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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寨田野筆記|生計,生境,生活

2024-10-07三農

拂曉,住家阿叔開著三輪摩托,將自家種的蔬菜運到集鎮上售賣,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在旅遊開發之前,猛景萊大部份村民都以務農為生,從最早種植水稻,到後來的橡膠,再到如今的火龍果和蘋果棗。無疑,從稻作到經濟作物,預示著村民逐步被卷入市場,平添許多不確定因素,希冀間夾雜著不安。阿叔幾年前改種火龍果,從租地、育苗到施肥,投資了十幾萬,前幾年價格還不錯,但種的人漸漸多了,價格自然往下走,由不得人。田野最初,我們跟著阿叔去過他家的火龍果地,離村寨不到兩公裏,現在正是火龍果收獲的季節,大概半個月可以采摘一次,阿叔家裏忙不過來,雇了幾位阿叔阿嬸幫工,他們來自臨滄,在附近村寨租房暫住。阿叔說,疫情之前還能雇到緬甸工人,工價便宜,疫情結束後,緬甸勞工進不來了,工價自然就漲了,沒辦法。采摘的火龍果當天就要送到收購站,按照品質定價,阿叔會留下一些不同品質的火龍果,在家裏兜售給遊客。

村民的火龍果地

之前村民也種了不少橡膠樹,但膠價起伏不定,2018年跌至七八元一公斤,若是算上割膠、運輸費用,可能連本錢都收不回來,村民只好擱置,另謀出路,只是偶爾去林間照看一下。2012年,打洛邊境遊恢復,之前曾因緬甸猛拉博彩業興盛而一度停止。猛景萊作為邊境村寨,兼具鄉村風景與民族特色,漸受遊客青睞。地方政府、旅遊開發商順勢而為,推動村寨景觀打造,集傳統村落保護、田園風光、熱帶農業以及休閑旅居為一體,直接將村寨轉變為景區,村民每年可從景區門票中獲得一定提成,村中一部份土地也租給旅遊公司,用於景區建設,在景觀營造中,還融入了傣族非遺(傣陶、傣紙、竹編、榨糖、傣錦)體驗專案,部份專案並非猛景萊固有,屬於民族旅遊開發中的「文化拼接」,在增加旅行團遊客參與感的同時,也制造出一個大眾易於接受的傣族印象。

旅遊為村民帶來收益,也悄然改變著村民的日常生活。不少村民借旅遊開發之「東風」,開始自建民宿,經營農家樂牌。早期的民宿基本上是在原有的傣樓中改造,在二樓隔出一部份空間讓遊客居住,但這樣分隔出來的房間條件有限,通風、采光都不盡如人意,比較適合深度遊的背包客。隨著旅遊的發展,有的家戶開始在原有傣樓旁重新建起附樓,在房間中加裝衛生間,使之達到客棧的標準。再後來,有的村民索性重建傣樓,融入不少現代民宿的元素,包括隔音、空調、舒適、美觀等等。民宿的發展使旅遊的前台和後台進入尋常人家,越來越多的村民逐漸接受陌生人的「進進出出」,習慣用不太熟練的普通話與他們交流,漸漸開始用遊客聽得懂的方式介紹傣族的風俗習慣,如果需要,他們還能為遊客做上幾道可口的傣家飯菜。而農家樂牌的經營,也在改變著村民的起居作息和飲食習慣,他們需要對傣族菜式做出新的調整,比如「孔雀宴」,一種被旅遊文化包裝出來的傣族宴席,又如,基本不再制作「剁生」,因為大部份遊客不吃生肉。

村寨中的民宿

2016年,猛景萊的旅遊達到高潮,旅行團、背包客紛至沓來,與打洛邊境一日遊、獨樹成林景區一同構成環線。村民配合公司開發,積極參與傣族村寨旅遊,本身自然也被置於遊客的凝視之中,成為一種關於「原真性」的文化展演。可是,好景不長,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以來,邊境關閉,旅遊全線叫停,不少村內新修的客棧就此閑置,直到如今才慢慢有所起色。不過,疫情對村民的沖擊沒有想象中嚴重,雖然過去旅遊開發如火如荼,但並非全民參與,很多家戶僅將之作為收入的一部份,農業經濟依然是重要的收入來源,加之客棧都是建在自家宅基地上,也就沒有太多的日常耗費和支出。但這對旅遊公司影響極大,疫情中基本處於入不敷出的狀況,這也迫使公司在疫情之後重新設計旅遊規劃,加入康養、研學等專案,這些專案似乎更加「高端」,村民參與度隨之降低,獲益較少,積極性自然也有所下降,甚至對如何合作開發村寨旅遊產生分歧。

旅遊開發,就如雙刃劍,在保持文化自信、自在生活與提供旅遊服務、創收獲益之間,矛盾和沖突不可避免。首先,被建構的傣族文化漸漸進入猛景萊村民的日常生活,寨心、神樹、佛寺、傣陶、傣紙、傣錦,這些外界對傣族文化的簡單理解被旅遊景觀進一步固化,加之村民的參與和導遊的講解,則加深了這些脫離原生態語境的刻板印象。其次,在猛景萊,不同時期旅遊開發的側重點不同,景區旅遊路線的設計,將村寨分成了「中心」與「邊緣」,中心區較為旅遊化,村民生活成為旅遊展演的一部份,民宿、餐飲也集中於此。而在不同地段,旅遊帶來的收益和影響自然不同,村民對此意見不一,關系也變得更加復雜。再者,民族旅遊,作為現代性產物,對映著城市人對田園景色、休閑生活和民族風情的想象,一旦實際情況與其期待不符,便有可能產生情緒與不滿。在田野中,我們就經歷了關門節期間住在村中民宿的某一遊客以影響休息為由,執意要求村民停止歡聚,顯然,她所想看到的,或許並不是真實的民族文化與生活,而更似一種想象的消費文化景觀,一種城市中無法實作的幻夢。

傣陶研學

遊客與東道主,來來往往之間,也在相互影響。「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與旅行者的詩和遠方相映,同樣帶給村寨年輕人不少憧憬與期待。村中的年輕一代,大多有外出打工的經歷,更希望自己的子女好好讀書,將來能過上好日子。村中學習好的小孩,大多已離開村寨,到猛海或是景洪就讀中學,準備高考。但是,對於村民而言,外面的世界,既精彩,又無奈。訪談中我們發現,他們對村外世界的理解,多少是在一種資訊不對稱的環境下逐漸形成的,訊息來源復雜,網絡、媒體、坊間傳聞,以及自身和親朋好友外出謀生的經歷等等。他們希望子女離開農村,進入城市發展,但他們對城市生活究竟怎樣,大學、專業與未來職業的關系如何,又怎樣實作這樣的目標,卻更多存於模模糊糊、朦朦朧朧之中。而對於更年輕的一代,面朝黃土背朝天、以農為生的傳統農村生活太過辛苦,大抵不是他們的最佳選擇。如今,村中的田地,多數都是五十歲以上的村民繼續耕種,若是家庭勞動力不足,索性租給他人種植經濟作物,留下來的年輕人,要麽在村寨開民宿,要麽在鎮上打零工,很少參與家中農事。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村寨的年輕人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也都躍躍欲試,但猛景萊卻沒有出現與內地農村一樣的空巢現象,目前村中大約還有六七成年輕人留在本地。疫情之前,一部份年輕人外出務工,甚至去緬甸種植經濟作物,也有村民從事小額邊貿。疫情之後,很多人選擇就近工作,如經營民宿、餐飲,售賣熱帶果幹、旅遊紀念品,或在旅遊公司做導遊,在鎮上開店打工,或者與父輩一起,投入農業經濟,主打銷售和管理等等,日常生活仍然以村寨為中心。的確,多元多樣的生計方式使村民有了更多的選擇,也使猛景萊成了既可以走出去,又可以回得來的家鄉。「能出去最好,若是過得不好,回來也沒問題」,在與村民談及子女的未來時,常常聽到這樣的話。這與城市年輕一代的「卷」構成了強烈的反差,績優主義與效率至上,無形之中使教育成了「唯一的希望」,階層躍升,不進則退。懸浮之中,新異化正在吞噬著城市年輕人的未來。

窗外的風景

應當說,在猛景萊,村民的日子,大抵過得自如自在,除去農忙時間之外,顯現出一種城市生活中難以得見的「松弛」。誠然,村民的衣食無憂自是重要,但這種松弛更來自於社群,來自於文化。在我們繪制村寨社會地圖時,以親為鄰的空間布局較為常見,不少老咪濤(傣語對年長女性的稱呼)都說兒女的家就在附近,欣慰之情,溢於言表。而在村中各種活動,如賧佛、建房以及紅白喜事等,親朋好友以及年齡組(打老庚)都會參與其中,互幫互助,情感歸屬,油然而生。更重要的是,佛教信仰為村民提供了持久、穩定的人生意義。業報積累,因緣聚會,使村民在世事變幻中不至於患得患失,這也是旅居在外的村民在潑水節、關門節、開門節一定要返回村寨,共同慶祝,布施禮佛,滴水回向的原因。反觀城市,世俗生活以及社會的加速度,使人的生活愈發趨向單向度。自我與社會的疏離,使忙碌中的人甚至無法慢下來,停一停,想一想,什麽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猛景萊的慢與城市生活的快,鮮明對比之下,值得我們細細體會。

當然,猛景萊的松弛背後,也存在著另一種持續的焦慮。一方面來自農業靠天吃飯。春種秋收,看似簡單的道理,背後卻蘊藏著諸多的不確定。村民與我們談到,種地最怕天氣不好,尤其是水果種植,倘若開花時節暴雨不斷,花粉被打掉了,自然無法結果,就意味著今年顆粒無收。八月初,陰雨連綿,成熟的火龍果無法采摘,時間長了就會爛在地裏,又給村民帶來不少擔憂。另一方面來自市場與國家。經濟作物,價格源於市場,自然會被卷入供求關系的浮動之中,非個人之力能夠掌控,因此,何時種植何種作物,投資多少,村民一定程度上也在承擔無法預估的風險。再就是政策的變化,田地可以種什麽,能種多久,不同類別的土地又如何管理,耕地紅線與農民收益如何平衡,政策出台,或許初衷是好,但如果不能切合實際,直接受其影響的則是村民的切身利益。一天深夜,和村中一位阿叔聊天,他剛剛從火龍果收購站回來,最近火龍果豐收,大家都忙著采摘,收購站裏排起長龍,對果農而言,盛產影響價格,不見得就是利好。他一邊躺在椅子上休息,一邊說到,「國家要做什麽,我們都支持,但對農民而言最重要的是穩定,不管種什麽,最好幾年內政策不要有太大變化,不要反反復復,到頭來苦了老百姓,老百姓收入不穩定,過得不安心,對國家也不好……」

是夜,雨一直下。淅淅瀝瀝,透著幾多悲喜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