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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鈞無彩

2023-12-28收藏

文 | 張國領

在鈞瓷之都神垕鎮,說鈞瓷沒有色彩,十有八九是要被人罵成有眼無珠的,因為評價鈞瓷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就是與鈞瓷的色彩有關,知道鈞瓷的人應該都聽說過,叫 「入窯一色,出窯萬彩 。」從一色到萬彩,無論這彩是多是少,都足以證明鈞瓷是有彩的。所以,我今天在這裏說真鈞無彩,那真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之所以說真鈞無彩,這與我的視力無關,盡管我戴著三百度的近視鏡,可鈞瓷的色彩,我還是能看得很清楚的,再說了,沒有彩的鈞瓷,根本就不被神垕人算作成品,早被鑒瓷官當做廢品扔進次品坑裏給銷毀了,外人無論如何是看不到這類殘次品的。但今年夏天,我在國風華韻鈞窯的展廳上,看到了一件與眾不同的鈞瓷,它的瓶身上確實沒有彩,或者說是分辨不出它是什麽彩,再或者說就是不能用一種或多種色彩,來描述當時第一眼看到它的感覺, 因為我只是在一件瓷器上看到了一幅畫。

這幅畫由於色彩過於豐富,包羅萬象,以至於我竟然沒有看出它用的是什麽色彩,而是讓我誤入迷途般地,在中原大地上的鈞瓷之都,很認真地遊歷了一趟江南水鄉。

說到江南水鄉,閃現在人們腦海中的畫面,首先一定是湖光山色,煙雨雲影,荷塘小舟,漁村短笛,牧童水牛,等等,這不是江南水鄉人故意要造出些精致的情調,讓北方的人生發出南北差異的感嘆,這些景物本身,就是構成江南水鄉的特有元素,就像北方的戈壁大漠一樣,失去了這些,或刪除了這些,就失去了江南的特點。而我那天看到的這件鈞瓷,說巧不巧,正是被鈞窯窯主張風州命名為【水鄉即景】的一件鈞瓷作品。

【水鄉即景】是一只觀音瓶,說實話,最初看到它的那一刻,我這個性格還算內斂的人,甚至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那是一件在鈞瓷作品堆裏很常見的小口瓶,高不過三十公分,腰圍不足三十公分,瓶身蛋青色,是那種淡雅的青,青裏又有些隱隱約約的鐵銹紅,就是在這樣一件單調而略顯純粹的鈞瓷瓶上,卻被光映照出了一幅山水畫。

在那幅畫中,雖看不到漁翁垂釣,卻分明有青箬笠綠蓑衣,看不到上鉤的魚兒,卻有水波漣漪,層層蕩漾開來,岸邊是峻峭的山峰,峰峰相疊,山山相連,雖是杮葉紅的底色,卻給人層巒聳翠,松濤怒號的蒼綠之感。

這綠來自哪裏?這翠來自哪裏?這層巒來自哪裏?無疑是來自色彩濃淡所形成的層次感,包括底色和著色。是色彩就脫離不開赤、橙、黃、綠、青、藍、紫這幾種,可當我近距離、心靈與目光合一,認真仔細地在那畫面上尋尋覓覓了半天,楞是沒有看出這是用何種色彩描繪出來的。

起初我以為是我的認知能力有限,就很真誠地詢問當時在場的另外幾位鈞瓷行家,這幅畫到底有沒有色彩?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有!於是,我又問他們,這是用什麽顏色描繪出來的,也就是說這個瓶子上的窯變,究竟是什麽顏色?他們思考了一下,告訴我說,這種顏色是用的花釉。

我說我知道是花釉,花並非就是花,它是由不同的色彩組成的,有紅花,有藍花,有紫花,有黃花,那這個花是什麽色彩?看我步步逼問,他們面面相覷,沒有人回答我。是啊,我也許是出了個難題,也許是問了句外行話,因為鈞瓷在一千多度的高溫下發生的窯變,把不同的色彩都熔化了,並且融匯在了一起,由固體化作液體,在高溫下千回百轉繞著瓶體洶湧、激蕩、奔流、恣意之後,再由液態凝化成固態,所以在鈞瓷上要用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些單一色彩來分辨或分解,確實是一道難題,人人都能從鈞瓷上找出七種基本色的影子,可要讓誰說出它的準確色彩,卻是極其困難的事情。

這說明什麽?說明鈞瓷的色彩雖然是匠人用礦物原料配出的釉方,可經過烈火的燒制、冶煉、煆造之後,一種全新的色彩就出現了,這種色彩你既不能說它是紅的,又不能說它是黃的,更不能說它是藍的,你看著它既有這些色彩的成分,有的占比還挺高,若你按老經驗來判斷或斷定它就是那個顏色,那很快會遭到現實的打臉。你越肯定,換來的越是否定,不但是內行否定,還有來自外行的否定,如果連外行都否定了你,那你的自信在鈞瓷面前也就蕩然無存了。

我的客廳裏有一面墻全是放的博古架,架子上擺放的都是我從老家帶來的鈞瓷,朋友到家中來,首先不是坐下品茶,哪怕我說好茶是新上市的猴魁,他們最感興趣的仍是發出誘惑之光的鈞瓷,反反復復觀賞之後會指著一件鈞瓷問我,這件鈞瓷是什麽顏色?客人問得莫名其妙,我聽得也是其妙莫名。那件鈞瓷器物就在那裏擺著,而他的眼睛就快貼到鈞瓷上了,反復看了半天,反過來問我那是什麽顏色。難道是朋友色盲分不出赤橙黃綠青藍紫嗎?顯然不是,是他真的叫不上來顏色,或分辨不出那件鈞瓷是什麽色彩。

在他們的心目中,我是來自鈞瓷之都神垕鎮的人,是對鈞瓷情有獨鐘的人,是鈞瓷專家,他們看不出來的色彩,我肯定能給出一個簡單、準確的答復。可我每次都讓他們失望了,因為我和他們一樣,也不能用一種既成色彩告訴他們自己看到的奇妙玄幻。

這就是鈞瓷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所在,你明明看到它是紅的或紫的,卻不能說它是紅的或紫的,不是拿不準,而是它並不是你所認為的顏色。

每當面臨這樣的考題,我的回答也都是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不是要故弄玄虛,是沒有更好的回答。鈞瓷的釉彩不是普通顏料,它們是由不同的礦物質組合而成,礦物質不是農民種出來的,也不是工人加班加點打造出來的,它來自地層深處億萬年的積累與變化, 燒鈞瓷的火是來自哪裏?是來自九天之外,因此,鈞瓷的燒制是泥與火、天與地的碰撞、交合、熔匯,達到忘我境界之後產生的結晶體。

在鈞瓷的整個生產過程中,人的作用只是牽了個線,搭了個橋,然後使兩顆堅如頑石的心,擦出了驚心動魄的愛的律動與花火。所以不要問我這是什麽色彩,你看到的是什麽色彩,它就是什麽色彩,一百個人看同一件鈞瓷,得出的可能是一百個不同的結論,最重要的是這一百個結論,還都是完全正確的答案。

色即是空,真鈞無彩。無彩,其實不是什麽彩都沒有,而恰恰是它的色彩太豐富了,豐富得超越了凡人的認知能力,超越了肉眼可見的辨色界限,這種情況下你若貿然給它下個結論,說自己所見的是紅的或藍的,那只能說明你對鈞瓷的無知,除此之外,別的什麽也不能證明。

作者簡介|

張國領 :河南禹州人,當代軍教作家、詩人,現居北京。【橄欖綠】【中國武警】雜誌原主編,軍教四十三年,武警大校。出版詩歌、散文集26部、【張國領文集】十一卷等。中國作協會員,豐台作協副主席。

稽核 | 徐大山 編輯|胡大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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