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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村唐代窖藏金銀器的裝飾紋樣

2024-01-11收藏

裝飾紋樣是各個歷史時期思想文化最為直觀的載體,也是最具時代特色的藝術創作。

唐代,強盛的國力、開放的社會風氣、開拓進取的時代精神,以及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在金銀器的裝飾上得到充分的體現。被列為20世紀中國考古重大發現之一的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文物當中有271件金銀器,主要制作於盛唐時期。這些金銀器上的裝飾紋樣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資訊,為我們研究當時的社會生活、時代風貌、對外交流及審美習俗,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實物資料。

何家村唐代窖藏金銀器裝飾紋樣的題材與文化內涵

何家村唐代窖藏金銀器裝飾紋樣取材廣泛,幾乎涵蓋了唐代金銀器所有的題材類別,其紋樣按照裝飾部位分為主紋樣和附屬紋樣兩大類:主紋樣飾於器物的顯著部位,較為醒目,又分為動物紋、植物紋、人物紋三類;附屬紋樣主要裝飾於器物的口沿、底邊和折棱等處。

(一)動物紋

何家村唐代窖藏金銀器上的動物紋樣既包括龍、鳳、鸞鳥、翼鹿、飛獅、飛廉等幻想的動物,也有熊、犀牛、龜、孔雀、鴛鴦等源於現實生活的珍禽異獸。

龍(圖一):龍是中國傳統的祥瑞紋樣,也是王權、尊榮和高貴的象征。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龍鳳紋銀碗,其外底飾尾腿相纏的龍,突破了漢晉以來傳統龍紋的形象。龍的這種姿態勁健有力,新穎大氣,與繁榮昌盛的大唐氣象相契合,因而被廣泛地運用在銅鏡、金銀器裝飾上。

圖一唐龍鳳紋銀碗

鳳:鳳與龍一樣,被古人視為自應天命的祥瑞,龍、鳳出而天下寧。

鳳作為吉祥紋樣大量用來裝飾各種器物。在唐代金銀器上,早期的鳳紋多為單獨的立鳳,中後期的鳳紋多成雙配置。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鎏金鳳鳥紋銀盤,盤中心的鳳鳥金冠長喙、鼓翼而舞、長尾華美,具有非同凡響的大唐氣象。

圖二唐鎏金翼鹿紋銀盒

翼鹿(圖二):翼鹿是人們幻想出來的瑞獸,古人認為獸類添上羽翼,便具有升仙功能。先秦時期文獻【山海經·海內北經】中記有一種名為「窮奇」、形狀如虎的羽翼獸。新疆阿拉溝戰國豎穴木槨墓出土的高足方盤上所承神獸及河北平山戰國中山王墓出土的錯金銀雙翼神獸,是目前國內考古發現最早的羽翼獸。羽翼獸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公元前9世紀兩河流域亞述裝飾藝術,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前550~前330)承襲了羽翼神獸傳統,19世紀末發現的阿姆河寶藏 (OxusTresure)中便有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的羽翼神獸黃金制品。羽翼獸又繼而影響到遊弋於歐亞大草原的古遊牧民族塞人(Saka)的裝飾藝術上。羽翼獸的來源復雜,在歐亞各古代文明中均有表現,它應是廣袤的歐亞大陸上各類文化交織互動、相互融合的結果。

圖三唐鎏金飛獅紋銀盒

飛獅(圖三):獅子在古文獻中稱為師子或狻猊,原產於西亞、南亞等地。獅子最早出現於【漢書·西域傳】,張騫出使西域之後進入中原,獅子的藝術造型相繼出現。東漢時期出現一種體近於獅、肩生雙翼,名為天祿、辟邪的石雕藝術形象。在5~6世紀波斯薩珊王朝的銀胡瓶上亦有獅身羽翼的瑣羅亞斯德神獸塞穆魯(Senmurv)。飛獅紋應是二者相結合的產物。

對獅:唐代中外交流頻繁,透過絲綢之路進獻的獅子數量遠超前代,獅子不再被視為神秘的「殊方異物」,獅子的藝術造型也發生變化。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鎏金雙獅紋銀碗,其內底裝飾的口銜花枝對獅形象,采用了中國傳統圖案中的對稱布局方式,反映出唐人在吸收外來文化因素的同時,力求使之符合本土化的審美要求。

飛廉(圖四):飛廉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風神。屈原【離騷】中記有「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王逸註解「飛廉,風伯也」;【文選】卷八【上林賦】中有「椎飛廉」,李善註引郭璞曰:「飛廉,龍雀也,鳥身鹿頭者」。在波斯薩珊王朝的銀器紋樣中,也有一種羽翼獸身的神獸塞穆魯(senmurv),象征帝王的權威和國力的昌盛。而在粟特銀器中,則以與之相似的有翼駱駝取代。唐朝工匠又以中國的神獸飛廉取代了有翼駱駝。

圖四唐鎏金飛廉紋銀盤

海獸(圖五):海獸紋在唐代金銀器中極為少見,但在唐代著名的海獸葡萄紋銅鏡中,有與之相近的動物紋樣。所謂海獸是一種以獅子為原型,經過藝術想象加工創造出的動物,它的淵源目前不甚明朗,通常被視為是一種外來文化的體現。

圖五唐鎏金海獸紋銀碗

犀牛:犀牛在古代又稱為「兕」,這種體形龐大的動物產自熱帶、副熱帶,因為內陸罕見而被視為奇珍異獸。有唐一代,南海犀曾多次輸送至長安,【舊唐書】記載,林邑國於貞觀初年遣使貢馴犀。在唐高祖李淵獻陵前置有雙犀,犀牛的石座上刻銘「(高)祖懷(遠)之德」六字,以紀念獻貞觀犀之事。

熊:熊以兇猛著稱,古人將勇士稱為「熊羆之士」。【詩經·小雅·斯幹】中有「吉夢為何,維熊維羆」,「維熊維羆,男子之祥」,熊羆入夢被認為是生男的吉兆。【新唐書·五行誌一】記載,韋後妹曾經「伏熊枕以宜男」。熊在漢代是工藝裝飾中常見的題材,唐代則較少見,目前僅見於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鎏金熊紋銀盤上。

龜:龜是古代四靈獸之一,【述異記】載「壽五千歲謂之神龜,壽一萬年曰靈龜」。龜象征長壽,而且能明於吉兇,古代在重大活動前巫師常會以龜甲來占蔔兇吉。龜在唐人心中的地位很高,人們在起名時喜歡以「龜」帶人,如李龜年、陸龜蒙等。龜也是唐人喜聞樂見的傳統裝飾紋樣。

雙狐(圖六):雙狐紋僅見於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鎏金雙狐紋銀盤上。白狐、玄狐在唐代被視為上瑞。【朝野金載】記有:「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以狐為紋有祈福辟邪之意。也有學者認為,鎏金雙狐紋銀盤上的雙狐應是雙獾,以「獾」喻「歡」,以兩獾寓意合歡,象征愛情與百年好合。

圖六唐鎏金雙狐紋銀盤

雙魚(圖七):魚作為中國古代傳統的吉祥紋樣歷史久遠,早在新石器時期仰韶文化的彩陶上就已出現,有希冀豐產、人丁興旺的含義。「魚」與「余」同音,因而人們用「魚」來寓意「吉慶有余」。此外,古時常以魚水相得比喻君臣和夫妻關系。唐代魚紋常成雙出現,又遊於水中,象征夫妻恩愛、和諧美滿。

圖七唐鎏金雙魚紋銀碗

含綬鳥:含綬鳥紋源於波斯薩珊金銀器上流行的一種頸部系帶的立鳥紋,唐代金銀器則以鳥銜花草、綬帶、方勝的紋樣取而代之,並賦予吉祥、喜慶的寓意。「綬」與「壽」同音,有祝壽之意。此外,綬為古代系紮印紐的絲帶。秦漢時期確立的印綬制度,以綬的顏色、質地可作為區別 官階等級的標識,因此綬也代表官位秩祿。含綬鳥紋樣的流行,反映出唐人追求美好前景的願望。

對鳥銜勝:對鳥銜勝紋源於波斯薩珊金銀器上的立鳥紋,唐人將其進一步改造,形成中國人喜愛的成雙配對樣式,口銜象征祥瑞的「方勝」,這種創新紋樣在盛唐至中唐時期盛極一時。唐詩中對此有許多精彩描述,如「願得化為紅綬帶,許教雙鳳一時銜」,「曾見雙鸞舞鏡中,聯飛接影對春風」等,反映了人們對美好愛情的向往與追求。

鸚鵡:鸚鵡因是能言之鳥,成為唐代達官貴族的寵物。唐時鸚鵡主要棲息於南方和西北的隴蜀等地,當地常把鸚鵡作為土貢進獻。另外,由於絲綢之路的暢通,天竺、波斯、林邑等國也常進獻鸚鵡。唐代金銀器上出現的鸚鵡與鴛鴦、鴻雁等紋樣一樣,有圓滿、吉祥的含義。

孔雀(圖八):孔雀又名越鳥,因其具有「 翠彩生動,金羽輝灼 」的特點被視為珍禽。文獻記載,南朝劉宋時期,白孔雀曾被當作祥瑞進獻。唐代,孔雀是畫家喜愛的創作題材,著名的宮廷畫家邊鸞以善畫孔雀稱著於世。孔雀紋樣也頻頻出現在唐代金銀器與壁畫上。

圖八唐孔雀紋銀方盒

鴻雁:雁為候鳥,先秦時期婚嫁前「納釆」「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中多以雁作為婚贄,取其候時而行之意。之後演繹為雁「 知避陰陽寒暑,似婦人之夫 」,「知取其和順之意,上下和睦之家 」。雁,逐漸演變為夫妻和睦、不離不棄、忠貞不渝的象征,被用於裝飾紋樣。

鴛鴦:鴛鴦在中國古代被稱之為「匹鳥」,因雌雄偶居不離,形影相隨,成為男女愛情忠貞、百年偕老的象征。早在漢代,鴛鴦紋已出現在絲織品上。唐代,詩歌中以鴛鴦比喻愛情的佳句層出不窮,尤以盧照鄰「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之句流傳千古。鴛鴦紋樣也廣泛地出現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

(二)植物紋

植物紋樣是何家村唐代窖藏金銀器中表現最多的題材,既有寫實性的,也有圖案化的紋樣,主要包括忍冬紋、寶相花、折枝花、小簇花團、石榴花結、纏枝花蔓等。

忍冬紋:西方傳入中國的重要植物紋樣之一,流行於魏晉南北朝時期。唐代忍冬紋多為三曲至五曲的半片葉,作為裝飾時或兩葉對卷,或與枝蔓結合對稱側卷,可與其他紋樣共同構成花結。

寶相花:寶相花是取材於蓮花、牡丹加上忍冬、卷草、如意雲等組合形成的團狀花卉紋樣。其形式是從中心向四周呈對稱放射狀態,表現花朵俯視的平面。如果出現在壁畫、織物上,則多釆用暈染的方法,深淺逐層變化。寶相花的造型飽滿繁碩、雍容大氣,是唐代獨具特色的裝飾紋樣。

折枝花:折枝花又稱「枝子花」,猶如一枝折釆下的花草,也可以是單獨生長的花草。通常由花、莖、葉組成,紋樣形態大都比較寫實。時代較早的折枝花纖細繁密,較晚的花葉肥闊疏朗。折枝花種類多樣,富於自然情趣,是唐代重要的裝飾紋樣。

圖九唐鎏金石榴花結銀盒

石榴花結(圖九):石榴花結是以忍冬、蓮葉、蔓草等組成的石榴形紋樣。石榴是西漢張騫出使西域後傳入中原,因其花朵明艷,果形飽滿,果內多籽,被人們賦予連生貴子、人丁興旺的吉祥之意。石榴花結紋樣在8世紀中葉的金銀器上十分流行,石榴也從唐代開始成為吉祥裝飾紋樣。

纏枝花蔓:纏枝花蔓最初是佛教造像上的裝飾紋樣,後流行於唐代金銀器。它是以植物的莖、葉、花或果實作為題材,以連續展開的渦旋形或波形組成的紋樣。唐代的纏枝花蔓,既可以是有規律的二方連續或四方連續,也可以自由舒展,不受限制。

小簇花團:小簇花團是由花、葉的自然形態組成的對稱分布的花卉樣式。通常是以一株花草為中心,左右各斜伸出一花枝,再配以對稱的闊葉,組合成整株花草紋樣。這種花繁葉大、排列緊密的花卉紋樣含有「花團錦簇」之意。

(三)人物紋

何家村唐代窖藏金銀器上的人物紋樣,主要以狩獵紋、仕女遊樂紋、胡人伎樂紋等反映唐代現實社會生活的紋樣為主。

狩獵紋:以狩獵作裝飾題材在中國由來已久。唐代,由於統治者對狩獵極其熱衷,狩獵紋也成為重要的藝術表現題材,在金銀器、陶俑、壁畫及銅鏡上大量出現。這些狩獵形象為我們了解唐代帝王貴族的生活、服飾、武備等,提供了直觀的影像資料。仕女遊樂紋(圖一〇):仕女遊樂是唐代繪畫藝術中常見的表現題材,在金銀器上也有出現。仕女的形象或悠閑漫步,或回首交談,或演奏樂器,或觀童撲蝶……。

圖一〇唐鎏金仕女狩獵紋八瓣銀杯(局部)

這種取材於現實生活中遊樂、嬉戲場景的紋樣,反映了盛世之下人們追求閑適安逸的心態。

胡人伎樂紋:胡人伎樂紋樣主要表現胡人奏樂歌舞的場景。唐代經濟的繁榮,絲綢之路的暢通,中外交流的空前頻繁,使社會生活呈現開放和多元文化相融合的時代特色。域外傳入的胡樂、胡舞成為盛極一時的風尚,胡人伎樂紋樣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應運而生並廣為流行。

(四)附屬紋樣

何家村唐代窖藏金銀器中的附屬紋樣主要有聯珠紋、繩索紋、如意雲頭紋等。

聯珠紋:由鏨刻或用焊接的小圓圈、圓珠連續排列而成,主要來自波斯薩珊和粟特裝飾藝術。

繩索紋:形似鏈條,用於器物紋樣的邊框。通常是以繩索紋連成的圓框,環繞單點動物紋,構成「徽章式紋樣」。這種「徽章式紋樣」原是波斯薩珊金銀器裝飾藝術中常見的手法,唐代金銀器受其影響,在碗、鐺、盤、盒中均可以看到,尤以盒類最為多見。8世紀中葉以後,「徽章式紋樣」不再見於唐代金銀器上。

如意雲頭:雲紋是最具特色的中國傳統裝飾圖案之一。雲紋形態多樣,有十分抽象的幾何圖形,也有生動形象的自然圖形,隨時代變化而改變。盛唐時期流行的如意雲頭紋是順應時代審美要求而產生的新的裝飾紋樣,被後世賦予吉祥如意的寓意,代代流傳。

何家村唐代窖藏 金銀器紋樣的藝術特色

何家村窖藏金銀器裝飾紋樣十分豐富,涵蓋了珍禽異獸、花草折枝、狩獵郊遊、胡人樂舞等,幾乎包括了唐代流行裝飾紋樣的全部。這些裝飾紋樣當中的獅子、犀牛、鴻雁、鸚鵡、鴛鴦等動物紋,以及折枝花、寶相花、小簇花、石榴、纏枝花蔓等植物紋,大多取材於現實生活,千姿百態,氣韻生動,完全擺脫了早期裝飾紋樣宗教信仰的束縛,成為純粹的美的裝飾。

對現實生活的藝術再現,是何家村窖藏金銀器裝飾紋樣的一大特色。如狩獵紋生動地刻畫了騎射狩獵的緊張場面;仕女遊樂紋展現了貴族婦女的生活片斷;胡人樂舞紋是對當時胡樂、胡舞成為社會風尚的真實寫照,這些紋樣展現了唐代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和唐人充滿活力的精神風貌。

何家村唐代窖藏金銀器上諸多裝飾紋樣,在美化器物的同時還被唐人寄情於物,賦予吉祥、美好的寓意。如含綬鳥、對鳥銜勝、雙魚、鴛鴦、鴻雁、石榴花結等等,這些裝飾紋樣傳達了當時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強烈期許與追求,也反映出唐代金銀器追求喜慶的世俗文化特點。對外來文化的吸收與融合,也是何家村金銀器紋樣的顯著特點。從對獅紋以及由薩珊立鳥紋而演化而來的含綬鳥、對鳥銜勝紋可見,唐人在對外來文化吸收的過程中,不斷融入符合中國傳統美學的元素,將其逐漸改造成為唐文化自身的一部份,體現出唐人在成熟開放心態下所具有的創新精神。

從何家村窖藏金銀器裝飾紋樣的構圖上看,大致可分為單點式、散點式、滿地裝三種模式:單點式是用單個紋樣裝飾器物的一點或二點,重點突出,疏朗大氣,多見於唐代早期金銀器裝飾上;散點式是指動物或植物紋樣等距離反復出現於器物的外表,紋樣之間留有較大的空白,富於節奏和韻律;滿地裝是以各種紋樣將器物通體加以裝飾,講求對稱呼應,華美富麗。無論采用了何種構圖模式,均做到了自由又有規範,靈活卻不失法度,將裝飾的形式和所蘊含的內容完美地統一在器物上,呈現出適度和諧之美。

何家村窖藏金銀器裝飾紋樣體現了唐代金銀器裝飾藝術的高度成就,標誌著唐代在藝術思想和民族審美上已日趨成熟。透過這些異彩紛呈的裝飾紋樣,讓我們在領略多姿多彩的唐代社會生活,感知蓬勃向上、充滿生命力的唐代文化藝術的同時,也為唐人開放寬闊的胸襟和強大的文化包容力所嘆服。

作者,趙青,陜西歷史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