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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家園-我的生窪地:寂靜的紀念(連載之二) 作者:李大光

2024-02-18三農

我在農村插隊的日子(2)~獻給知青下鄉五十周年

郭利華

今年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五十周年,轉載先生十年前寫的一篇回憶錄,僅以此紀念我們不再的青春。

寂靜的紀念(連載之二)

作者:李大光

四、糶 糧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很少聽說"糶糧"這個詞了。所謂"糶(音:跳)糧"就是賣糧食,每年到秋收以後,把糧食賣給國家的集體行為,稱為糶糧。一般糶糧以小隊為單位。當然還有糶糖菜(就是甜蘿蔔),糶葵花籽等。但是,糶糧是最重要的事情。一般農民的收入都是靠糶糧得到的。年底的分紅主要靠糶糧和其他農作物獲得。

糶糧一般都要起的很早,因為要趕到5公裏外的鎮上還要排很長的隊才能賣掉糧食,幾乎就像打仗。

天還黑著呢,隊長就在村裏轉圈大喊:"動彈了!動彈了!"我們趕緊跑出來,和隊長一起到村頭一個畫在墻上的巨大的毛主席像前,舉著毛主席語錄,跟著隊長大喊:"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當然還要祝願副統帥身體健康。然後,就到牲口棚裏套車。隊上只有一掛大車,有5-6匹高大的騾馬。車倌是當地非常有名氣的老車倌,據說他調教的牲口就像人一樣聽話。當然,應該比人聽話。因為,人可能會表面上聽話,內心卻謀劃造反,而牲口卻不會。我們每個人套一個毛驢車,裝滿了麻包裝好的糧食以後就上路了。

一般來說,糶糧的速度比較快。巨大的用席子圍起來的臨時糧倉隨著糧食的增加而不斷加高,所有糶糧的人就要走越來越高的彈板。這是一個技巧和力量都需要很高的活兒。在過磅以後,我的肩上就被兩個壯漢放上一個重達100多斤的麻包,這個麻包必須是直立的放在肩上,以便於傾倒在倉裏。如果說重量是考驗力量的話,那麽,走彈板就是考驗你的膽量了。

彈板是圍繞著巨大的糧倉搭建起來的,就像蓋房子時搭建的供推水泥和磚頭的獨輪車使用的一樣。不同的是,糶糧的彈板跨度更大。跨度大意味著彈性更大,更加不穩,危險也更大。我曾經聽說過有人從高處掉下後殘廢終生。18歲的我不願意聽老鄉們的警告,肩扛大麻包就上去了。上去以後才發現,他們的勸阻是有道理的。當你肩扛100多斤、接近200斤的麻包踏上彈板的時候,就會發現,你腳下的彈板是那麽的不可靠,它的彈跳與你的平時感受和經驗完全相反,你在巨大的麻包的壓力和彈板不斷彈跳而產生的反作用力的夾擊下,感覺到自己的骨頭面臨著粉碎的威脅。

每一塊彈板每次只能走一個人,這主要是防止那細細的彈板無法承受兩個人以上的重負而斷裂。但是,你的速度直接影響後一塊彈板的人的速度,尤其會影響那些熟練而健壯的農民的有節奏的腳步,他們的有節奏的步幅和速度使得他們省力一些,更重要的是,節奏會使步幅與彈板的顫動合拍,從而使得他們能夠與彈板的運動巧妙的混為一體。我的速度顯然影響了他們,盡管他們已經預計到了,而且在我上去以後他們等了一會,在我上了第三塊彈板以後他們才開始走板。

在麻包的重量和彈板不和諧的顫動之間,我的汗量和肺的運動量都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掙紮著走到最後一塊板的時候,我幾乎想丟掉麻包,跳下來,哪怕是丟臉也在所不惜。但是,當我眼望著巨大的滿滿的小麥倉的時候,頭腦一片空白,機械的抓住麻包兩角,順勢將糧食傾倒進去,開始向下走的時候,我非常快的恢復了常態,假裝很輕松的回到等待第二次歷險的隊伍中。沒有人議論我,沒有人問候我,沒有人誇贊我,也沒有人擠兌我。"我和他們一樣。"我得意了。第二包顯然輕松多了。幾包以後,我基本上成為非常熟練的老手了。糶糧這一關我過了。

糶糖菜是一件相對輕松的活。我們只要將糖菜裝在車裏,趕到鎮上排隊就行了。在後面看到我們的車倌在熟練而巧妙的揮舞著鞭子,聽著其他人對我們車倌的議論和誇贊,心裏有自豪感。駕轅的是車倌替隊裏買的一匹兒馬(其實應該是馬字邊,右邊是"兒"字。但是,這個字錄入系統裏沒有)。一般車倌是不敢使用兒馬的。因為,兒馬沒有被騸,見到騍馬就會興奮而撲將上去。但是,兒馬的體力顯然要比騸馬要好得多。正套上套著一匹漂亮的,但是又非常調皮的黃色的大騾子。這個騾子是馬騾(媽媽是馬,爸爸是驢。而驢騾相反,媽媽是驢,爸爸是馬。前者個子大,體力好,膽子大,敢於涉水和走夜路。驢騾體力差,膽子小,但是食量也小,沒有料也行,具有驢的特征)。外手偏套上是一匹棗騮騸馬。有時,車倌還會在裏手再套一個馬騾。這掛車,在方圓幾十公裏的範圍內被認為是最硬的車。我記得那個調皮的黃騾子是吃鞭子最多的牲口了。我們的車倌的鞭子是自己擰的。他可以將鞭子在空中揮舞出不同形狀的圓圈,在準確的擊中調皮的牲口不同身體部位的同時,發出響亮而清脆的聲音,使得他們能夠按照他的口令做事。有時,只有鞭子的清脆的響聲,尖利的鞭子並不落在牲口的身上,僅僅起到震懾作用。但是,有時,在它們調皮的時候,鞭子可能並不十分響亮,但是,卻十分尖利。他的古怪的叫聲,鞭子的示意和漫罵聲似乎都具有意義,那四匹健壯的牲口似乎完全可以心領神會。當需要上橋或者爬坡的時候,黃騾子居然能夠"扒起來",黃色毛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後腿上的肌肉在顫抖,似乎眼睛也能冒火。轅馬也低下頭(一般轅馬主要的任務是駕轅,不太賣力拉車的),巨大的蹄子將土地刨出一個一個的坑。它們哪裏是馬和騾,簡直就是一群野獸。由於車倌的技術好和牲口好,我們的那掛大車拉得比別人的車多出很多。當然,車倌的工分是我們隊裏最高的,只要出車,不管是長途還是短途,每天都是15分工,相當於一個半的整勞力的報酬。

我們的毛驢車僅用幾分鐘就可以卸完貨。然後就往家狂奔。牲口是有靈性的。它們回家的速度比出來幹活的時候要快得多,而且不用你的鞭子催促,甚至不用你管,它們會一路瘋跑,一直跑到自己的圈裏甚至槽子旁。

由於出來的早,回去的時候天也不太亮。我就放開讓毛驢瘋跑。一次,回家以後,才發現套纓沒有了。那光光的夾板就那麽夾在可愛的毛驢的肩胛骨上,好在,由於回來是空車,沒有打了背。政治隊長除了狠狠的批評了我以外,告訴我,要年底分紅的時候扣我8塊錢,因為那個套纓買的時候就是8塊。我後悔沒有好好紮緊套纓,我覺得這個政治隊長打心眼裏就不喜歡我們,他不止一次的說,知青來了,搶了他們的耕地和分紅。

我以為政治隊長就是這樣一說而已,但是,到了年底分紅的時候,真的扣了我8元錢!那是我將近100多個工分才能掙來的啊!我心疼了很久很久。

2004年,我趁一次旅遊的機會,特意繞了一點路去看我當年插隊的地方。當年糶糧的地方還在原來的地方,那條路還在,只不過變成了平坦的柏油路,我走在那條路上,回想著當年的艱苦生活,真是感慨萬千。我甚至能估算出那個套纓丟在哪個大概的路段。我仔細的看著,我還在想:撿到套纓的人該是多麽高興啊!

當年我糶糧的地方仍然是國家收購糧食的地方,已經沒有了當年那龍騰虎躍的紅火,那令人激動的興奮,而是長長的拖拉機隊伍。那冷冰冰的鐵家夥,冒著黑煙在路上慢慢的排隊等候。中午時分,司機們都不知道躲到何處去了,只有拖拉機在排著隊。車上拉的都是小西紅柿。

放眼望去,當年的地裏到處可以看到的馬騾和驢都已經蕩然無存。我沒有看到一個牲口,一個"生靈",一掛大車。當年用牲口的皮子制作而成的"繩線"(馬車上的各種套具)是那麽的復雜而結實,那麽的精巧而美觀,那麽的讓人對民間的手工藝和那些默默無聞的匠人佩服。車倌們在趕車的時候即興哼唱的小調是那麽的下流,同時又是那麽的詼諧和幽默。在草原上經常可以看到的疾馳而過的牧馬人,他們是那麽的威武和英俊。那噠噠遠去的馬蹄聲是那麽的讓人浮想聯翩。那時,遠處的雲彩是那麽的清晰而變化多端。那時甚至還有狼的蹤跡,盡管經常得到通知要準備打狼。那些神靈的動物是那麽的讓人感到神秘,因為人類在不停的打它們,它們不斷出現。那精美的鞍鞘和繩線、動人的小調、野地裏蹦跳四竄的野兔、妙不可言的鄉間野曲和粗獷的吼叫、人與牲口之間的默契與交流、那黃色的、滾滾的黃河水……似乎再也不會出現了。

五、聽 房

插隊時生活上最困難的事情莫過於糧食缺乏。按照國家規定,第一年國家負責知青的口糧,按照每個月每人30斤發放到隊上,然後我們每個月去領取一次。剛去的時候男女生在一起吃飯,簡陋的屋子裏沒有可以做飯的東西。我們男生四人住在一個光棍老漢(關於他的故事我在後面還有描述)的家裏,他的竈是不讓我們使用的。這個河北人的竈也與當地人不同。當地人的竈都是在炕頭,燒得大多數是高粱桔和玉米稭,有時會燒牛糞和羊糞。牛糞都是在平時上工的路上或者收工後去地裏撿回來整齊的碼起來,牛糞堆要透風,便於幹燥保存。過冬的時候就靠這些了。

我們的房東大爺(我死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如果他還活著,應該有100多歲了,可能性不大)非常會過日子。據說他也曾經是傅作義的兵,為此,每次來運動他都要倒黴,而且這也是導致他獨身的主要原因。他最讓人羨慕的是擁有一匹灰色的毛驢和一輛驢車,在我們隊上只有他一個人擁有這些東西。在當時,相當於我們現在誰家裏擁有一輛卡迪拉克。他每天的任務就是到陜壩鎮去掏糞,每天只去一次,然後將糞倒在隊裏的糞堆上。他的工分是12分。給他這麽高的工分的原因是因為他用的是自己的驢和車。回來以後一般是下午4點左右。他還在自己家的房前屋後種上後套地區極易成活的柳樹,每年他捅下的柳樹枝除了偷偷賣一部份以外,就堆積起來,幹枯以後就成了他的柴火。因為他的精打細算和擁有"私有財產",他在我們到達的第二年就被打成資產階級的典型。毛驢和車差一點被收繳。他自那以後再也不能在房前屋後種樹了,這是後話。那時他是單身,所以每年分給他的高粱桔和玉米稭都很少,他同樣是要使用一個爐竈。這個聰明的河北老漢,將自己的爐竈進行了改造,他沒有使用風箱,因為他沒有像所有的人家一樣都用大鍋。他的鍋很小。在竈上有一個與小鍋基本平行的小竈眼。他將幹柳樹枝撅把撅把成一小把後點燃塞進小竈眼,然後鍋裏放好水,再把一個小鐵蓋蓋住竈眼,那火就慢慢燃燒。他用極快的速度和一點面後,搓成條條,然後,再塞進一把柳枝,煙囪吸力使火非常旺,將火從竈口吸進去,火苗舔過整個鍋底後才從煙囪出去,熱量利用很好,而且屋子裏沒有煙。很快水就開了,他將面條條揪成面片,下到鍋裏後,很快就熟了。一般只需要3、4把柳枝就夠了。多數情況下,他用炸好的辣椒拌在面片裏。一大碗面片差不多就是他一天的飯。我不記得他吃過別的東西。

我們自己開夥,從來沒有和他在一起吃過飯。

我們第一年雖然國家給糧食,但是,由於沒有菜,也不會計劃,很快,糧食就吃光了。第二年,憤怒的女知青們強烈要求分家,她們認為和我們在一起吃飯吃虧。於是,就分家了。很快,我們四個男知青也因為鬧矛盾也分成兩家。張純山和唐傻子住到隊裏給蓋的新房裏去了。我和溫鵬飛就搬到隊裏以前餵牲口的人住的一個破房子裏。

分開以後,日子更難過。除了上工掙工分,剩下的時間都在琢磨到哪裏弄吃的。到了年底的時候,我們基本沒有一點糧食了。隊裏的人都會精打細算,糧食是計劃吃的,而且因為有自留地(那時自留地很少,估計每人只有1分地),他們基本可以生活下去。我們是知青,沒有自留地,我們的日子就難過多了。到了最困難的時候,實在餓得受不了,我們就半夜跑到場面(內地叫場院)去偷沒有入庫的二流子米,回來煮一鍋粥,熬過漫長的黑夜。有時下工回來,因為一點糧食也沒有,只好到隊裏別人家門前去轉,遇到老鄉扔在門前的菜葉子或者菜根,撿回來洗一洗,煮熟了吃下去。那時基本上一天只吃一頓飯,其他的時間都是用涼水糊弄肚子。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就是餓著肚子上床。我到今天也這樣認為。

一天,我們四個男知青接到邀請參加宋五蛋的婚禮。我們幾乎樂得昏過去。我們的隊裏宋和李兩大家族占了很多人口,但是兩家祖輩有仇,明爭暗鬥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宋家最有勢力的是宋家五兄弟:宋大蛋、宋二蛋、宋三蛋、宋四蛋和宋五蛋。真實姓名我們不知道。由於我們知青都是有文化的人,他們可能認為我們這些人將來會當隊長或者到大隊,甚至公社去當官,因此都在拉攏我們加入他們的幫派。可能請我們參加他們的婚宴是重要舉措。

宋五蛋結婚的前幾天,媳婦就來了。我看到五蛋和他媳婦在井邊打水,我在遠處端詳這個新媳婦。政治隊長是李姓這邊的頭頭,一直與宋家五個蛋是對頭。他走到我的身邊對我說:"五蛋還莫結婚就丟了一個蛋。"("丟蛋"的意思就是性交)我說:"你咋知道?"那時,我的當地話已經和他們說的沒有差別。他說:"你仔細看看哇。"我納悶的不得了,這怎麽能看出?

好不容易熬到婚宴那天。我們被請上炕,坐到桌前。炕邊的大鍋裏煮了當地人認為世界上最美味的"高燴菜"。所謂"高燴菜"就是將大塊豬肉、大白菜、胡蘿蔔、粉條等放進去煮。主食是炸油糕。我已經不止一次的聽老鄉和我們描述炸油糕。這是他們認為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後套地區盛產糜子米,就是我們內地說的黃米。將黃米泡一天後,放在巨大的石頭制成的工具裏,用木錘搗到柔軟細膩的程度後,用手拍成巴掌大的餅,放到鍋裏炸,炸至焦黃為止。我們坐在炕上,每個人手裏端著一碗高燴菜,吃著炸油糕。但是,我不記是否得喝酒了。如果喝酒,我會記得的,因為,我不記得我曾經喝醉過。沒有多長時間,我竟然吃下了9個炸油糕,三大碗燴菜。我感覺到肚子從來就沒有這樣飽過。今天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那是多大一堆油糕啊!那麽難以消化的東西我竟然吃下那麽多。

當地的習俗似乎不鬧洞房。或者是因為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不允許鬧洞房。但是,聽房的習俗是保留的。聽房就是晚上偷偷的溜到新婚夫婦的屋檐下,偷聽房事發出的聲音。如果誰家結婚,晚上沒有人聽房,被認為人緣不好。

我們和隊上幾個男孩約好,打著手電,偷偷潛伏到五蛋新房的窗下。等了很久也沒有動靜。我們實在忍不住,就用手電向裏照。看到五蛋和他媳婦老老實實的躺著,只能看到兩個端端正正的腦袋和整齊的被窩。我們感到非常失望。等了大約一個小時也沒有動靜,只好打著哈欠,悻悻的回家睡覺去了。我一路在想,"五蛋早就丟過一個蛋了。"

第二天,五蛋看到我們,對我們說:"聽房哪能那麽聽?不能打手電,要等到後半夜。"他居然還給我們介紹經驗。

聽房沒意思,還是油糕令人留戀。但是,我只有那一次吃油糕的經歷。也許,是因為我吃油糕的記錄打消了許多人要請我的念頭。

六、挖 渠

每年開春都是修理水渠的時候。經過一年黃河水的沖擊和泥沙的積澱,大大小小的溝渠都變得淺了,窄了。開春開始進行灌溉的時候,水流就會不暢。因此,每年都要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挖渠和修補各個水渠的工作。

挖渠是後套地區最苦最累的活之一,一般都是男人幹。也正是因為是最累的活,所以,工分也高。我那時已經成了工分的奴隸,每天眼睛就盯著工分高的活。那時,我的能幹已經是公認的。我也已經早就不滿足10分工的活了。我告訴了隊長,第二天我挖渠。

挖渠是重體力活,可是我們兩個一點糧食也沒有了。早晨起來,我喝了一瓢冷水,緊了緊腰裏的麻繩。扛著鐵鍬就出去了。我忘了溫鵬飛那天去幹什麽了。在高呼過萬壽無疆以後,我們來到村邊的一個中等規模的水渠邊。生產隊長宋樸成拿著一根大約一丈長的竹竿,問:"多少?"我第一次幹,心裏沒底,不知道一天能幹多少,就說"13個吧!"他就用那個竹竿丈量了13下,然後說:"13分工"。

後套地區的鍬分兩種,一種叫細鍬,一種叫瓦鍬。細鍬狹長,一般用來挖有水的地方,或者在濕地裏將帶有草根的泥整齊的挖切出來,為了防止濕泥在鍬面切割的過程中形成真空而無法脫離,鍬面上設計有一些麻點,能夠保持一些空氣,使得帶水的濕泥能輕松的離開鍬面。農民們將仔細挖出的像豆腐塊一樣的泥塊一塊一塊整齊的立著放在地裏,慢慢的曬幹。由於泥塊中摻有草根,所以,這種泥塊非常結實,可以用來蓋房。這也是三大怪中"土坷垃砌墻墻不倒"的由來。另一種瓦鍬,相對寬些,也有一些弧度,適合挖沙土或者幹土。挖大渠就是使用瓦鍬。

這個水渠大約5米寬,長度我要了13丈長。這麽長的水渠在原來大約兩米的深度上要向下挖兩鍬深,渠背要修成斜坡。我把腰裏的麻繩使勁緊了緊,向手掌裏吐了一口吐沫,就幹了起來。我的瓦鍬由於經常使用,鍬把光滑,有韌勁,鍬面雪亮鋒利。鍬把的頂端帶有一個短小的橫把手,一般不需要用腳蹬踹,而是借用上身的力量,直接將鍬深深的插入土中,然後直接甩到渠背上去。

早晨的寒氣在猛烈的揮鍬運動中被驅散,我的汗流下來了。我脫下上衣,僅穿背心,一鍬接一鍬的將沙土和泥土甩上大渠。因為不知道在天黑之前是否能夠幹完,我不敢休息。在我旁邊的是一個隊裏的積極分子,大約年紀在30多歲。他幹起來似乎不緊不慢,我比他的速度快了很多。

後套地區的天氣是"早穿皮襖午穿紗,守著火爐吃西瓜"。中午時分,太陽一改它早晨的臉色,將火辣辣的陽光直潑到沙地上。水渠裏由於吹不到風,悶熱的讓人透不過氣來。我索性將小背心也脫下。脫下背心不僅僅是因為熱,更重要的是舍不得。背心洗的過多會過早破。買一個背心也要幾個工的錢哩。

吃午飯的時間到了,各家的婆姨都來送飯了。我旁邊的積極分子的年輕的老婆也來了。她挑著一個擔子,一個筐裏是幹糧,一個筐裏是一個罐罐。我知道罐罐裏是酸粥。酸粥是當地農家都會做的一種可以祛暑解渴的飲料。他們將少量糜子米用很多的水慢慢熬成米湯,然後倒入罐子,罐口用幹凈的紗布包好,放在陰涼的地方,過幾天,發酵的米湯就成了酸粥。現在北京"西貝蓧面村"飯館給食客提供的免費的小碗酸粥就是我們那時喝過的當地著名的飲料。

積極分子看到自己的老婆來了,嘿嘿一笑,把鍬往地上一插,就上去了。在樹下,他老婆給他盛了一碗燴菜(不知道是不是高燴菜),給了他一個餅子,他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他老婆又給他倒了一碗酸粥,他喝了一口。他老婆沖我喊了一聲:"回家吃飯咯?"我說:"嗷"。

我爬出大渠到地裏撒了一泡尿,把腰裏的麻繩緊了緊,就回來了。連能喝的水也沒有,站著幹嗎呢?接著幹活。隊長和另一個女知青來到大渠邊,看著我一鍬一鍬的向外甩著泥土,兩個人在議論什麽我也聽不到。也許在議論我破爛的褲子?議論我不穿背心?當地人沒有這樣的,因為酷熱的太陽會把皮曬壞的。我擡頭看了看積極分子,他躺在樹下的沙地上,正在抽煙袋。一口一口的,剛剛噴出的藍煙馬上就被風吹散。他老婆在他身邊納鞋底。"我得趕緊找一個老婆。"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下午大約4點左右的樣子,我的活幹完了。回頭望望渠底和渠背黑黃色的土,我吐了一口吐沫,拿上衣服往村裏走。肚子有點難受。

鍋裏倒點糜子米,加點水,點著羊糞,拉著風箱,一個人的飯很簡單。端著碗,吃了一口,覺得沒味兒,到了宋樸成家。他老婆見我端著碗來串門,看看了我,伸手在屋角的大缸裏掏出一個酸蘿蔔,直接就塞進我的碗裏。我假裝推辭了一下,就啃起蘿蔔喝半幹不幹的稀粥。吃完後,不鹹不淡的誇獎了一通隊長的人品後就回去了。我似乎感覺得到隊長老婆在不冷不熱的笑。

七、陜壩鎮

陜壩鎮是杭錦後旗的政府所在地。當年我們在的時候就是一個只有一條街的很小的鎮子。當地人這樣形容陜壩鎮:"燈不明,路不平,瘋子成群。"當年我們要買任何東西都要到鎮上去。我們隊距離陜壩鎮大約5公裏,步行1個小時左右。那時的鎮上只有幾個小商店,賣些小商品。我記得好像只有一個飯館。我不記得我在裏面吃過飯。每次去鎮上,我都要看很長時間獸醫站裏釘馬掌的。兩根柱子的拴馬樁將馬或者騾子栓得緊緊的,師傅將一個馬蹄放在自己彎曲的膝蓋上,將舊馬掌撬下來,將新馬掌用長長的釘子釘進去後,把從另一面出來的釘子尖用錘子彎過來,打成一個鐵鈕,防止脫落。我很每次看過後,都在想,馬蹄怎麽不出血呢?馬是不是很疼呢?為什麽要釘馬掌呢?我覺得人很殘酷。誰知道,幾年以後,我也幹上了獸醫這一行。

冬季到了。冬季是農民積肥的時候。我們隊上要我們去鎮上掏糞積肥。我很想找一個地裏的活。但是,地裏沒有活幹。我只好和他們一起去鎮上積肥了。

早晨,我們套好毛驢車,用繩子將車圍子綁好,將鐵鍬扔到車裏,就顛顛的出發了。天氣寒冷啊!除了雞叫和狗叫,就是黑暗。看到昏暗的毛驢的屁股在一顛一顛的走著,想著今天能夠掙到10個工分,我想到我的房東,"他怎麽能掙12個工分呢?"

我第一次去鎮上掏糞的時候,他們和我說是積肥。我還以為是鎮上的人積好的肥,我們去拉就行了。到了鎮上才知道,原來是到住戶院子裏的廁所去掏糞。到了一個院子,就沖裏面喊:"掏糞!叫不叫?"如果裏面吼:"進來吧!"我們就可以把毛驢車趕緊去,轉個圈,把毛驢頭對準院門,車尾對著廁所。我拿著鎬頭進了廁所。看到黃黑色的屎和尿凍成一個蛋,寶塔一樣的尖頂高聳著。一鎬頭下去可以刨下一塊,都刨松了以後,就用鐵鍬送到驢車上去。我永遠也不能忘記的是,一鎬頭下去,帶著冰碴的糞會濺到身上、臉上,甚至嘴裏。最讓人感到惡心的是,有些屎剛剛凍上一層硬殼,一鎬頭下去,想躲閃都來不及。每當這個時候,心裏有些悲傷。更不能讓人容忍的是,鎮上的人認為自己是城裏人,對待我們就像對待小偷,讓他們家的孩子坐在窗戶上看著我們,似乎我們會偷他們的東西。"我以前也是城裏人。"有時我會這樣想。

有些人家也不讓我們進去掏糞,這是因為他們家也有地。他們要留著給自己家的菜地或者莊稼地使用。往往要走好幾家才能將一車裝滿。我這才知道,房東老漢為何一天只能拉回一車糞。

我們的隊裏的糞堆在緊鄰村子的一個空地上。漚肥的方法是撒一層糞(可能是人糞、牛糞或者是羊糞),撒一層麥稭、高粱桔或者玉米稭,然後在撒一層土。上面是平坦的,形成一個大平台。晚上我們的那掛大車回來以後,卸下的牲口就溜達著走到那個平台上,用鼻子嗅一會土,然後就開始打滾。牲口打滾是因為長時間的幹活和趕路渾身大汗,身上的毛緊緊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在松軟的土地上打幾個滾,將帶汗的身體沾滿松軟的土,然後一抖,毛就松開了。它們連打著噴嚏,站在那裏,有時要車倌大吼著,它們才會進圈吃草,然後才飲水。

每到開春的時候,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將這些糞拉到地裏。經過一冬天的累積,糞堆已經凍得結實,又需要用鎬頭,甚至要用鐵扡子和鐵錘。我們將糞用毛驢車拉到地裏,卸下後,再撒開。然後就等用犁翻地,將糞翻到地下。

2004年,我再次去陜壩鎮的時候,那個鎮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的樣子。高樓林立,街道寬闊,路燈高懸,街道上的男孩竟然是染了黃發的,像大城市的孩子一樣。女人的打扮不僅時髦而且得體。這個世界怎麽變化這麽快呢?就連高速路口收費的女人都牛氣哄哄的,似乎我們都是從農村來的。我想,30多年前,我也是這裏的正式農民。怎麽時隔幾十年,我還是被歧視呢?那時歧視我,是因為我是農民,現在歧視我,還是因為我是"農民"。嗨,郁悶。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