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鄰居禮有一個老壽星，保姆經常推著出來曬太陽。
雖然行動不便了，但是腦子還挺清楚，誰經過就盯著誰看。我總覺得他眼裏有股殺氣，看的不認識的人心裏都發毛。我被看了幾回就學乖了，見面就點頭哈腰問好，老頭點點頭就放我走。
那天老頭在蔭涼裏生氣，保姆在旁邊不斷安撫您老可別生氣。
原因是一個新來的鄰居也被他看毛了，湊近乎過來說您老人家一定長命百歲，這就把老頭給得罪了，人家今年已經高壽102了。
1、
人能活到這個年紀，還有保姆照顧，別的不說，人生圓滿了。
當然啊，人家也不是白活的，到現在也是有退休金的，而且還不低。別說請個保姆，就是全家也還跟著沾光。這才是真正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真正的寶啊，都得供著。
可這樣的寶，少之又少。
周末的時候，經常有不同年齡的家人一起陪著出來，感覺這家人這方面做得挺好。
要說這老壽星，和我沒啥交往，卻和當時我家的貍花貓美元挺對眼。為什麽說對眼呢？因為我們搬來的都挺早，這保姆跟了他好些年了，每次都是推他到一樓我家客廳前方的樹下乘涼或者曬太陽。
曬太陽雖然舒服，但也無聊，時間一長，就和我家整天趴在窗台上的貍花貓美元看對眼了。
也沒法不對眼，大部份時間就他們兩個，人家保姆不摻合他的精神生活。
美元不會說話，這老壽星基本不說話，一人一貓完全靠眼神交流。我覺得這老壽星全身上下好用的，也就只剩下這雙眼睛了。
有時候，這一人一貓就這麽互相看著一兩個小時，真不知道他們都在想什麽。
保姆看得稀奇，給我說我家老爺子會和你家貓聊天。一開始沒在意，後來看老壽星看著貓笑，他一笑，美元就站起來扒拉窗戶，好像要出去找他。
他們家裏人知道後都跑來看稀奇，看到老人真咧嘴笑了，都說還真是挺神，平常哪見老頭笑過。
可能人活到這個歲數，已經掌握了跨越物種溝通的語言。他們之間不能說是忘年交，應該忘年忘種忘神交。
雪納瑞東山和大馬犬老馬在我家的那段時間，老壽星忽然不見人了。
我們都覺得挺可惜，畢竟整天見的一個老人不見了，不是什麽好事。我們都以為他老人家已經仙去了，沒想到一段時間之後，人家又回來了。
這時候美元也剩下自個了，天天趴在那裏百無聊賴，日子過得沒意思。
當老壽星又一次在前面出現的時候，美元眼睛都瞪圓了。看這老頭多帶勁，胖子他們還說他死了，我就不信，死不死我還看不出來？
這事我信，貓狗對人的身體狀況非常的敏感。畢業後我養的那條小狗，以前見了一個鄰居老太太都挺乖，後來死活不願意靠近，沒多長時間老太太就沒了。
美元自然比那狗敏感得多，我說他沒事，他就沒事，他還早哪！哎，它們兩條狗都走了，你又回來了，還是咱爺倆最鐵呀。
我們也很吃驚，說這老爺子真能扛。
保姆說，不是一般的能扛，大概閻王爺都把他忘了。
這事她太有發言權，她過來伺候老爺子的時候，老頭才85歲，是才85歲，當時她還覺得自己也就是個臨時工。
一轉眼，十多年就過去了，臨時工轉正，真給自己搞了張長期飯票。
那時候就說他真能扛，到現在就不是真能扛了，是巨能扛。因為前面三年疫情，人家又扛過來了。這又過了六七年，楞是把保姆從中年熬到了快退休的年齡。
當然老壽星家裏條件也好，對待人家保姆不薄，所以人家才做得盡心盡力。
看到老壽星和美元大眼瞪老眼，保姆就很放心，看貓總比看人好，直勾勾看誰心裏都發毛。
2、
給雪納瑞東山治完厭食癥後，美元又進入了獨寵卻乏味的日子。畢竟我們白天都不在家，又不敢放它出去，想想確實無聊，這就是衣食無憂的坐牢。
而且，孩子上學了，有人做作業就得有人輔導作業，都沒時間和美元玩了。這下美元的失落顯而易見，曾經滄海難為水，美元終於知道了自己的孤單。
對我來說，生活終於上了正軌，天天忙忙碌碌，逐漸從貓狗中擺脫出來。
現在想想，雪納瑞東山命不好，但是命又挺好。攤上了一個不靠譜的主人，卻遇到了兩家還算靠譜的接盤俠。
那時候兩個老人身體都過得去，每天都能帶東山出去遛遛，每天都有人陪著，從這方面來說，東山也算幸福。
不過也就是趕上那幾年，要是現在，根本就不可能了，兩個老人已經自顧不暇。
要不說老人退休幸福十年，也就是六十歲到七十歲這段時間。到了七十歲，大部份老人身體機能都下降得厲害，這事不由人。
這段時間，很多老人還得給子女看孩子，等孩子看大了，自己也熬幹了。
所以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真是摸透了生命的規律。
可這老壽星，活得簡直就是一個悖論。也多虧他，讓美元白天在家的時候沒有那麽的無聊。
對於我們來說，周末去看看東山，回來能帶給美元一點東山的氣息，美元也就知道了東山活得挺好。
唯一看不見又摸不著的，就是大馬犬老馬和它的主人老爺子。
有時候晚上出來的時候，我會看看他家是不是亮著燈，可這過了很多天，也沒見他家裏有人。我想可能是老爺子在秦大爺那裏住習慣了，有點樂不思蜀。
這也挺好，他孤身一人，有個喜歡的地方待著，還能陪著老馬，那就是最好的結果。
沒有訊息，就是最好的訊息，所以我也不再主動打擾。
可很多事情，偏偏不會按照你想的方向走。又過了半個多月，我竟然接到了秦大爺的電話。我這才知道，這老爺子從秦大爺那裏離開快一個月了。
秦大爺說，他說是想出去轉轉，最後去一趟北京，看看女兒一家。
我說那挺好啊，趁著身體還好，出去走走，不比光在家裏強。不過想想一個老人孤身上路，總覺得有點悲壯淒涼。
秦大爺說我也覺得出去走走挺好，可老馬不願意了，這麽長時間沒見，又不吃飯了。
我說您打個電話給他說一聲不就行了，現在聯系這麽方便？
秦大爺說是這麽回事，但是啊，我也想了，我打吧，其他怎麽都好說，就是老馬的事情沒法說。我說老馬不吃飯了，本來他在外面好好的，我怕他著急。
所以吧，我想讓你打這個電話，就當啥也不知道，說好久沒見老馬了，想著過來玩玩。
我覺得他在外面時間也夠長了，也該回來了，咱盡量咱不說老馬不吃飯了，也能讓他回來，你說是不是這麽回事？
我覺得秦大爺真是個大好人，人好心還細，有這樣的老戰友，是老爺子的福氣。
老馬也是，雖然是條狗，可心裏明白，他對老主人的依戀一般人真理解不了。在我家待著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出來這家夥似乎天天都在想老主人。
講忠誠，狗對人類是沒得說。
哪怕你不理它，只要讓它能看著你，對它來說就是很大的幸福。哪怕吃不好，喝不好，它也絕對不會扔下你就跑。
當然，因為人的原因，導致一些人不喜歡狗， 也都可以理解。
我和秦大爺商量了一下怎麽說，就撥通了老爺子的電話。
3、
我覺得老爺子是一個很接地氣的人，完全沒有以前當過領導的做派。
比如接電話，不像一些人需要等響過幾聲之後再接。生活中有這種做派的大有人在，可能就是芝麻粒點大的官，非得找到省委書記的感覺。
尤其是對待普通老百姓，那不可一世的德性，實在惡心了眾生。
電話響了一聲半，老爺子就接電話了。我連忙問好，說這些天沒見您，還在秦大爺那裏呀？身體好不好呀？
老爺子說我都出來快一個月了，現在正在回家的高鐵上，馬上到站了，回去說回去說！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我和秦大爺對了半天的詞，一句沒用上。
我給秦大爺回復的時候，秦大爺說，他們爺倆是真行，老馬開始想他了，他就自己回來了，早知道我就不麻煩你打這個電話了。
等我忙了一天下午我去買菜的時候，在附近小超市遇到了老爺子。
老爺子買了好幾種蔬菜，看來是準備自己開火做飯了。這讓我有點出乎意料，他以前廚房基本不用，吃飯都是買點現成的，要不這一年多把胃都傷了。
老爺子說有空沒，到我這裏吃，嘗嘗我手藝。
我手裏也提了一堆，我說改天吧，我去了之後家裏老婆孩子都沒得吃了。老爺子說這很好，男人會炒菜，老了不癡呆，晚上過來喝茶。
我有點沒反應過來，這老爺子怎麽一個月不見都會說俏皮話了。
晚上才七點多，老爺子就給我發微信，過來吧。
我這是剛收拾完，剛想躺會休息一下，看他興致還挺高，那就去看看。別的不說，這老爺子家裏的茶是相當不錯。
家裏沒有了大馬犬，有點過於安靜，但是看老爺子的精神狀態，似乎一掃以前的孤寂和落寞。
老爺子說你知道我去哪了嗎？
我只能裝傻，我也不知道秦大爺有沒有告訴他老馬不吃飯的事。
老爺子說，我本打算沿著我當年從當兵開始去的地方走一圈，人老了，走一圈看看自己走過的路，算是給自己畫上一個句號。
我說您可別這麽說啊，怎麽能畫句號呢，日子還早啊。
老爺子擺擺手，我才不計較這個。我的意思是，以前走過來的路，都一條條直線曲線，我重新再走一遍，把這些路畫成圈，這一輩子就算有交代了。
哦，我說您這是要重走長征路啊！
對，你說得很對啊，我就想再走一遍自己的路。這事我想了好幾年了，現在老馬有著落了，我要是再不走，以後也就沒機會了。
那您都去哪裏了啊，我很想知道老爺子這一路是怎麽過來的。
老爺子說，哪裏也沒去成！
這反轉來得太快了，前面說了一大堆，後面直接來了個全作廢，感覺像抖了個包袱。看我有點反應不過來，老爺子說我剛要走的時候，想著得給我家姑娘說一聲。
結果一開影片，一看就是醫院，我才知道小外孫女又病了。
你說我怎麽還能走得了，反正也得走，想著去北京是最後一站，這下好了，後站改前站，我就去北京了。
我這一去，才知道這三口的日子過得是亂七八糟。
兩口子都忙，晚上都是八九點回家，連飯也不做，小孩就在托管吃盒飯，他們吃外賣。你們受得了，孩子怎麽受得了，瘦得幹巴巴的，可把我心疼壞了。
在醫院待了一個多星期，出來後我看孩子要是再這樣下去，那身體就被耽誤了。
我說看來這一個月，您是光伺候小孫女了。
對呀，老爺子說，我家姑娘都不知道我會做菜，從她懂事就是她媽做，我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真是虧待我姑娘了。
老爺子說這話的時候，滿臉都是愧疚，不值不值啊。
那天我給他們做了一桌子菜，我家姑娘姑爺都驚著了，問我是不是這段時間去上了老年烹飪班，這下可有口福了。
我看我孫女吃得那個開心，比自己吃了還高興。
我就納悶了，您從哪裏學的做菜啊？
在部隊啊，老爺子說我當兵的時候，差點就沒驗上兵，太瘦了。進了部隊，直接把我發送到炊事班去了，你說我能不會炒菜嗎？
這些年，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會炒菜這事，老婆子一走，自己也懶得動手。要不是為了小孫女，這手藝也就白扔了。
說起這事，老爺子那真是神采飛揚，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我小孫女說姥爺你可別走了，你走了，我又得吃盒飯了！我姑娘也讓我多待幾天，這一段時間他們都忙得不像樣。
主要是我孫女高興，早晨我送她上學，下午我去接，他們兩口子啥也不用管。
你說這孩子多招人疼啊，見著同學就說這是我姥爺，我姥爺來我家了，我姥爺做飯可好吃了，還招呼同學都來家裏吃。
前幾年老伴身體不好，我也脫不開身，現在老伴沒了，老馬也有地方了，我想著那就多待一段時間，怎麽也得盡盡我這個姥爺的義務。
我說這就對啊，他們顧不過來孩子，你有大把的時間，這不正合適。
老爺子真是換了一個人一樣，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你說也奇怪，我以前在家裏一天不動彈，渾身難受。過去之後，天天忙忙叨叨，走路還倒輕快了。
我孫女給我說，姥爺你來了之後啊，我爸媽都不吵架了，我寫作業也不挨熊了。
孩子這麽一說，我突然覺得我還有點用啊，對那些人沒用，對孩子有用啊。
我問那您怎麽突然又回來了啊？再陪陪孩子多好呀？你一回來，他們家裏又亂套了。
哎，老爺子嘆了一口氣，前天他們帶孩子出去玩了，我也不想去，就在家裏歇一會打了個盹，接著就聽著耳朵邊上老馬叫。
我一算日子，出來快一個月了，這老馬可沒有這麽長時間離開過我啊。
這不，趕緊又回來了，現在高鐵也方便，一共才不到兩個小時。臨來，我孫女哭得稀裏嘩啦，你說我心裏那個難受哇！說著老爺子就有種要抹眼淚的動作。
我心說好吧，你要知道老馬不吃飯了，就怕又得難受一陣。
凡事不經念叨，我心裏剛琢磨這事，那邊電話就響了。
不用說，是秦大爺打來的，老爺子也不避諱我，開著免提聽得清楚。秦大爺說你還知道回來呀，舍得你那小孫女呀？
老爺子說我是真不舍得，但我也不舍得老馬，前天就聽他叫我了，這不趕緊回來了！
秦大爺應該和我想的一樣，這真是人狗連著心，說明天周六，你們一起過來吧，快過年了，這邊大集都是人，熱鬧得很。
趕完大集，咱還是松蛾燉雞，我殺個老公雞，明天一早就燉上，還有兔子頭，說好了哈，讓他們全家都來。
秦大爺沒提老馬的事，反正也不差這一晚上了，省得他還著急。
好，老爺子答應得很幹脆。等掛了電話，老爺子說明天咱早點去，讓你媳婦孩子都過去瞧瞧，好地方，好吧。
我說還讓我去啊？我想這非親非故的，不好意思啊。
老爺子說可不是，你秦大爺不是說了，你們一起過來，我姑娘又不在，說你們不是你們還是誰啊？上次不就說過了！
那再不答應，那就是不給面子了，那沒問題！
回來的路上，我挺高興。
沒有想到老爺子出去這一趟，心情大變。看來能改變一個人的，不是金錢和地位，而是親情。
尤其是孩子，那真是隔輩親連著筋還勾著魂，看來下一步老爺子已經有了自己的方向。
這幾年，老爺子缺的，恰恰就是這份身邊的親情。
之所以以前不想去，完全是因為感覺自己老了，沒有用了，會給女兒添麻煩。
現在不一樣了，突然發現自己對孩子的作用還不小，那立馬找到了當年護佑全家的感覺。有我在，他們才能過得更好，這生活才有意義，這生命才有活力啊。
這大概就是絕大多數老人對孩子的愛吧，永遠都不求回報，永遠為了讓他們更好。
也許鄰居老壽星，也曾經為了孩子付出了全部，所以才有這高壽的福氣，時至今日，還在造福子孫。
哪怕我已老，還得對你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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