏,再搜尋這位老先生的資訊,發現他早已作古。我的心裏突然起了一點悲涼感,再仔細翻閱那些標本,看到采集日期幾乎都是連貫的,采集地點也都標記了主要地形、土壤特點。我仿佛看到一群年輕人翻山越嶺,今天去了沼澤地,昨天爬了小山坡,明天又將去叢林中,腳下的土壤是紅色的,眼前是蔥綠茂盛的植物。

只是轉眼間,風景變換了,曾經翠綠的植物成了眼前幹枯的荒草,人也早已融入了土地,而他們曾經的信件也被拿出來拍賣,不知將流落到誰的手中。我感覺那些標本不再僅僅是標本,更像是遺物,而我是在翻閱別人的青春和回憶。

那一刻,窗外正在日落,黃昏的光照進來,偌大的房間裏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很久才緩過來。

我發覺自己像是一名時間長河的回望者,但這個岸邊只有我,踽踽獨行,哪怕是我的同事們,也並不完全知曉他們。如果我也把他們忘記了,又有多少人會記得呢?那些名字就會和眼前的標本一樣長久地躺在庫房,鮮為人知?

我想,我需要告訴更多人他們的故事,用展覽的方式,告訴大家:曾經有那麽一群人,不辭辛勞,為我們保存下時間長河中的自然記憶,這是展覽的起源。

縱觀中華大地,物種繁多,有哪一種植物能體現他們的品質呢?我想到了苔蘚,苔蘚處處可見,又常常被人們忽視,畢竟很少有人會低頭看一看,但它們又是大陸的拓荒者,是植物界的先鋒。而那些標本采集人正像苔蘚,默默無聞卻又踏實工作,翻山越嶺地為我們國家保留下珍貴的植物記錄,告訴我們這片土地上曾經有過什麽,又是什麽樣子的。哪怕快速的城市化後,我們也能有穿越時光的機會,看一看過去的自然世界。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人也一樣,那就以苔蘚為展覽主題吧:「苔花如米·蘚為人知」苔蘚科普展,歌頌每一個看似平凡又熱烈擁抱生命的古今來者。

展覽主題確定後,就需要梳理整個邏輯與布局。我為展覽設定了四個板塊:苔蘚之美、綠階長風、碧綺幽雨、斜陽復照。設計風格確定為新中式,因為我很喜歡中國的傳統文化,決定走傳統文化+科學+藝術的形式。

植物首先是美的,但是在鋼筋水泥中生活久了的人們,好像很少能體驗自然的清新與舒暢了,那就先用苔蘚的美喚醒大眾對自然的記憶吧。

苔蘚景觀借用中國古典園林的假山模式,在山石之上的陰影處與半陽面點綴苔蘚,配上流水和鳥鳴的聲音,營造曲徑通幽的感覺,這是展覽的入口。

苔蘚的形態就用野外高畫質照,但是需要把畫面放大,讓大家看清苔蘚,從而知道原來小小的苔蘚也有這麽多種類和樣貌,畢竟我們國家有3000多種苔蘚,全世界有2萬多種。

如何保存對這些植物的鮮活記憶呢?

詳細記錄植物的形態,就成了標本采集人的工作內容之一,我看到有一批標本記錄得特別認真,比如1953年6月6日由蔣興麐等采集於四川榆林鄉雪山腳下喇叭洞上邊山林中的一株長鞭紅景天,就連葉子描述也很詳細:互生肉質,披針形無柄,葉面色較背面深主脈下凹在背面無脈;株高約15厘米;地形海拔高度約3900米。

每一份標本都如此,可以想象標本采集人的工作量,采一株,記錄一株,這需要極大的耐心與責任感。

而且他們的采集數量很大,比如出生於1868年、被譽為國人大規模采集植物標本第一人的鐘觀光先生,以驚人的毅力采集了標本15萬份,更令人驚嘆的是鐘先生並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而是透過自學,由一名秀才成長為著名科學家。

工作量僅僅是一方面,采集途中常常會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危險,比如鐘觀光先生的長子鐘補勤先生,在1948年采集植物時不幸失蹤。我在聽一場植物學講座時,發現還有學者惦記著他,詢問他的下落,但大家都回答不出,這成了一個謎。

後來條件好了一點,采集人可以用相機給植物拍照了。

我在整理庫房時,意外發現了一批黑白老照片,我驚嘆於那造型和構圖的優美,照片雖然是黑白的,大小只有一寸,但是拍得很用心,一株正在綻放孢蒴的地錢就像一朵蓮花般出淤泥而不染,又像一株梅花,在清冷的風中傲然而立,原來拍照是可以如此傳神、震撼心靈的。

我長久站立,愈發想要把它們展現給大家,後來,我把這批老照片的一部份展示在「綠階長風」板塊下的「草木春秋」分主題,很多人如我一般在它們面前駐足。

而「苔蘚之美」選用了現代學者張力先生和任昭傑先生用相機拍攝的野外高畫質彩色照,用高低錯落的方式展示在一面木格墻上,對面墻則用了苔蘚詩詞,詩詞的背景是黑白的高山流水照,詩詞上方打著波光粼粼的水紋燈,兩相對立,一面彩色,一面黑白。古今呼應,人文和藝術相耀。由這兩面墻組成的小路盡頭則是一個圓形花窗,花窗裏放著一盆由苔蘚和矮松組成的微景觀。

「綠階長風」板塊則重點介紹苔蘚植物的科普知識,畢竟標本采集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讓大家從科學角度了解植物、認清植物。這裏我分了五個小主題。其中一個是分享苔蘚的分類學知識,比如角苔類、苔類和蘚類。標本采集人一般要具備紮實的專業基礎,但也完全可以出自個人愛好。

比如四川的李乾先生,本是一名中學教師,因為對苔蘚植物的癡迷,他自學分類知識,利用春節等假期,常年自費到各地采集標本,沒有接受過任何公費資助,甚至連標本袋都是自己用牛皮紙糊的。跋山涉水,冒著風險采了近兩萬份苔蘚植物標本,其中的煙桿蘚和蝦蘚標本尤為珍貴,是它們在四川的最早標本記錄。聽說每當采到新的種類,他就欣喜若狂。

我想到了【論語】裏的一句: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李乾先生大概也如此吧,甘願為愛好而付出,不圖名不圖利,自得其樂。只是這位老先生已於2019年仙逝,去世前,他將自己珍愛的標本轉贈給了其他單位,給它們找了新的家。

還有一個小主題「草木春秋」,是整個展覽裏最具有回憶色彩的板塊。萬事開頭難,包括每一個學科的建立。眾所周知,我們國家受限於歷史因素,現代科學起步較晚,但總有那麽一群不甘落後、誓要建立新基業的人們,比如中國苔蘚植物學的奠基人陳邦傑先生。如果展覽裏能有陳先生采集的標本就最合適不過了。

也是一次意外,我在庫房裏發現了一個大信封,拆開看,發現是幾份標本和一封信。信上用大氣灑脫的毛筆字寫著:苔蘚植物,陳列標本9份(系陳邦傑教授遺物),贈給上海自然博物館。落款是萬宗玲,一九八二年九月。

萬先生即是陳先生的夫人,而那幾份標本,堪稱藝術品。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富有文化氣息的標本,只是幾株植物,配上一張用毛筆寫的標簽,就可以透出那麽古雅的意味。標本的排列和標簽的大小,文字的排布都能看出經過了精心設計。

果真如此,正像陳先生做事的風格,力求盡善盡美。我將這封信和幾份標本展示在了以黑絲絨為底的玻璃櫃裏,並配上了模擬陳先生工作的多層板,再配合那些精美黑白老照片,我想是可以給人安靜的感覺的。

「碧綺幽雨」,一雨潤萬物,這個板塊我主要介紹和苔蘚有關的方方面面,比如沙漠裏的苔蘚,藥用苔蘚、可以作為經濟作物的泥炭蘚、分子生物學研究的模式植物小立碗蘚、當地常見的苔蘚、苔蘚築成的鳥巢、作為五倍子蚜蟲寄主的苔蘚……。

中國本土的苔蘚我用了活體植物,一片片放在透明的培養皿裏,由同事們養護噴水;而對於外國的苔蘚植物,我則選用了標本,其中有一位標本采集人,至今都無法確定姓名,只能看出來姓余,後來搜到一位名字相近的,但發現是動物學者,不確定他有沒有去過澳洲,而且庫房裏只有兩份標本出自這個名字,在其他標本館也未發現,按道理采集人不會只采集兩份的,所以目前依舊是個謎。

另外,我們也很幸運地在庫房裏發現了幾份由曹同先生采集的苔蘚鳥巢標本,每份標本盒裏都配有黑白照片,清晰地展現當初鳥巢的形態。我們將其作為展品展示,我發現小朋友們對鳥巢很感興趣。

接下來是「斜陽復照」,這是一個走心的板塊,這兒我將重點講述中國傳統文化和苔蘚植物的故事。在一組苔蘚繪制的屏風後面,是一扇扇月亮門,月亮門兩邊是鏤空的窗格,透過窗格可以看到放在木架上面的苔蘚微景觀,而微景觀後面的墻上,則是毛筆寫就的書法,裝裱懸掛。這個板塊也是觀眾打卡最多的地方,尤其是文藝青年和兒童,因為地面上還有苔蘚和白砂組成的景觀,很多小朋友會禁不住俯身玩一下砂子。

轉過那有三幅畫的墻,則是尾廳的末尾,圓形窗格裏用苔蘚搭配詩句,我用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確保從尾廳走進來的人也能在第一時間明白展覽主題。

關於標本的故事很多,一場展覽是很難全部講清的,我們只能從展覽裏看到一小部份,就像不同的人生。

在幾乎所有的標本記錄裏,采集人都是寫的姓名,但是有一份卻不是,上面寫著:劉瑛&Father,這是史無前例的。我能想象到那個下午,劉瑛在父親的陪伴下,一起爬上了某座山,並且鄭重地、懷著溫情地在傳往後世的標本上寫下了:劉瑛&Father,而不是劉瑛和某個名字。我想他應該是一個活在愛裏的人吧,心也是溫柔的,但是我卻在翻遍了很多資料後,只找到一句有關他的口述記錄:「劉瑛先生,是一個采集員……」

就說這麽些吧,我已無法接著講述了,需要再次緩一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