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十幾歲起,便在龍門客棧裏當夥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幸虧染紅色頭發的帶頭大哥在江湖上有面子,我便改為專管轉譯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雖然經常錯漏百出被人噴得體無完膚,但畢竟還是少數,不刻意去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掌櫃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叫人活潑不得; 只有「炸裂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炸裂己是喜歡把炸裂掛在嘴邊且滿嘴酒話的人。穿的雖然是一件白T恤,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炸裂,叫人半懂不懂的。
因為他姓炸,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取標題炸裂己」這半懂不懂的話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炸裂己】。
炸裂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炸裂己,情報師都被抓進局子了你害嗝炸裂呢!」他不回答,對櫃裏說,「來一碗豬腳飯,一瓶啤酒。」便甩出五文大錢。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 「你一定又在編海賊王的情報了!」 炸裂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麽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拿同人圖編情報,被海米吊起來打。」
炸裂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硬編怎能算編呢……炸裂! ……頭條號流量的事,能算編麽?」
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山治一腳踢死黃猿」,什麽「土星被黑胡子秒殺果實遭奪舍」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炸裂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懂得用梯子,便翻墻到外面收集一些海賊同人圖,編造一些假情報,加一個炸裂的標題換一碗豬腳飯吃。
炸裂己喝了半杯青島紮啤,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炸裂己,你當真認識字麽?」炸裂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的評論區全是罵你的,難道你不識字?」
炸裂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紫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又是「路飛7檔秒殺土星,山治變身魔神機器人開大秒殺黃猿」,一點也聽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炸裂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麽?」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那我便考你一考。
「取一個炸裂的標題,你會起麽?」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麽?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炸裂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起罷?……我教給你,記著!這樣能騙人點進來。你想賺流量標題必須要加上炸裂這兩個字。」
我暗想我為什麽要起這種標題,而且別人點進來一看全是假情報又罵罵咧咧的,把人騙進來又什麽用?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正常的標題不行麽?」
炸裂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點頭說「你看你,不懂了吧!……加炸裂兩個字的標題是流量密碼,連這麽基礎的常識都不懂還做今日頭條?」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炸裂己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樓下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炸裂己。他看見這群小孩給他的文章點贊還不留言罵他啥壁,心裏簡直樂開了花。
炸裂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麽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看板,忽然說,「炸裂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麽會來?……他被人打斷手了。」掌櫃說,「哦!」
「他總仍舊是編假情報。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編造索隆被路奇打死的假情報。這麽離譜的事能編得出來麽?」「後來怎麽樣?」「怎麽樣?打了大半夜,再打斷了手。」「後來呢?」「……誰曉得,興許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下午,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一瓶青島啤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站起來向外一望,那炸裂己便在櫃台下對了門檻坐著。
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見了我,又說道,「一瓶青島啤酒。」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炸裂己麽?你還欠十九個錢呢!」炸裂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紮啤要冰的。」
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炸裂己,你又編假情報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莫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硬編情報,怎麽會被海米打斷手?」炸裂己低聲說道,「腱鞘炎,我得的是腱鞘炎……」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炸裂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看板說,「炸裂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炸裂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可能炸裂己的賬號改名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