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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魯楠教授:什麽是讀博士,什麽樣的人適合讀博士,讀博士之後怎樣

2024-02-09教育

以下文章來源於法治論衡 ,作者魯楠

法治論衡 .

儕輩今執論衡之辭,辯析法理,探求治道。本公號由清華大學法律全球化中心主辦,以【清華法治論衡】為依托,每周追蹤比較法與法文化、社會理論之法的前沿研究。

編者按: 近年來,關於什麽是讀博士,什麽樣的人適合讀博士,讀博士之後怎樣的話題,熱議頻頻,本文作者結合自身經歷對上述問題提出了獨到的見解,並另對要不要讀比較法博士,導師發揮什麽作用,進行了專門的思考,以期給有誌於攻讀博士學位的讀者帶來新的啟發。感謝作者授權。

魯楠: 清華大學法學院長聘副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領域為比較法、社會理論、印度法。

高校人事制度改革增添了一項德政,允許尚未評聘正教授的年輕教師擔任博士生導師,這使我很早便可以帶起博士來。然而,培養博士殊非易事,是須結合才識和經驗的事業。對年輕教師來講,這項事業的挑戰絲毫不亞於做學問。所幸這些年來,我跟著導師學習,一邊工作,一邊請教,竟也慢慢積累了一點經驗。

但本篇文章的目的,並不是為了介紹經驗,而是為了寫給有計劃攻讀博士學位的青年。我發現很多同學對於讀博士這件事的認識存在誤區,以至於不僅浪費了寶貴的學術資源,個人也蒙受了時間、精力和財富方面不可挽回的損失。讀者可將本文視為一種促人警醒的文章,甚至可將其理解為勸退之文。

第一,什麽是讀博士? 很多同學認為,博士是一個人受高等教育,求學讀書的最高階段。這句話說得沒錯,但容易引人誤解。從學位等級來說,博士的確是一個人能夠取得的最高學位,但博士所發揮的功能和學士、碩士完全不同。如果說學士和碩士的主要任務是讀書,是獲取知識。那麽博士的主要任務是透過嚴格訓練去創造知識。一個人或許是十分優秀的讀書人,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合格的知識創造者。如今,很多同學帶著獲取知識的初衷前來讀博士,卻始終無法轉換角色,致力於知識的創造活動,這無疑會導致虛度光陰,幾乎一事無成。更有甚者,有的同學帶著對校園生活的眷戀,希望透過讀博士來拉長自己的學生時光。這種人需要的是人格而非學術方面的成長。知識創造是一項十分艱難的事業,如今在每個人類知識領域,都積累了龐大成果,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領域是完全空白。因此,致力於知識創造的人,首先要在自己鉆研的那個方向窮盡資料,站在世界前沿,然後盡其所能將該研究推進一步。假如,一個人的學術工作沒有帶來知識增量,他所做的工作就沒有學術價值。這種學術規則,也理應是培養博士的規則。諸位同學在打算申請讀博士之前,應捫心自問,我是僅僅出於對讀書的興趣,還是由於創造知識的熱情前來?如果是前者,你盡可以保留讀書的愛好,然後從事其它職業;如果是後者,你須掂量自己的能力,清醒認識其中的艱苦,搞清為此付出的代價,然後再入此門。

圖片來源於網絡

第二,什麽樣的人適合讀博士? 我認為,極聰明的人不適合讀博士,因為他能很早就發現更便捷的成功之道;極愚蠢的人也不適合讀博士,因為他沒有辦法讀懂必須的文獻資料。大體上,適合讀博士的,是那種有中等偏上資質,又肯下笨功夫的人。這種人大多擁有一些性格特質:憨直、執著、較真。所謂憨直者,是那種以其內在本性直面外部環境的人,不偽裝、不矯飾。正是這種人才能從生活中發現問題,為此痛苦糾結,然後展開研究。有的時候,這種憨直的人在適應環境方面存在缺陷,因為他們覺得,應該改變的不是原則,而是環境。這種性格在其它職業領域,可謂重大缺陷,但在學術領域,卻是極好的品質。讀博士的人有一種執著精神,在自己的學術領域有著極強的韌勁兒。因為很多學術研究需要漫長時間的積累,且常常是在孤獨且無人理解的黑暗通道中穿行。很多人走著走著,就陷入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甚至近乎精神崩潰的狀態。你不要指望導師給你當告解神父,這個世界的規則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在讀博士時,還存在著一種「致命的誘惑」,這經常發生在讀博的後半段。當你的年齡逼近30歲,看到你的同齡人成家立業,購房買車,而你仍然住著大學宿舍,只擁有一張床和一方書桌,每天對著亂七八糟的論文初稿,不知何日是個頭的時候,你會從心底產生一股後悔、迷惘,甚至交織著痛恨的情緒。特別是女博士生,她們所承受的那壓力比男生要更大,因為女人的青春更顯寶貴。而在這個時候,一個人性格中的執著精神就顯得極其重要,它是你度過黑暗通道的唯一守護神。一個適合讀博士的人應當具有的第三個品質是較真。所謂較真,並不是擡杠和挑刺,而是堅信存在真理。它隱藏在事物表象之中,需要透過人的努力去發現它,然後堅守它。正因為一個人堅信真理,才有動力去付出人生最寶貴的時光去追求它。對真理的愛好,會驅使人在眾人不疑處有疑,在眾人皆疑處篤定,從而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發現真問題,並不斷挖掘下去。在發現問題方面,當然存在天賦因素。我在求學和工作的過程中,時常遇到有此天賦的人。他們能夠憑借直覺,先於他人發現問題,甚至能夠感知解決問題的方向,真是令人羨慕。但發現問題之後,能否沈潛下去,最後把結論建立在無懈可擊的論證之上,就不僅是天賦能夠解決問題的了,需要的是像羅馬將軍費邊一樣的能力。

費邊(Fabius Maximus),古羅馬政治家、軍事家,圖片來源於網絡

第三,讀博士之後怎樣? 經過一番痛苦的折磨,新晉博士會覺得迎來人生的高光時刻,頗有一種「娜拉出走」的快感。但我要說的是,拿到博士學位絕非痛苦的結束,而是痛苦的開始。這是因為博士與碩士不同,就業面狹窄,多數人要選擇去高校從事教學科研工作。但在高校,非升即走的制度是每一個教師要面臨的極限考驗。你須在規定的時間和規定的地點,充分展示自己創造成果的能力。那個時候,已經沒有導師的出謀劃策,耳提面命,你只能靠自己讀博階段的積累,為自己在競爭激烈的學術界找到立錐之地。這個時候,你會發現讀博士階段的積累對你而言極端重要,他是你度過寒冬,迎來春天的保證。就理想情況來講,一個人的學術生涯有三次積累。第一次積累是在讀博士階段,可支持你走到副教授;第二次積累則在你成為副教授之後,可支持你走到教授階段;而只有極少數人在成為正教授之後,還能開展第三次積累。對於一般學者而言,其學術生涯應至少有兩次積累,其中第一次積累尤其關鍵。然而,由於當今社會浮躁的環境,很多青年沒有耐心進行充分的第一次積累,在校園剛剛學了一點皮毛,發表了幾篇似是而非的文章,就誤以為自己可以闖蕩江湖,揚名立萬。再加上而今的很多高校,不斷催促尚在學徒階段的博士生進行學術生產,就更加劇了這種浮躁。這導致的惡果是,當「博士」們走出校園時,並沒有真正完成日後發展必備的積累。只須再過三五年,這種副作用就在他們身上體現出來,其中相當一部份人不得不轉行。還須指出的是,文科教師與工科教師不同。而今的工科研究,常常采取大生產方式,學生和導師的關系可類比為職員和老板。而直到今天,多數文科研究都還是個人小作坊的作業,故學生參與導師個人研究的可能性並不大。因此,文科導師除了協助學生完成積累之外,並無動力將其留在身邊「打工」。博士生盡可打消老師欲「扣留」自己的念頭——他巴不得你早點飛離。

第四,要不要讀比較法博士? 平心而論,比較法是看起來特別吸引人的專業,它豐富、多樣、有趣,特別容易吸引心靈自由,想象豐富的人。但是,比較法又是極難專精的專業,每一個致力於該領域的學者,都會產生「侯門一入深如海」之感。這是因為,比較法並不是外國法研究,而是如艾倫·沃森所說,是對兩個不同法律體系間關系的研究;比較法也不是對兩個體系局部規則表面相似性和差異性的研究,而是對其相似性和差異性的歷史演化過程的研究。因此,比較法既要求法哲學的深邃,又要求法史學的厚重,還要求部門法學的精密,這如何能做到?因此,就我的經驗看來,與攻讀部門法博士相比,攻讀一個比較法專業的博士,需要付出兩倍甚至三倍的精力,而且還不一定成功。所以我們常開玩笑說,比較法是「看著很美,吃著很苦」的專業,是「笑著進來,哭著出去」的專業。說起這個,我始終無法忘記,自己學習印度法的那七年多的經歷,最初的感覺就是老虎吃天——不知從哪下嘴。好不容易聚焦到了一兩個主題,花了很長時間,看似積累了不少材料,可一下筆就心裏打鼓,知道自己並未達到足夠程度。有一陣子,在極度焦慮之下,我甚至出了心動過速的癥狀。後來想想,這或許是一個從事比較法研究的人,常常陷入的狀態吧?以後這種情況不知還要出現多少次。作為導師,我自己尚且如此,學生嘗試該領域的艱苦更可想而知。正因為此,我不得不讓學生或者做一些外國法的論題,或者做法理學的研究,又或者做一些部門法領域的規則研究。這種「放水」有時多少讓我感到有些遺憾,卻也是不得不然之事。但我仍然希望修習比較法的博士生們了解,這並非我所期待的那種比較法研究。由此更令我深思的是,我們到底應該如何培養真正合格的比較法學術人才?古代佛經中有「燃燈」和「傳燈」的比喻,老師在某種程度上既是燃燈者,也是傳燈者。他衷心希望,自己和學生們的工作能夠在比較法學這顆大樹之上開花結果,希望我們所做的研究有源有本,是累代接力的成果。但這一點常常不為學生所領會,他們甚至將讀博士視為一種謀生之技,大概和做公務員或者經商沒有區別。這種認知上的差距,也是我在培養博士過程中另一個痛苦來源。當然,也有很多學生的自覺,給我帶來巨大安慰。

艾倫·沃森(Alan Watson, 1933-2018),羅馬法、 比較法和法律史學者,圖片來源於網絡

第五,導師發揮什麽作用? 在互聯網上,我常常會讀到博士生對導師們的吐槽。有的學生說,自己的導師帽子不夠大,無法給自己有力推薦;有的學生說,導師給的指導不夠多,沒有花更多時間給自己修改論文。學生們總結了各種和導師鬥智鬥勇的攻略,真是「口中天地人,心裏圓角分」。只可惜,我很少看見有關於如何認真做學問的經驗總結,心裏不免有些失望。中國有句古話:「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學術研究終究是自己的事,正所謂自修自得。很多時候,即便老師將文獻掰開揉碎,巨細靡遺地分析和講授,也無法取代學生自己的閱讀和思考。從自己心源中湧出的心得和他人告知的資訊截然不同,就如同自己親口吃下的飯菜和他人嚼過的食品也無法相提並論。與其說博士生導師發揮的作用是教書,不如說是刺激——激發學生潛力,提醒成長中的錯誤,從而使學生自己變得強悍起來。更進一步講,術業有專攻,即使再強的導師,也無法保證自己在每一個細分領域無所不知。因此他衷心希望,深耕特定領域的學生能給他帶來新知,從而能夠反向刺激導師進步。假如一個博士生到了開題階段尚無法精靈師提供什麽新知,那十有八九,他後續的研究很難取得多少成功。另外,博士生的培養其實成功率不高,相反出現殘次品的可能性較大,其中的不確定因素很多。有的學生讀到一半,決定改弦易轍;有的學生則可能遇到內外交困的危機;有的學生發覺自己並沒有研究的興致,誌在它方;有的學生卻逐步暴露出性格缺陷,以至難以開展事業……因此博士生也在不斷分流。在這種情況下,有的導師會采取放任態度,讓人才自己脫穎而出,同時讓淘汰機制自行發揮作用。過去我並不贊同這種做法,但最近態度有所改觀,也許人才培養真的是披沙揀金?但我以為,對學生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懷反而會坑害學生——試問而今的科研體制何曾關懷過誰?學生理應在接近真實狀態的環境中奮鬥,檢驗自己的能力,增加存活和發展的機會。當然,這也並不等於老師全不負責。博士生導師負責的是把關,告訴學生某種研究方式有多大可行性,某個成果與理想標準有多大距離。與導師的實際功能距離最遠的想象莫過於,他是某個山大王,而你是這個山頭的小鉆風,不管你是人還是妖,只要山大王夠威武,照樣可以混得風生水起。我要說的是,盡管學術界有江湖的一面,但學術界不是江湖。

圖片來源於網絡

以上是我想跟博士生們想說的話,供大家參考,願你選擇你所熱愛的,無怨無悔。

編輯 | 李芊

畫作 | 李曌

全文轉載自「燕大元照」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