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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文化】「漢歸義賨邑侯」金印的前世今生‖劉渠

2023-12-15收藏

「漢歸義賨邑侯」

金印的前世今生

劉 渠

地面現存的、地下出土的物件告訴我們:每一種器物或多或少附載了可以讀懂的「沈澱」資訊。睹物問道,神交古人,這恐怕就是歷史研究令人著迷的地方。

巴文化的神秘,在於許多的「匪夷所思」,又在於它的「魅力無限」。賨人「看得見」的歷史,無可辯駁的存在,現如今不外乎三件套:

一曰漢闕,渠縣城壩遺址對岸,古驛道兩旁集中佇立著六處七尊東漢魏晉時期石闕,有「石質漢書」之譽。

一曰「宕渠」瓦當,2017年城壩遺址出土兩塊土燒文字瓦當,無疑是縣大堂所用之物,直接證明這裏是宕渠故城。

一曰「漢歸義賨邑侯」金印一方(孤品,沒有之一),漢末宕渠賨人的遺物。

金印的「身份」有點特殊,需要說說它的前世今生。

偶然之發現

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長江南岸,奉節縣甲高壩雙河口,一個農民耕地時發現一個大銅洗,洗內有金印一方,伴有漢五銖錢萬余枚。訊息不脛而走,縣廩生劉家佑(字保卿)得知後,以數鬥米換得。這方印叫「漢歸義賨邑侯」金印。方形,駝紐,高2.5厘米,邊長2.3厘米。字型為漢篆陰文。遺物經相關人士識讀,確認為漢代遺物。五銖錢為漢武帝元狩五年(前118年)所鑄錢幣。文物最終交到了官府。1935年【雲陽新縣誌】卷22記載了這件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此印存於重慶市博物館;三峽移民期間,此印收藏於中國歷史博物館。這個屬於故宕渠的漢代物件,繞了一大圈,卻跟達州失之交臂。現如今,你若到了北京,可以去「一睹芳容」。令人感慨的是,這方印實屬曠古之穿越,無價之信物。

一顆印綬附載三條重要資訊:一是賨人看得見的歷史,而且作為「賨邑侯」身份地位的證物具有唯一性;二是漢代賨人的稱謂確有其事,並且族人上下坦然接受這個名號;三是文物直觀地反映了「賨邑侯」杜濩這個歷史人物以及相關事件,史料價值極為珍貴。

金印之標識

中國用印的歷史久遠,春秋戰國時期上層社會已很流行。秦代始作「皇帝璽」。丞相李斯奉始皇帝之命,用藍田玉鐫刻而成,其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正面刻有李斯所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以作「皇權天授、正統合法」的信物。但是,秦皇暴虐,二世而亡。天命未能永昌,李斯也不得善終。劉邦立漢,作為正統皇帝的證憑,有了「傳國玉璽」之說,奉為國之重器。

明代甘旸著【印章集說】,對印章的源流作了梳理。漢代,印章納入國家典章制度,對制印的款式、材質、尺寸等作出規定。金印是帝王或高級官員配屬的金質印璽。金印駝鈕本為諸侯王印章,蠻夷一般為銅制印章,但也有用金印蛇鈕的。朝廷對蠻夷首領曾頒發過金印,如漢武帝元封二年,賜「滇王之印」蛇鈕金印;「漢歸義賨邑侯」駝鈕金印,與諸侯王等量齊觀,是一種破例。所以,後來又有「晉歸義羌王」駝鈕金印的沿例。【漢書·百官公卿表(上)】:「相國、丞相,皆秦官,金印紫綬。」金印有時也代指官職。杜甫【陪李王蘇李四使君登惠義寺】詩:「誰能解金印,瀟灑自安禪。」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作為歷史信物,印信無疑具有證史的功能。1874年,日本福岡縣兩個農民在一個島上耕田時,挖到了一個硬塊,是一塊巨石,兩個農民搬開一看,發現了一枚金印。這個金印下面用漢字寫著「漢委奴國王印」字樣。根據【後漢書·東夷列傳】記載,公元57年,日本遣使朝貢,並表示希望成為漢朝藩屬。漢光武帝看日本人長得個子很矮小,因此賜名「倭奴國」,並賜倭奴國王印。而今,日本學者不得不承認歷史上倭人為我大漢國的藩屬。

就此打住,我們還是回頭談「賨邑侯」印。

所見之不同

「漢歸義賨邑侯」金印誰頒發的,什麽時候頒發的,目前似無定論。

鄧少琴先生在【巴蜀史跡探索】中據引【三國誌·武帝紀】:建安二十年(215)「九月,巴七姓夷王樸胡、賨邑侯杜濩各率種落,舉巴夷、賨民來降」指出:「漢歸義賨邑侯」金印是地方文物中極富有研究性的珍品。他「就印文來說,印的頒發可能時間還要早些,可能沿用舊名而加以承認」。由於沒有找出恰當的事由,鄧先生也不便給個確定的說法。

任乃強先生【〈華陽國誌〉校補圖註】對「建安二十年,魏武以巴夷杜濩、樸胡、袁約為三巴太守」的註解中,認為「漢歸義賨邑侯」金印屬「曹操所頒給三賨王印」。但僅僅一顆印,究竟頒給誰了?竟也莫得下文。

建安二十二年(217)春,曹操第二次南征。事前,令陳琳寫了【檄吳將校部曲文】:「巴夷王樸胡、賨邑侯杜濩各帥種落,共舉巴郡,以奉王職……胡、濩皆享萬戶之封……胡、濩子弟部曲將校為列侯,將軍以下千有余人。」(見【昭明文選】)建安七子的文采自然不是蓋的,傳言陳琳之前的討曹檄文罵得曹操冷汗直冒,竟意外地治好了他頭痛的老毛病。

魏蜀圍繞漢中的爭奪,張魯是一個重要角色。「三巴太守」曾有過比較尷尬的處境,去去來來的情節曲折而又那麽地無奈。我們再捋一下。

時空之穿越

第一,文獻記載。【晉中興書】:「賨者,巴人謂賦為賨,遂因名焉。」譙周【巴記】:「閬中有渝水,賨民多居水左右。」筆者以為,賨人的得名應在秦昭襄王「射白虎」事件後。族群的語言是個重要資訊,因語言不同而將族群區分為各個種族。

第二,漢中當時狀況。劉焉派張魯到漢中任督義司馬。張魯謀殺張修,搖身一變成為「道家」師君,又斬殺漢使,從此益州與中央道路不通。張魯在漢中設「五鬥米教」,以「鬼道教百姓」,賨人多往信之。劉焉死後,張魯以劉璋暗弱,於建安五年在漢中建立政教合一政權,自立門戶。張魯時常到巴西、宕渠傳教布道,賨人上層人物暗通漢中。建安二十年(215)七月,曹操率大軍自散關南下取漢中。陷陽平關,嚇得張魯奔南山,入巴中。曹操遣人加以安慰,表示仍然會借重於他。張魯於是率眾歸南鄭,稱罪出降。

【三國誌·武帝紀】載:「(丞相)進臨漢中,張魯逋竄,走入巴中,委質還降。巴夷王樸胡,賨邑侯杜濩,各帥種落,共舉巴郡,以奉王職。魯及胡、濩,皆享萬戶之封。魯之五子,各受千室之邑。胡、濩子弟,部曲將校為列侯,將軍已下,千有餘人。」這就有如陳琳檄文所言。需要討論的是,陳琳擬檄文多處出現史實錯誤。這裏的「巴夷王」應是袁約,賨夷王是樸胡、杜濩。三個巴人、賨人首領隨張魯投了曹操,曹操給他們開了一張「空頭支票」,虛委官職,因為曹魏並沒有實際控制「三巴」。而陳壽著【三國誌】照搬陳琳檄文的表述,說魏武於是分巴郡,「以胡為巴東太守,濩為巴西太守,皆封列侯。」【華陽國誌】也持這個說法。實際上,是劉璋於建安六年分置三巴。而杜濩也還沒有「賨邑侯」的頭銜。既稱郡太守,又何以「邑侯」謂之?

然而曹操對有秦嶺阻隔的漢中並不看好,不久撤軍,留下夏侯淵、張郃等駐守。歸附曹操的賨人中,有個人須得提一下。他叫李虎,率五百余家歸之,操拜李虎為將軍,然後叫他去略陽。與氐羌部落雜處,後來被北方人統稱「巴氐」。西晉時,他的後人李特家族隨流民入蜀求食,後來起事奪取了成都,李雄割據稱帝,史稱「成漢」。

第三,張郃犯境。張郃自率諸軍到達宕渠之蒙頭、蕩石(一作陽石)。蜀漢命巴西太守張飛疾馳宕渠,與郃相拒五十余日。後來張郃被張飛打得大敗虧輸、落荒而逃,引軍還南鄭,「邑土乃安」雲。

問題是:張郃憑什麽孤軍深入而至宕渠?目的何在?從何道路前來?駐紮近兩個月軍需又怎麽解決?

很顯然,戰亂之秋人口是最重要的戰略資源,而板楯蠻(賨人)素有「神兵」聲名。張郃進入巴西宕渠的目的是搶人,搶驍勇善戰的賨人以充軍。所憑的就是賨人首領杜濩新附,帶上他以為很容易就可以拉走一批賨人。曹軍的精靈、軍需供應自然要落在杜濩頭上。張郃不在漢昌縣抓人而到宕渠縣,因為渠江「城壩」這裏才是賨人的活動中心。不難看出,以巴河河谷為基線的「米倉道」已經通達。後人所指渠縣「八濛山」為張飛大戰張郃的戰場遺址——蒙頭,是可信的。

第四,張飛收復三巴。被張郃帶回的杜濩隨著戰爭形勢逆轉,也沒有再走了。畢竟亂世,擁人自守為要。再說他們均是軍事集團爭取拉攏的物件。三巴仍為蜀有。杜濩隨之歸順了劉備(所謂「歸義」,實有兩說。雖然曹操自視正統,但巴人、賨人並非治外之蠻夷歸附;而劉備以漢室皇胄自居,對於叛投曹操而又回歸的巴賨夷人,自然要稱「歸義」。反之,若曹魏稱「漢歸義」,則是以漢歸漢,這就講不通了)。

頒印者是誰

建安二十一年(216),劉備鑒於三巴多事,又為拒曹要地,升宕渠為郡,以提升其政治聲譽,借以召喚賨人回歸故裏。巴西太守有張飛擔當,曹操任命的「巴西太守」杜濩怎麽安置?賜封「賨邑侯」署於「宕渠侯國」,其地位與身份算是合適匹配的。劉備還特地頒發「漢歸義賨邑侯」金印一方,以示尊榮和籠絡之意。不過,稱謂是「邑侯」而不是太守了。因此,不可能為曹丞相所頒發(本紀講「舉民來降」,檄文說「以奉王職」而不說「歸義」),恰恰說明這是最愛作秀的劉備所頒發的。

三國征戰,諸葛亮多次舉兵北伐。賨人上層集團分化,宗族治理結構解體,總體上每況愈下。經過兩晉,賨人風光不再。成漢李壽「引僚入蜀」,宕渠地為蠻僚所侵,「城廨荒廢、士卒流亡」,只有逃亡求存。昔日「賨邑侯」胞裔族人為僚人所迫,往西南方向奔走。越過大江,進入未知地域,天知道會是什麽狀況?而金印和笨重的錢幣就成了「搶眼」招禍之物。所以,倉促之間埋於地下,其情其景則不難想象。

(本文原刊於2020年5月8日【達州晚報】)

特別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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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誌工作辦公室

文/圖:劉 渠(1958年生,四川渠縣人。渠縣黨史研究和地方誌編纂中心執行主編,達州市巴文化研究院特聘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