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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周刊丨我教學生談戀愛

2024-09-29教育

半島全媒體記者 牛曉芳 實習生 邱淩希

一切照舊。

學生一圈圈圍坐的研討型教室,荷爾蒙旺盛分泌的20歲上下,被投影機投射了十數次的PPT,古老而恒久的話題——「婚戀觀的探索」。

那是9月19日的早晨8點,【戀愛與婚姻】這門課在2024年秋季學期的第一堂,她身著白色套裝站在講台上,照舊將教室內40名學生按照報數的方式隨機分成三人或四人一組,隨後是自由討論的「破冰環節」。無數個關於戀愛與婚姻的話題瞬時升騰,熱烈的交流與羞澀的抿嘴淺笑漾在空氣中……又是一眾新鮮靈動的面孔啊。

「同學們好,我是基礎教育中心教育系的喬莉老師。」像往年一樣,她在第一課開講前做了一個正式的自我介紹。只是今年,她多說了一句:「這是我最後一年給大家上課了。我今年退休。」

55歲的喬莉在中國海洋大學教學生談戀愛,已經21年了。

對喬莉來說,大學裏的戀愛課算不上什麽新鮮事物。實際上,在如今的傳媒環境中,「愛情」被當作一個可以用學分衡量的課程出現在大學校園裏,早已不是新聞,大學生對戀愛課的追捧,也不再是秘密。

全國多所高校的戀愛選修課,因火爆的搶課、旁聽現象,頻頻見諸媒體報道;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梁永安的「戀愛課」系列影片,在嗶哩嗶哩平台上累計播放量超過4000萬;出現在大學課堂上的「愛情金句」,也已成為教育「自媒體」的流量密碼……

21年來,喬莉一切照舊。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學期,她還在重復這件事,那就是,向青年人展示美好愛情的樣子,「給他們一個回應」。

喬莉在中國海洋大學教學生談戀愛,已有21年。

「戀愛」吧

「在20至25歲,最美好的年紀裏,只談一場戀愛,是不是有點浪費?」

23年前,一個女生這樣問喬莉。「哇,怎麽那個時候學生的觀念都這麽超前?我不能理解,覺得不對,可我也不願意直接否定她,所以我想了想,要給她一個回應。」

「為什麽不在最美好的年華,談一場轟轟烈烈的專一的戀愛呢?這一個,那一個的,你累不累?如果真的要結婚了,你該選擇誰都不知道,那也是人生一個很大的痛苦。不要有這個痛苦。」她記得自己是這樣回應的。

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在喬莉眼裏,學生對愛情的想法「奇奇怪怪」,她萌生了一種想要幫助學生樹立正確愛情觀的強烈沖動。

2003年,這個機會來了。學校為了增加課程設定豐富度,鼓勵老師們開設公共課。彼時還在教管理學的喬莉馬上申報了自己頭腦中設想很久的婚戀課,並順利透過。為此,她還考取了心理師資格證、婚姻家庭咨詢師證等相關證書。

於是,這一年,全校8821名在校本科生在選課系統裏看到了一門叫【戀愛與婚姻】的公共選修課,共32個課時,兩個學分,五六十人的規模。此後的21年,這門課始終存在,名額一度增加到150人。

讓喬莉也沒想到的是,從開課第一年,到每一年,無論名額是40人還是150人,【戀愛與婚姻】都是一門需要「搶」才能選到的課。

「老師你知道嗎,這門課是我花了100個幣換來的。」每年都有學生這樣對她說。

學生口中的「幣」是選課幣,這是海大選課系統中用於「搶課」的籌碼。每名本科生在每個學期只有100個選課幣。「二三十個幣」是他們能夠為一門選修課投入的均價,【戀愛與婚姻】例外——它的市場平均價高達「四五十個幣」。

「這可是冒著掉專業課的風險在選一門通識課。」海洋科學專業2022級本科生陳子堃說。她在今年秋季學期為【戀愛與婚姻】投入了60個選課幣。「我選這門課就是好奇它為什麽這麽火。」第一節課開始前,她解釋道。

好奇心是一屆屆學生不惜投入「重金」爭相搶課的第一動機。幾乎每位被問到選課原因的同學,都會不假思索地優先給出這個答案。

除此之外,一個個具體而細膩的情感問題,也被他們小心翼翼埋在心底,帶到課堂,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提出時機。

「如何拒絕一個你不喜歡的人?之後想跟他做朋友,該怎麽辦?」一個沒談過戀愛的19歲女生問。

「如果一個人已經不可挽回,該如何停止對她的思念呢?交給時間就好了嗎?」一個同樣沒談過戀愛的20歲男生問。

「現在社會上的年輕人都在說不要結婚,遠離男人,要做獨立女性。戀愛和婚姻對我們來說,真的沒意義了嗎?」一個向往愛情的20歲女生問。

這些年來,學生們在戀愛課上提過的問題。

問題

一切都在重復。

她一年一年走上講台的行動在重復,學生一年一年的困惑也在重復。23年前由一名女生開啟「愛情之問」,喬莉花了一年又一年去回應。

有些「問題」,是傾訴。

十多年前,喬莉收到過兩個學生寫的關於暗戀的故事,厚厚一摞,「像小說一樣」:

男生為了靠近暗戀的女生,義無反顧從大學退學,埋頭苦讀一年後復讀,並取得了滿意的高考成績。在離愛情最近的時刻,他發現女生已經有了男朋友。這是一個「心碎的」故事。

另一個同樣陷入暗戀多年的女生,在進入大學後,決定勇敢邁出那一步。她滿懷期待來到男生的城市,見面後卻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喜歡的只是一個存在於記憶中的影子。這是一個「釋然」的故事。

有些「問題」,是痛苦。

開課過程中,喬莉總會遇到哭著來找自己的女生。

曾經一個女生見到她後,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哭,她陪著。女生哭了半個小時,她陪了半個小時。半小時後,女生道出了失戀的煎熬與不甘。

「在這段感情中,他沒有地位,不夠尊重自己,而你不夠尊重對方。」聽完女生的故事後,喬莉幫她分析。

「我還能挽回他嗎?」女生哭著問。

「感情是不可再生資源,朦朧的美好一旦失去,就很難再回來。無論那個男生最終能否回頭,你都要從這段感情裏發現問題,找到自己的原因,如果總是重復相同的問題,未來的每段感情可能都經營不好。」喬莉回應。

女生點點頭。

故事的後續如何,喬莉不得而知。「感情咨詢不是八卦與評判,是幫助和解決。」她解釋,「有的時候,一段感情結束了,就算沒有結果,但可能是一個男生教會了一個女生什麽,或者一個女生培養了一個好的男生。如果雙方都能成長,這也是有益處的吧。」

當然,還有些「問題」,變成了爭議。

一個「思想成熟」的男生堅持認為,學生時期的戀愛是「花父母的錢給別人養老婆」;一個情竇未開的男生總是公然嘲笑身邊的「戀愛腦」同學,直到他自己陷入「黏黏糊糊」的愛情;一個執著的學生刨根究底地和她辯論,為什麽法律不能規定,近親可以戀愛結婚但不能有後代……

大多數情況下,喬莉包容學生的一切想法和行為,她總是語氣溫和,表情平靜。只有一次例外。

在一次涉及性少數群體的討論課上,她從學生身體健康的角度出發,旗幟鮮明地投了反對票。在那之後,一名女生「沒完沒了地」給她發郵件,持續了一個學期。

「她可能覺得我對性少數群體不夠寬容,但我不是不寬容。我只是想保護學生不要受到傷害。」喬莉嘗試解釋,但「解釋不通」。這次爭執以喬莉讓步告終——這個敏感的話題她從此再也沒有在課堂上提起過。

無論如何,「他們在我眼裏都是孩子。」她說。

答案

21年來,有的東西在迴圈,有的東西在變化。

比如,眼神。「早年的年輕人,一提到戀愛還特別興奮,特別向往,現在的學生,特別是‘00後’,好像都兩眼無神,內心的失望多一些。」這是令喬莉感觸頗深的一個問題,也是她認為當前年輕人最顯著的情感問題之一。

時代的因素、社會的因素,她無能為力。「我只是想憑一己之力,盡量改善他們的認知。」在這方面,她信心滿滿,「知和行之間的路程太遙遠了,有些人可能一生都抵達不了,但是我先讓他們有了知,以後才可能有行。」

男女之間應該對立嗎?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嗎?純真的愛情還存在嗎?

一年前,2021級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袁心悅帶著這些困惑走進喬莉的課堂,一學期課程結束後,她找到了答案。

答案不是喬老師透過說教灌輸的——這是一門沒有說教的選修課。讀書、觀影、話題討論、互動遊戲,這些環節勾勒了戀愛課的輪廓,傳統課堂中老師講解的模式成了穿插其中的一小部份。

答案是寫在那些活動感受裏的。

除了書籍、影片、新聞裏的故事,喬莉收集了更多發生在身邊的真實故事。她調侃自己,為了講好這門課,變成了一個喜歡「挖人家私密的人」——當然,是合理地挖。身邊的同事、朋友,以及學生寫在結課論文裏的故事,都成了她的授課「素材」——當然,也征得了每一位故事主人公的同意。

她變成了一個最靈敏的「愛情探頭」,迅速捕捉當下與愛情相關的社會新聞、熱點話題、流行用語,並與時俱進地及時納入自己的課程,「光PPT就做了一百多個」。她也是一塊樂於學習吸納的海綿,學生在課堂上提到的陌生名詞,她總是及時追問。「比如,‘約炮’這個詞就是學生告訴我的。」她說。

因此,在喬莉的一百多個PPT裏,學生既能看到美國心理學家斯滕伯格的愛情三元理論,也能看到異地戀、「PUA」這些兩性現象。

「每學期的課程設定都是隨著每屆學生不同、社會環境不同而變化的,學生關註什麽、需要什麽就講什麽。」這是課程21年來長盛不衰的秘密之一,也是喬老師21年來始終受歡迎、受信賴的原因之一。

「我想把一個美好愛情的樣子給學生展現出來,喚起他們對愛情的向往。」提到課堂上那些無窮無盡的故事,喬莉這樣解釋。「有學生在課上找到了愛情,有人上了我的課分手了,但這都不是開課的目的,是伴生物。愛情沒有標準答案,但有真理可循,我想教給他們的,是愛的真諦。」

因此,沒有標新立異的「金句」,喬莉的課堂上只有那些看起來「過時」的經典純愛故事,被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講述。她想用這種方式鼓勵學生,盡管可能環境糟糕,遇人不淑,但不要失望,「那個合適的人一定會有的」。

她相信這樣做是有用的,效果不一定發生在眼前,但在長遠的以後,學生遇到類似的情況時,「一定會想起來」。

袁心悅想起來的,是一年前課堂上聽過的、看過的那些故事,沈澱在她記憶裏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如何在婚姻中維系愛情」。她一直都是那個向往美好愛情和恒久婚姻的女孩。

修完戀愛課後的一年裏,袁心悅迎來了自己成年的第一次戀愛。但似乎,即便懂了愛的真諦,在實踐中也依然無法規避愛的坎坷。

遺憾的是,無休止的爭執和無效的溝通,最終讓這段感情在維系一個月後終結。慶幸的是,袁心悅在努力審視自己的情感,審視這段關系,也審視自己的溝通方式後,最終,「沒有讓自己的痛苦持續得太久」。

對袁心悅和大多數學生而言,也許愛情這門課遠不止兩個學分。它需要畢生學習和領悟,它是永不結課的。

讀書、觀影、話題討論、互動遊戲,這些環節勾勒了戀愛課的輪廓。

等待

很多第一次站上講台的人會發現,原來站在這個位置可以看得清楚台下每一張面孔,每一種眼神,每一個小動作。

在講台上站了21年,喬莉見過了上千張面孔,在她眼裏,那是相似的面容:

他們努力,優秀,經過十多年苦讀,考入國內一流的高等院校。可是,對大多數學生來說,如何解好一道題,他們曾反復練習,如何處理好內心的情感,他們茫然無措。

喬莉提起多年前遇到的一名女生,一名非常優秀的女生,卻陷入了一段喪失尊嚴、身心受損的感情中。她提醒女生:「你一定要離開他,保持你自己的尊嚴,不要讓人輕看你了,你這麽美好。」這類故事是讓自己感到心痛的。

直接給出是或否的建議,對一名專業的心理咨詢師來說是大忌,但對一名老師來說,是無法抑制的關切。「學生需要一個情感導師,沒有的話會出很多問題的。」她說。

導師即將退場,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回答完。

因此,一個執行了21年的迴圈,走到最後一圈,一些打破常規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課間休息時,有學生來加課,喬莉毫不猶豫地拿出表來登記。這樣爽快的原因是,「畢竟是最後一次了」。

但問題是回答不完的。喬莉又早早地開始籌劃別的事情。

這幾年,她將戀愛課上的經歷、故事細心整理,計劃出一本關於大學生愛情和困惑的書。因涉及私密,她征求了學生們的意見,意外的是,學生們不但很支持,還有同學主動提出,「願意寫一篇」。書還沒有出,但她期待著,「有一些問題是共性的,我希望這些案例可以幫到後面的學生。」

這些是成就感之一。之二是,她發覺自己在21年的歷練中,已成長為一名醫術高超的「老中醫」。「把一把脈,學生的很多問題就能看得很清楚了,我就會給他們點一點,我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退休之後,這門名為【戀愛與婚姻】的選修課也許就要從學校選課系統裏消失了。但她聽說,「可能會有一門全新的與戀愛相關的課程開設,也許和戀愛心理學有關」,她覺得,「那也是好的」。

無論如何,「愛情之問」的閘門不會關閉,無數個問題,無時無刻不在噴湧而出。大學生們要從何處尋找答案呢?他們能找到答案嗎?這一學期結束後,喬莉就無法得知了。

但在此時,至少,21歲的袁心悅仍然篤信著一年前得到的那個答案:

男女之間不是總要針鋒相對的,婚姻裏的愛情也是可以長久的,純真的愛情一定是存在的。你要學會成長,也要學會忍耐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