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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武長丨苕洞

2024-03-15三農

彭武長

湘西的許多地方,老百姓習慣將紅薯稱為苕或紅苕,將儲藏紅苕的地窖稱為苕洞。紅苕收獲多了,一時吃不完,就要將其存放到苕洞保暖越冬,不然就會爛掉。因此,家家戶戶房前屋後都有一個或幾個大小不等的苕洞。

我的老家地處巖溶幹旱區,蓄水保水困難。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靠天水種稻,容易受旱,收成有限,吃不飽飯,需要靠旱糧作物補充。而紅苕耐旱,我所在的生產隊二成以上的土地都用於種紅苕,各家各戶為了食用便捷也會在自留地種點紅苕。紅苕品種很多,有白皮的、黃皮的、紅皮的、紫皮的,白心的、黃心的、紅心的、紫心的。紅苕易種,對土壤沒有苛刻的要求,不同地類均可生長,對勞力要求也不高,老少皆可參與。當然,要想紅苕豐產還是要多一些付出,育苗、整地、培管都得跟上。每年立春以後,選擇背風向陽,土質疏松,土壤肥沃的地塊,用牛糞下底肥,選健壯飽滿的種苕下種育苗。立夏後幼苗長成一尺左右,剪苗扡插移栽。移栽前整地要用牛羊糞做基肥,並起壟,壟寬一尺五左右。扡插時每株苗保持六七寸間距,下部壓實。待扡插苗生根,並長出藤蔓一段時間後適時除草松土,翻二次苕藤,其根莖就會不斷膨大,變為成串豐碩的紅苕。紅苕產量很高,一畝地一般能產兩三千斤,是鄉親們除了大米玉米之外的第三大食物來源。

霜降過後,生產隊開始收紅苕了。田間地頭到處是挖紅苕的倩影,不幾日,生產隊倉居里紅苕堆積如山,曬谷坪上苕藤一捆捆碼放成堆。然後,按工分加人頭將其分配到戶。我家人口多,掙的工分也多,分得的紅苕和苕藤自然也多。紅苕堆放在堂屋裏,滿堂屋都是;苕藤碼放在曬坪上,堆滿半個坪場。挖破的紅苕一部份短時食用,一部份用於餵豬,更多的用於做紅苕澱粉。苕藤則砍成二寸多長,用大木桶青貯,木桶裝不下的,背到門口天堰旁的青貯氹裏存放,供豬一年四季慢慢享用。完好無失真的紅苕,先攤幹表皮水分,再一籮筐一籮筐運送至苕洞裏儲藏保鮮。

苕洞的位置很有講究,一般都分布在背風向陽,土質緊實,土壤幹燥的地方。按照開挖方向,苕洞有豎洞和橫洞二種。豎洞就是整出一塊平地,再垂直挖下去,挖成一個站立著的葫蘆狀的洞;橫洞就是把坡面挖出一個垂直面,再橫挖進去,挖成一個扣著的半邊葫蘆狀。橫洞比豎洞好挖,不用把洞中泥巴吊上來,用鋤頭將泥土刨出來就行。橫洞比豎洞好用,不用從洞裏吊籮筐上下吊苕。另外,橫洞也不易進水,比較安全。但橫洞的保溫性不及豎洞,紅苕容易腐爛。

我家有一口橫苕洞,位於老屋的背後,可存放二三千斤紅苕。老屋是一棟三柱四旗滿拖的舊木房,與幺幺家各住一頭。拖房後面是一個較陡的斜坡,是最適宜開挖橫苕洞的廊場。所以,我家在此開挖的那口苕洞使用很長年限,利用率也高。每年秋收後,父親都會砍些柏樹枝將苕洞熏上三四天,把濕氣熏幹消毒。挖了紅苕後,洞內鋪上一層幹稻草,挑選無失真的紅苕用小撮箕從洞口拖入洞內整齊地堆放,然後關上用杉木板做的洞門。紅苕入洞後要經常檢查洞內紅苕的保質情況,若發現個別紅苕黴爛要及時剔除。紅苕一般都能存放到次年四五月洋芋收獲時節,不會發生饑荒。

一般的苕洞儲藏紅苕的同時,也存放少量用作留種的薯仔、生姜等。我家的苕洞除此之外,還發揮過避險和娛樂作用。解放前有一次國民黨抓壯丁,他們到了我家前門,在家的父親急中生智,悄悄從後門徑自進入苕洞,並將洞門用老竹刷遮掩。國民黨幾個兵痞在我家裏和房屋周圍搜尋了一陣,沒有發現屋裏有人,最後順手捉了兩只雞才善罷甘休,離開了。我父親因為苕洞的庇護,躲過一劫。苕洞是我們兒時躲貓貓的場所。大山深處,娛樂活動單調,躲貓貓是我們小夥伴們經常開展的一項活動。

我家還有一口豎苕洞,我參與過開挖勞動。六十年代末,隨著兄弟姊妹都慢慢長大,家裏十分擁擠,父母便在舊屋旁邊新修了一棟新木房。在新屋西頭房屋街沿前有一塊小坪,是黃泥地,風水先生認為是挖苕洞的好地方。因舊屋後面的那個橫苕洞使用年代久了,加之橫苕洞保溫效能差,父母便決定在此新挖一個保溫效能好的豎苕洞。到了風水先生看定的黃道吉日,便及時開工。首先進行祭祀,父親端上一塊「刀頭肉」,一杯酒放在地上,焚香燒紙,磕頭作揖,敬天敬地敬神靈,保佑開挖安全順利,苕洞經久耐用,保鮮效果好。然後父親搬來一口直徑三尺左右的鐵鍋,倒扣在地上,順鍋邊用小鋤頭鏟了一圈,洞口的位置就確定好了。剛開始挖比較容易,撮土倒土比較簡單。挖到一尺多深後,長挖鋤就施展不開了,得用短把挖鋤挖,用短把鎬鋤刨土,用小撮箕撮土倒出洞外。我人小轉得開些,一般是父親挖土,我就幫助撮土遞出洞口。當把近三尺的洞頸挖完後,就開始不斷地向外擴充套件。越往下,挖起來相對容易,但要把土吊出洞外還是比較費力的。常常是父親先到下面挖一層土再爬上洞口,我再下去用撮箕將土撮好,將吊繩遞給父親,由他將土提出洞口倒掉。就這樣一鋤一鋤、一撮一撮,迴圈往復,很費工費時。前後斷斷續續挖了一個多星期,我們終於將一口深七八尺,底部直徑一丈左右的苕洞挖成了。然後就開始熏洞,先放一些幹雜木蔸點燃,再放一些柏木枝,歷時三四天不斷添加幹柴和柏木枝,除掉洞中的濕氣,把苕洞烤幹。

豎洞放苕比橫洞麻煩得多。先搬開洞口上的杉木蓋板,再用小籮筐一筐筐地將紅苕往下吊到洞底擺放。我同父親一起放苕,因我年紀小都是我下梯進洞,父親再將木梯抽出,用小籮筐一筐筐地將紅苕吊進洞裏,我在洞裏將紅苕一個個地取出放在地上。頭兩次下洞,自己還是比較害怕的。剛下到洞底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父親就在洞口給我壯膽。他叫我閉上眼睛,安靜下,然後再慢慢地睜開眼睛,只見一束微弱的光從洞口照在洞內,模模糊糊地能看到苕洞周圍的土壁。將紅苕全部吊放到洞裏後,我就順梯爬出洞口,父親再順梯下到洞裏,一層一層地將紅苕擺放整齊,再登梯爬出洞口,將木梯抽出,蓋上蓋板,這樣放苕的工序就完成了。放紅苕時,若碰上哥哥回家,一般都是我在上面往籮筐裏裝紅苕,哥哥在上面用籮筐往洞裏吊放,父親到洞裏取紅苕擺放,這樣就快多了。每年我家都會放五六次紅苕,存放三四千斤。

從豎洞取紅苕也比橫洞費力。揭開蓋板後不能急於下洞,要敞一陣氣,再用竹竿捆一塊樅膏點燃放入洞底測一下氧氣,若樅膏亮熄滅了,是絕對不能下洞的,鄉裏就出現過下洞取紅苕因二氧化碳中毒死亡的情況。家裏取紅苕一般都是我下洞,父親將木梯放入洞中,我順梯一梯一梯地下到洞底,父親再將木梯抽出洞外,將籮筐放入洞中,我一個一個地將紅苕裝進籮筐裏。裝滿一筐後,父親將紅苕提出洞外。直到取出所需要的紅苕用量,才將木梯重新放入洞中,我順梯爬出洞外,抽梯,然後蓋上蓋板。有時要取少量的紅苕,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完成,關鍵是測好氧氣,並將裝載工具籮筐換成提籃。

因為有了苕洞,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紅苕。從我記事起,紅苕就是家中的主食之一。俺娘是制作美食的高手,善於將紅苕做成很多風味美食。有用火灰悶的,有炭火烤的,有用火燒的,有用鍋蒸的,有用水煮的,有做成薯片炒的,有油炸薯片,還有打成紅苕澱粉做成紅苕餅或紅苕饅頭,家裏吃得最多的是把紅苕切成丁與大米摻合煮成香甜可口的紅苕米飯。當年我最喜歡吃的是油炸紅苕片,清香脆爽,落口消融,至今回味無窮。但享受這種美食機會不多,因家中茶油緊缺,俺娘一般只會讓我們在中秋節和春節時得以品嘗。孩提時,我很貪玩,在外面玩餓了,跑進屋裏喊一聲俺娘,母親就會給我一個香噴噴的烤紅苕或蒸紅苕。每當我去山裏守牛、撿柴或扯豬草,俺娘都會讓我背上兩個生紅苕或蒸紅苕用作午餐。念初中時,在校寄宿,生活艱苦,家裏沒有什麽可帶吃的東西,俺娘總會給我背簍裏裝一些紅苕片,讓我在課後餓了拿出來充饑。

也許因為小時候經常靠紅苕來補充能量,我對紅苕有著一種別樣的情懷。參加工作後,我每次在賓館、酒店、飯店吃飯,對「五谷豐登」那道餐品愛不釋口,因為它不僅有花生、玉米等,還有紅苕。現在退休在家,為讓自己能吃上綠色有機的紅苕,我每年都會種上十幾蔸,過過眼癮,享享口福。

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後,家鄉的青壯年很多都已外出務工,紅苕種植逐漸減少,也不再成為主食,主要用於餵豬和制作風味食品,儲藏紅苕的苕洞也漸漸被冷落,我家的苕洞已荒廢三十多年。但苕洞作為祖先智慧的結晶、綠色生態的保鮮庫、勞動人民雕琢的藝術品、鄉村物質文化遺產,是值得我們永遠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