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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都德:房屋出售

2024-02-02三農

這是一扇關不嚴的木門,使小花園的很大一片沙地混進了從公路上吹來的泥土;很久以來,木門上方一直掛著一塊招牌,在夏日的烈日下紋絲不動,在秋天的狂風裏飄搖震顫,招牌上面寫著:房屋出售,這幾個字似乎也意味著這是一幢被遺棄的房屋,因為周圍實在是太靜謐了。

但是房屋裏卻住著人。一縷淡淡的青煙,從略微高出墻頭的磚頭煙囪裏冒出,表明這裏有人正過著隱蔽、審慎、淒涼的生活,就如同這縷窮人家的炊煙一樣。此外,透過搖搖晃晃的門板縫隙,我們看到的不是遺棄、荒廢,以及預示著房屋出售和主人離開的雜亂景象,而是整齊的小徑、圓頂的涼棚、放在水池邊的澆水壺,以及靠在小屋邊的園藝工具。這只不過是一幢農民的住房,一道小樓梯使它在這個花園的斜坡上顯得非常平衡,樓上朝北,樓下朝南。朝北的那一面似乎是一間暖棚。樓梯的台階上疊著許多玻璃罩,一些空花盆被打翻在地,另一些則栽著老鶴草和馬鞭草,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熱乎乎的白沙地上。除了兩三棵梧桐樹的樹蔭以外,整個花園都沐浴在陽光之中。果樹要麽呈扇形在鐵絲上展開,要麽靠墻排列,暴露在灼熱的太陽底下,有些地方樹葉稀疏,那是為了讓果實照到陽光。花園裏還種著草莓苗和爬上支架的豌豆。而在所有這些植物中間,在這井然有序和靜謐安詳的氣氛之中,一位老人頭戴草帽,整天在小徑上轉悠,清涼的時候澆花,其他時候則修剪枝椏。

老人在附近沒有一個熟人。除了麪包店的馬車會在村莊唯一的街道上挨家挨戶地停一停,他就再也沒有其他來訪的客人了。有時,某個過路人想尋找一塊位於半山腰、適合作可愛果園的肥沃土地,看見門上的招牌,便停下來敲門。起初,房子裏沒有動靜。再敲兩下,就聽見有木鞋的聲音緩緩從花園深處走來,老人微微開啟大門,一臉怒色:

「您有什麽事?」

「這房屋出售嗎?」

「是的,」老人吃力地回答,「是的……這房子要賣出去,不過我要事先告訴您,它的賣價非常貴……」

他的手擋住門,隨時準備再把它關上。他的雙眼噴著怒火,將您拒之門外;他站在那裏,像一條惡龍,守衛著他的幾方菜地和沙土庭院。於是過路人只得重新上路,心裏納悶怎麽會碰上這麽一個怪僻的人,在發什麽神 經 病,既要出售自己的房屋,卻又如此強烈地希望留著它。

這個謎終於被我解開了。一天,我經過小屋,聽見裏面有憤怒的爭吵聲。

「必須賣掉,爸爸,必須賣掉……您答應過我們的……」

老人用顫抖的聲音說:

「可是,孩子,我也想賣掉……你瞧,我把招牌都掛出去了。」

我這才知道,那是他在巴黎開小店的兒子和媳婦,他們逼老人賣掉這塊心愛的土地。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開始覺得事情拖得太久了,於是從那一天起,他們每星期天都定期來這裏騷擾這位可憐的老人,強迫他履行自己的諾言。星期天,一切都靜悄悄的,田地經過一個星期的耕耘和播種,也在休息;我站在路上,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小店主們一邊說話討論,一邊玩著投餅遊戲〔1〕,在他們尖厲的嗓音中,「錢」這個字顯得特別生硬響亮,就像圓餅的撞擊聲一樣。晚上,所有人都走了;老人送他們到路上,走了幾步就馬上回來,滿心歡喜地關上厚重的大門,又獲得了一個星期的喘息時間。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裏,小屋變得十分安靜。在被太陽烤曬著的小花園裏,聽到的只是沙土被沈重的腳步壓過或被釘耙犁過的聲音。

然而,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老人被催得更急,受的折磨也更深。小店主們什麽辦法都用上了。他們還帶來了孩子誘惑他:

「您瞧,爺爺,房子賣掉以後,您就來和我們住。大家在一起多快樂呀!……」

他們在每一個角落密談,在花園的小徑上沒完沒了地散步,高聲計算價錢。有一次,我聽見老人的一個女兒喊道:

「這破屋子值不了一百個蘇……只配被拆掉。」

老人默默無語地聽著,他們在談論他,仿佛他已經死了;談論他的房子,仿佛它已經塌了。他駝著背,含著眼淚走著,一路上習慣地尋找著需要修剪的樹枝、需要照顧的果實;可以感覺到,他的生命如此深深地紮根於這一小塊土地,他是永遠沒有力量離它而去的。事實上,不管別人對他說些什麽,他總是把離開的時間往後推。夏天,當櫻桃、醋栗、茶黑子——這些略帶酸味、散發著一年青澀的果子成熟時,他自言自語道:「等到收獲以後吧……收獲以後我馬上就來。」

可是,收獲結束了,櫻桃的季節過去了,接下來便是桃子,然後是葡萄,葡萄過後是那些幾乎要在雪地裏采摘的漂亮的棕色歐楂。於是冬天來了。農村一片灰暗,花園裏也空空如也。再也沒有過路人,再也沒有買主。甚至連小店主們星期天也不來了。整整三個月的休息時間,用來準備播種,為果樹修剪枝椏;這時,那塊無用的招牌仍然在路邊搖晃,在風雨中飄零。

漸漸地,孩子們越來越不耐煩,他們深信老人在想方設法讓買主避而遠之,所以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的一個媳婦搬來跟他住在一起,她是那種店鋪裏的小女人,從早晨就開始打扮,裝出一副討人喜歡的樣子和虛情假意的溫柔,一種生意人慣有的阿諛的殷勤。門前的馬路好像是屬於她的。她把門開得大大的,高聲講話,笑迎路人,仿佛在說:

「請進……您瞧……這幢房子準備出售!」

老人再也沒有喘息的時間了。有時,他試圖忘記她的存在,於是便用鐵鍬翻一翻那幾方菜地,重新播撒種子,猶如臨死的人愛做計劃,以排遣對死亡的恐懼一樣。那個小店鋪的女主人成天跟著他,折磨他:

「唉!何苦呢?……您這樣辛苦,結果還不都是為了別人?」

他不理她,執拗異常地繼續專註於他手頭的活兒。聽任他的花園荒蕪下去,這無異於已經開始失去它、離開它。因此,花園裏的小徑依舊沒有一絲雜草,薔薇也沒有一根多余的枝條。

在此期間,並沒有買主上門。現在是戰爭時期,盡管女人敞開大門,朝行人擠眉弄眼,但這一切都是枉然,路上經過的凈是搬家的人,而跑進大門的則只有一些塵土。日復一日,女人變得越來越尖刻。巴黎的生意需要她回去照料。我聽見她對公公橫加指責,向他大發脾氣,還用力砸門。老人佝僂著脊背,一言不發,望著日漸長高的豌豆自我安慰。那塊招牌則依然掛在老地方:房屋出售。

今年,我回到鄉下,發現房子還在;不過,可惜的是,那塊招牌已經不見了。墻上仍然掛著撕碎黴爛的布告。結束了,房子賣出去了!原來的灰色大門現在成了綠色,最近剛油漆過,門楣也變成了圓形;透過門上開著的柵欄窗,可以看到裏面的花園。它已不再是原來的果園了,到處是花籃、草坪和瀑布,所有這些彌漫著有錢人氣息的雜亂無章的東西,全都對映在一個巨大的金屬球上。金屬球在石階前搖晃著,映在上面的小徑變成了束縛鮮花的繩子,上面還可以看到兩張寬大而誇張的臉:一個滿頭紅發的胖男人,渾身是汗地坐在一張土裏土氣的椅子上;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氣喘籲籲地揮舞著澆水壺喊道:

「我給大鳳仙澆了十四壺水!」

新主人在房子上加建了一層樓,翻新了柵欄。在這座整修一新、還散發著油漆味的小房子裏,一架鋼琴飛快地演奏著的著名四對舞曲和公眾舞會上的波爾卡舞曲。舞曲聲傳到路上,聽起來令人渾身燥熱;加上七月漫天的塵土、令人炫目的巨大花朵和胖女人,以及這流露無遺的平淡庸俗的快樂,所有這一切都讓我感到揪心。我想起了那位可憐的老人,他在這裏散步的時候是那麽幸福、那麽平靜;我想像著他在巴黎,戴著他的草帽,彎著園藝工蒼老的脊背,在某一個店鋪的後院遊蕩;他憂愁、羞怯、熱淚盈眶,而此時,他的媳婦卻以勝利者的姿態坐在嶄新的櫃台後面,櫃台裏傳來出售小屋所得的錢的叮當聲。

註 釋

〔1〕 一種遊戲,在一個箱頂設若幹槽口,分別標有分數,將金屬圓餅投入槽口者得分,分數高者獲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