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世界 > 三農

飼養室

2024-01-18三農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父親當了好幾年生產隊的飼養員,正因為父親是飼養員,生產隊裏的飼養室便成為我經常去的地方。當然,時間多半是晚上或星期天,因為晚上我要和父親一起去飼養室睡覺,星期天是能夠幫父親多幹點活兒。

飼養室坐落在村外不遠處,是座面南背北的堂屋,渾磚結構,磚不多,泥巴多,有五間那麽大的空間飼養室內。西頭挨墻是牛圈,東頭挨墻是騾馬圈,飼養牛馬騾,兩頭互不影響。各有各的飼料,草池是泥巴剁成的草池,另外還有各自給牲口飲水的大水缸。水缸裏的水沒有了,飼養員要各自到飼養室,院子外面五十米開外的一口古井裏去挑,這口古井是用磚砌成的。

在那寒冷的冬天裏,生產隊的飼養室要比我們家那座老西屋裏要暖和一些。為此,我們弟兄幾個都願意和父親一起到飼養室裏去。當然,晚上和父親一起去飼養室過夜,不僅只在冬天,春秋夏天也去。

那時,在弟兄們中,最想和父親一起到飼養室去的,就是我和二哥。我和二哥曾為去和不去爭執過,最終是他提出了讓步。用二哥當時的話來說那就是:「我不說去,你也不去,我一說去你也要去。」

我也不知是由於什麽原因,每次爭著要去的時候,父親也總是讓二哥讓著我,我也就如願以償,在吃過晚飯後,隨同父親一起到飼養室去。

出了村,要穿過滿是柳樹的窪地,那窪地四周圍不時傳來「呱、呱、呱」的青蛙的叫聲。有時猛不丁,幾只小青蛙從小彎路的一邊跳到另一邊,有時還能碰到我的腳脖子,使我猛地一驚。

皎潔的月光透過柳樹蔭,灑落在我和父親的身上。夜風吹拂,近處高粱地裏的高粱葉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四處彌漫了高粱葉、柳樹葉、青草葉的所特有的鄉間味道。

不知多少次,我看見父親走在我的前面,背著雙手,嘴裏哼著小曲。有時候,當父親哼完小曲之後,我會主動問父親一些常識,譬如:什麽是閏月啦?什麽是正月初幾啦等之類的。因為這時,知道父親是心情好的時候,父親也會很耐心地給我解釋這些常識性問題。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父親不茍言笑,只是埋頭幹活兒,貧窮的生活,沈重的家庭負擔,使得他的臉上,很少呈現出笑容來,而多半是一臉的愁容以及不屈的威嚴。

走過窪地,再上一條小路,穿過小路兩邊的一片高粱地和麻地,我和父親便來到了生產隊飼養室。

來到飼養室,父親馬上給牲口們拌料、上料,我便開始爬在用木板和草搭的床鋪一頭煤爐的邊緣上,趁著一盞散發著微弱灰黃的煤油燈光寫作業。父親有時也會在給耕牛拌完料時來到我的跟前,默不作聲地看我寫一會兒作業。父親沒有文化,但會打一點算盤,會用桿秤,認識幾個字,很有限。因此,縱然他也經常囑咐我好好學習,但從來沒有輔導過我的任何作業,我的作業正確與否,他也從來不知道。

在沒有作業的情況下,我也經常給耕牛們拌料、飲水。有時在我一覺醒來,發現父親仍然在給耕牛們上草、拌料。耕牛們咀嚼飼料時不時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音。」

飼養室外的院子裏,也就距離門窗不遠的地方有兩棵老榆樹,很高,樹冠也很大,我從未敢爬上去過。院子四周有很高的土圍墻,有兩個門兒,一個大門和一個小門。大門是朝南方開的,每天牛馬騾駕車要出去幹活兒,都要從這個大門出去。大門兒有寨門,寨門是用樹、桿兒、樹條客製而成,關上可用鐵鏈子鎖上,說是大門,給人感覺就是矗立著的木桿圍欄兒。小門在飼養室的緊挨飼養室的東側,是出去到那口古井挑水的必經小門或到飼養室後面的草屋方便而開的。

小門外,也就是飼養室圍墻外面是一塊坑地,因為夏季汛期長期滿水,這裏種別的莊稼很容易被淹,沒有收成,種的大多是不怕水淹的高粱,給我的感覺這片高粱地的積水似乎就沒有幹涸過。經常看到,那欲倒而未倒的棵棵高粱彎在那積水裏。在高粱地的邊,是一條有點彎曲東南走向的小斜路,通往那口村邊的古井,這口古井應該是第八生產隊的,而我們屬於第七生產隊,用這口古井裏的水,誰都可以挑,沒有生產隊之分。

在飼養室的院子靠西側的圍墻,實則是一座沒有門窗就三面有墻的房子,裏面多放了些農具,如:木輪馬車、用以放犁和鈀的牛拉小拖車,犁地用犁,鈀地用的鈀,馬騾用的馱等一些到地裏耕耘用的,冬天放的多。在天不冷的情況下,這些東西大都放在院子裏。

在飼養室院子裏、飼養室裏到處彌漫著牛馬騾糞的味道,牛馬騾多半吃的是草料,所拉的糞便並不是太臭,甚至被風吹幹後就變了顏色,臭味隨之也沒有了,成了幹碎草末。

飼養室裏分東、西兩部份,東側是騾馬廄,西側是牛廄,互不影響,我父親在飼養室的西側飼養耕牛,東側的騾馬由生產隊的其他社員飼養。

我印象最深的是,飼養騾馬的,是家住生產隊最西邊的同才,他比我父親小幾歲,性格開朗,有時還愛和我父親開個玩笑,有時空閑間隙還坐下來編個麥稭蒸饃簍,編到高興時,還會扯著嗓子,唱幾句【智取威虎山】、【紅燈記】等樣板戲,給整個飼養室帶來歡快氣氛。

飼養室裏,兩個飼養員各自飼養各自的牲口,很少有閑功夫在一起閑聊,偶爾有閑暇,就是牛騾馬吃飽草料休息的那會兒,彼此會走到一塊兒聊上幾句,拉拉家常。

直到現在我都感到奇怪的是,晚上一到父親就開始給耕牛口餵草餵料。所謂草,不需要過多描述,人人都知道,所謂料,就是為使牲口長膘,用些豆餅和玉米粒之類,很少餵,因為那畢竟是缺糧的年代。餵飽了這些耕牛,還要端上盆,舀上溫水,給它們一個個飲水,還不能讓它們渴了。

飲完水之後,說也奇怪,無論是耕牛還是騾馬,都不約而同地臥倒在地上睡覺。到了後半夜,它們就都又餓了,又全都從臥著的地方站立起來,從廄裏伸出頭,睜著大大的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你。這時,父親便開始第二次給它們餵草料。那飼料仍然是多半是草,被鍘刀鍘過的青草也有,但這青草多半在夏季和秋季才會有。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的一些青飼料,也就是這些青草所制成的草料,都是白天飼養員各自用鍘刀鍘好。

當時我們生產隊裏有那麽一、兩位老人,經常會在夏天或秋天到地裏割草送到飼養室裏掙工分。

鍘草是需要兩個人,一般情況是由生產隊派社員來協助飼養員鍘草,但是沒有那麽絕對,如果沒有飼養員的協助,那飼養員就得自己想辦法,我和二哥就都協助過父親鍘過草。

在一般情況下,在協助父親鍘草時,是父親用手夾著草,往鍘刀下一束束、一節節地送,我或者二哥就用手狠勁往下壓鍘刀,隨著「咯呲咯呲」的響聲,草就被鍘刀鍘碎了。當然,母親,還有我大哥,也可能到飼養室協助過父親鍘過草,只是我沒有親見而已。

在前半夜,我還能幫父親些忙,餵耕牛,給耕牛飲水。到了後半夜,我也就熬不住了。當然,父親也不讓我熬夜,因為我白天,除了星期天以外還要上學。因此,我常常一覺醒來,聽到那些耕牛「嘎嘣嘎嘣」咀嚼草料的聲音,或「嘶嘶咕咕」的喝水聲,父親不知何時就起床了。

那時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天天起五更,天天在過年」,因為那時村裏鄉親們只有過年才半夜「五更起床」,父親在飼養室天天起五更,感覺天天在過年。

飼養員不僅只是餵養牲口,還要幹別的,如:白天還要趕著牛,或者是騾馬到地裏面犁地、鈀地,另外就是,還要自己鍘草自制草料,當然在冬季多半是不用鍘草,用的多半是飼養室後面草屋裏放的碎麥稭。

我曾經看到過,父親趕著牲口到地裏犁地鈀地的情景,有時候鈀地時,我還跟在父親駕牛拉著的鈀後面,拾揀鈀雍,說是鈀雍,就是被纏繞在鈀刺上的一些雜草。

在白天裏,飼養員還要將飼養廄裏的糞便清理幹凈,有時還要用水洗一遍地,防止牲口因環境不潔引發疫情而得病。

清除糞便時,好在廄背後墻上,有一個用草塞住的不大的小視窗,那糞便便可用鐵鐵鍁著從小視窗撩到外面,形成大堆後,再由社員們將它運到生產隊地裏當化肥。

在冬閑時,當飼養員的父親還跟大馬車出去給生產隊裏拉過煤,或到其他地方送過幹草,這都是生產隊給派的公差,一般是當天去當天返回。但在那寒冷的冬天,出這樣的公差也不好受,父親是個老實人,從未推辭過,說讓去就去。用當時父親的話來說就是:「天不冷的時候人家不讓去,一到天冷就沒有人跟車了,人家就給咱派公差。」

現在想,可能是人家都怕冷,誰都知道天冷受罪,不願意去。因為父親也從來沒有提出過什麽要求,冬天出公差好像成了他的「專利」。

那時父親沒白天,沒黑夜的幹,至今我都不知道生產隊每天給他記多少個工分兒,我也從未聽父親說過。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像春風一樣,吹遍整個中國大地,土地也在全國範圍內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我們生產隊裏的土地都分給了個人,那些牛馬騾也都被生產隊賣掉了,父親從此也就告別了和他朝夕相伴多年的飼養室,還有那些耕牛。

多年以後,我回到老家,專門來到那往年那飼養室的位置,發現已成為村民的莊稼地,那飼養室幾間房子,還有那放農具的房子,院子裏的那兩棵老榆樹,猶如在夢境裏,一切都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