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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動物園上班是怎樣的體驗?

2024-07-19動物

在動物園當一名飼養員是怎樣的體驗?

他曾是一名飼養員,會給禿毛黑熊塗藥膏,與抑郁的胖狼共眠,救助被人用煙頭惡意傷害的小兔。他也有過一些流浪經歷,在死冷的冬天掏垃圾箱、住進滿地碎石的廢棄民房……

紀實小說集【我曾是一名飼養員】結合作者的親身經歷,塑造了老陳這一角色,以15個短篇故事重新審視人與動物的關系。在東北的大雪和寒夜中,受難動物與社會邊緣個體的相互救助,總能帶來一種樸素動人的力量。

作者「蒼海」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殺心成焚」,他在社交平台有很多粉絲,會和人分享「如何不花一分錢在一個城市立足」的流浪經驗。這樣的生命經歷決定了這本書不只是一本動物觀察的書,它聚焦的是那些受虐的動物和與之相關的邊緣人群,並嘗試在人與動物的聯結中審視底層生活的掙紮與悲歡。

下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我曾是一名飼養員】,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因篇幅有限,內容有刪減。

作者|蒼海

【我曾是一名飼養員】,蒼海著,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3月。

動物園裏的狗熊天天吃窩頭

紀錄片【我和黑熊一家】(2011)劇照。

我曾經是一名飼養員,在一家動物園工作,這份工作雖然辛苦,也算個營生。一開始做一些雜活。正常來說,每一個新到動物園的員工都是從飼養孔雀或一些相對溫馴的動物開始的。但由於我以前有著豐富的動物飼養經歷,進入動物園一段時間後,我就開始管理黑熊展區的工作了。

很多人以為動物園的工作很幸福,能每天跟猛獸們近距離接觸,像那些外國影片網站上的人一樣,天天抱著大狗熊親親密密,一幅人熊和諧的場景,這純粹是美好的幻想。事實上,動物園裏的很多動物,年齡都很大了,它們雖然不怕人,但幼年時期並沒有和人有太多的接觸。飼養員想跟這些動物親密接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能親近人的動物還是比較少的。

在動物園的初期,我天天都在工作,每天的工作很簡單:早上把黑熊、棕熊們從內舍放到外場,晚上把它們趕進內舍,打掃衛生,清理外場地和內舍,給它們餵食。

熊的食物不像獅虎那樣會有大量的肉,為了節約成本,基本不會給熊吃肉。狗熊們每天的食物都是用玉米面夾雜一些當季便宜的蔬菜,偶爾還會有混合少量肉丁做出的窩頭。這些窩頭吃起來非常紮嗓子,但營養還算豐富,是狗熊們吃得最多的食物。

另外,我每天還會給狗熊們準備各種各樣的當季水果,夏天就是西瓜、桃子、香瓜這類的,秋天就是橘子、蘋果這類的。冬天就比較慘了,全靠秋天剩下來的薯仔、地瓜度日。

很多人可能好奇為什麽要給熊吃這麽多素食。主要是以前的動物園有一種迷信說法,說熊吃多了肉會變得殘忍,兇悍好鬥,甚至會萌生出吃人的想法。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熊這種動物在很多人的印象裏,愛吃蜂蜜,愛吃甜食。對,熊是愛吃甜食沒有錯,但這不代表熊不愛吃肉,熊也是食肉目動物啊!一只熊可以靠著啃草活過一個春天,也可以一頓吞食幾十斤的生肉,動物園裏的黑熊天天吃窩頭,吃不到肉。給熊吃肉吃多了,它們會記住肉的味道,日後就不愛吃窩頭了。

「它的眼睛裏只有虛無」:一只馬戲團退役的黑熊

電影【黑熊維尼】(2004)劇照。

在我管理黑熊區一個月後,我推著小推車正在給黑熊們餵食,我的同事王富急匆匆跑過來告訴我,動物園接收了一只黑熊,是馬戲團退役的,園長讓我晚上把這只黑熊收到黑熊區內。聽到這個訊息,我很開心,因為又能多養一只黑熊了。我便應承王富,告訴園長,我一定照顧好新來的黑熊,說完我推著小車繼續給黑熊餵食去了。

到了晚上,我站在動物園門口等待著新黑熊的到來,王富陪在我身邊,我倆隨意地聊著工作。遠方一輛皮卡車緩緩開了過來,後廂裏裝著一個鐵焊的大籠子,我內心一喜,到了!

隨著皮卡車進入動物園,我跟王富走在前面,領著皮卡車駛向黑熊區。由於天黑,籠子裏的黑熊長什麽樣我們都沒看清,到了黑熊區,我們三人合力把鐵籠擡了下來,隨後開啟內舍的一個單間,把黑熊放了進去。我往內舍裏投了幾塊曲奇,便跟王富回家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我跟王富早早起床,去看那只新來的黑熊。剛開啟內舍的鐵門,王富猛地叫了一聲。我趕忙問他怎麽了,他指了指鐵門裏面,我湊過去一看,驚呆了。鐵門裏的那只動物,渾身上下布滿了黑黃色的結痂,身上的毛幾乎都要掉光了。最可怕的是,這只動物瘦得都脫相了,脊背上的骨頭深深地凸了出來,看起來十分尖銳。有些還未痊愈的暗紅色傷口在陽光下閃著詭異的光芒。這只動物,看起來更像是一只長腿的狗,但那粗大的骨架絕不是一只狗能長出來的。

我當時有些蒙,王富站在我身邊也在看。

「王富,這是什麽玩意兒?」

王富看了我一眼,「這應該是熊吧……」

「哪有這麽瘦的熊?」我指了指那只動物。

「怎麽不是熊?你看那爪子,狗有那麽長的爪子嗎?」王富指著那只動物尖銳粗長的爪子說道。我的目光釘選在了那只動物的爪子上,的確,這種爪子基本只有熊才長得出來,狗的爪子不會這麽長。王富突然說:「對了,這黑熊怎麽來的你知道嗎?我也是聽園長說的。這只黑熊最早是一個馬戲團的黑熊,踩皮球、鉆火圈、騎單車,各種雜技都非常精通。馬戲團的收入很高,這只黑熊的日子過得也很滋潤,想吃什麽吃什麽。可惜原馬戲團的團長賭博欠了一筆大錢,再也無力經營這個馬戲團了,只能把馬戲團的動物轉讓給其他馬戲團。新馬戲團的馴獸師跟這只黑熊沒有什麽默契,無論怎麽訓,這只黑熊都不願意配合。於是新馬戲團就把這只黑熊關在一個小籠子裏,每天就給一點點食物。那個籠子黑熊想轉身都費勁。黑熊這種動物雖然很皮實,但常年被關在一個連轉身都費勁的籠子裏,吃也吃不飽,也不能出去活動,自然瘦成這樣,渾身都長了蘚,那些傷口是黑熊自己抓破的。」

看著這只脫相的黑熊,我突然有點心酸,那一刻我暗暗發誓,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對待它,一定要讓它的病快點好起來。

電影【黑熊維尼】(2004)劇照。

下午,我趁著空閑的時間,到了我們原生的狗市,狗市裏有那種很便宜的刮骨牛肉,三元一斤。這種刮骨肉裏有許多牛骨渣子,吃起來有些紮嘴,卻很有營養,我準備買回去給黑熊做窩頭用。我在狗市裏還搞到一只燒雞,順道又買了兩只冷凍肉食雞。這種肉食雞一只足有五六斤,價格卻很便宜,不到30元。這些錢都是我的錢啊!但沒辦法,黑熊得吃點好的。

我打算回去後,用雞肉混合著牛肉,加上大量蔬菜,少量白面和玉米面,給黑熊蒸一些肉窩頭,讓它的病早點好起來。回動物園的路上,我又買了兩個巨大的老式無糖麪包,準備給黑熊吃飽飽,讓它開心點。

回到動物園後,我迫不及待鉆進了後山的平房,這間平房裏面有鍋有竈,冬天還能燒炕。我有時就在這裏給一些體弱的動物做飯。很快,我就把雞肉、牛肉剁得碎碎的,混合了白面與玉米面,捏成了一個個團團,放在鍋上蒸好後,香味彌漫在整間平房內。

我端著肉窩頭和燒雞,還有那兩個麪包,興沖沖地跑向黑熊區,心想,這些食物一定能讓它開心一點吧。

到了黑熊區,我走到了它的籠舍內。隔著鐵門,我看到它靜靜地趴著,兩只爪子搭在地上,暗黃色的眸子沒有一絲生氣,眼神裏看不出一點痛苦,有的只是虛無,像一個瀕死的老人。那是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希望的眼神。昨晚扔進去的兩片曲奇還在地上,它一口都沒有吃。

我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這是我第一次在動物身上看到這種眼神。動物的本能是什麽?是活著。一只野獸,即使被砍斷了雙腿,它也會用前肢向前爬行。向生而行,是每只野獸的本能,可這只黑熊為什麽會這樣,一點動物的本能都看不到?

一場因熊而起的爭端

電影【黑熊維尼】(2004)劇照。

我拿著手裏的麪包,對黑熊發出聲音,試圖喚起它的註意力,它卻一動不動,沒有一點反應,暗黃色的眼睛還是直直地望著地面。我看了看它,又用手敲起了鐵門,它還是一動不動,仿佛這天地間任何事物都與它無關。

猛地一瞬間,我突然想起我不是還有一只燒雞嗎?我把燒雞順著鐵門的縫隙投了進去,剛好落在黑熊嘴旁。我看著黑熊,突然,它的眼睛動了一下,盯著那只燒雞,鼻子開始抽動,猛地站了起來,眼睛繼續死死地盯著那只燒雞,嘴裏發出呼呼的粗氣,眼神裏透出一股迷惑的神情,仿佛正在端詳著一顆奇異的發光寶石。它看著那只燒雞,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接著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發現是可以吃的東西,它一口撕掉了半只燒雞,嘎巴嘎巴幾口就咽了下去,那速度令我看得心驚。隨後它又一口咬住剩余的半只燒雞,連著骨頭,幾下全部吞到了肚子裏,整個過程不超過15秒。

看著它這種進食速度,我不禁有點心酸,這得餓成什麽樣子才能吃這麽快。我又把兩個麪包扔了進去,這次黑熊吃得沒那麽急了。隨著它吃東西的節奏,甚至能看到一些黃中帶紅的液體從它身上的結痂處緩緩流出來。黑熊一邊吃,一邊粗重地喘著氣,它身上那些傷口一定特別疼。我決定等黑熊身上的傷口徹底結痂後,再給它進行進一步的治療。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每天都給黑熊制作有營養的食物,短短一周,黑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胖了起來。背上脊骨凸得也沒有那麽多了,我以為一切都能漸漸好起來。

一周後,園長突然通知我,讓我去外地學習。當時學習的名額很緊張,只能去兩個人,領導信任我,給了我這個機會。我本想告訴領導,讓王富去養那只黑熊,可王富自己的工作也很多。最後領導把黑熊交給了單位的一個關系戶,單位的人都叫他「禿子」。這個關系戶平時在我們單位口碑很差,養孔雀,孔雀毛都禿了;養猴子,猴子一個個餓得吱哇亂叫。但這畢竟是領導安排的,我也不好反駁。臨走前,我買了80斤廉價雞肉、20斤牛肉,放在了熊舍後門的酸菜缸裏。當時是冬天,肉不會壞,想拿肉直接從缸裏拿就好了。我囑咐禿子每天蒸一次肉窩頭,一定要照顧好黑熊,禿子嘴上答應得很痛快。

我又給禿子留了500元,對他說:「老哥,一定要好好照顧它,這些錢留著給黑熊買吃的!」

禿子說:「兄弟你放心,這也不是公家錢,我肯定當個事辦!」

於是我就去培訓了。三周後,我回到了動物園,滿心期待地跑向黑熊區,想著黑熊每天吃那麽多好東西,現在一定變得很健壯了吧。到了內舍,我走到關著黑熊的鐵門前一看,黑熊在裏面有氣無力地趴著,籠子裏滿是屎尿,黑熊的身上也掛著各種排泄物,食槽裏空空如也,它不僅一點沒變胖,反而比剛來的時候更瘦了。黑熊看到我,哀號起來。

看到這幅場景,我趕忙把黑熊趕到了外場,隨後便去找禿子,找了半天沒找到。正巧碰到一個同事,我問他禿子怎麽把熊養成那樣,他告訴我,我前腳剛走,禿子就把那些肉用袋子裝走了,賣給了飯店,這三周他一直給黑熊吃地瓜,而且是生地瓜。聽到這兒,我腦袋嗡的一下子,一瞬間一股邪火從心頭狠狠地頂了上去,但禿子不在動物園裏。

晚上,禿子回到了動物園,我看著他那無所謂的嘴臉,頓時失去了理智,一把抓住他的脖領子,怒吼著問他:「我給黑熊買的肉呢?」

禿子有點驚恐地看著我,「當然是餵熊了。」

「那為什麽不收拾內舍?裏面又是屎又是尿。」我又問他。

禿子眼睛一轉,「你養的那只黑熊太能吃了,一天就那樣了,我每天都收拾。」

聽著他謊話連篇,我狠狠一拳砸在了他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上。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又一把揪住他,嘶吼著問他:「你TM知不知道它生病了,為什麽要這麽對它?」

禿子突然反問我:「你為了一只畜生打我,你是不是瘋了?」

聽到他這話,我狠狠一腳踹在他肩膀上,轉身離開了。走的時候禿子惡狠狠的聲音傳到我耳內:「你等著,這事沒完!」我轉過身看著禿子,他嚇了一跳,不說話了。

我決定自己掏錢照料黑熊

電影【黑熊維尼】(2004)劇照。

跟禿子打了一架後,我回到黑熊區,開始清理籠子。屎尿遍地的籠舍內,食槽已經被黑熊拱翻了,食槽上布滿了牙印。想到黑熊餓得直咬食槽,我心中突然有些愧疚,如果不外出學習,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

第二天,我就去當地的農貿市場買了兩個草料包,這種草料包一般是用來餵養兔子的,但對於黑熊的病卻有奇效。這時,黑熊已經患上了很嚴重的足炎,對於黑熊來說,最大的病因就是腳掌長期踩在鐵籠內,或者是常年踩在水泥地上,缺少土地的摩擦。野外的黑熊每天都踩在松軟的土地上,患上足炎的概率非常低。

我把兩個大草包扛到熊舍,又用小推車推了四五車松軟的黑土,把土均勻地鋪在熊舍裏,這樣黑熊的腳掌就不會接觸到水泥地面。我又把草料包裏的草均勻地鋪在土面上,剩余的一部份幹草放到了熊舍的角落裏。

晚上我把黑熊趕回內舍,看到黑熊很興奮的樣子,不停地對著幹草拱來拱去。拱了一會兒,黑熊看到角落裏的幹草堆,一下子鉆了進去,鉆進去後,還用熊掌扒拉了幾下幹草,把自己沒有被完全遮蓋住的位置蓋住了,結果有一只熊掌卻露在了外面。看到黑熊鉆進了幹草裏,我很高興,等它身上的傷口完全結痂後,每天給黑熊上藥清創,即可痊愈。

那段時間,我又認識了一個狐貍養殖戶,他家每年生產無數的狐皮,那些狐貍棵子(被扒皮的狐貍)都被放到冷居里,賣也賣不出去,扔在冷居里足有一兩年。狐貍肉並不好吃,很難找到買主,我一看那些狐貍棵子肉很多,便買了50只,不僅是給受傷的黑熊吃,其他體弱的動物也能分到一些。

狐貍買到手了,我看著這些狐貍肉,突然有些好奇它們的味道,於是解凍了一些,切了小半只,腌制好後炒了一盤狐貍肉出來,聞起來沒什麽特殊的。我夾了一塊,嘗了一口,那個味道真的一言難盡,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肉還特別僵硬松散,總之非常難吃。我突然有點後悔買這麽多,不知道動物們會不會愛吃這種東西。

事實證明,我多慮了。當我把狐貍棵子解凍後扔給黑熊,它一口叼住了狐貍棵子,吃得不亦樂乎。看來動物的口味跟人的確不一樣。我順便給它起了個名字,就叫「黑熊」!

紀錄片【我和黑熊一家】(2011)劇照。

那段時間,我每天早上四點鐘起床,先是給動物們鏟屎,清理籠舍。做完後,第一時間就去給黑熊做飯。做的飯有兩種:一種是普通的窩頭,肉比較少,這些普通的窩頭是給那些身體強壯沒有病的黑熊吃的;另一種就是肉窩頭,只給「黑熊」吃。

黑熊一天一天胖了起來,身上的傷口也漸漸愈合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經過長期的觀察,我發現黑熊好像並不怕人,畢竟以前是有過馬戲團經歷的。我便開始大著膽子,隔著籠子用食物挑逗它。一開始怕它咬我,我就用那種硬紙殼去扒拉它,發現它並沒有什麽反應,於是我又用裏面塞滿了衛生紙的手套,裝作是手的樣子去撫摸它。沒想到,黑熊對手套一點都不抗拒!甚至有點享受的感覺。每次撫摸它,它都舒服得直哼哼!還用大腦袋使勁頂我的手套。看到黑熊這種反應,我突然想試著摸摸它。我用一塊麪包把黑熊引誘到籠子附近,鼓足了勇氣,隔著鐵門伸出了手,輕輕地觸碰它身上的未結痂處,黑色的皮毛出奇的粗糙。我摸了一下,便趕忙把手縮了回來,生怕它咬我。但黑熊沒有任何反應,並不抵觸,於是我又伸手輕輕摸了它幾下。在我的手停留在它皮毛上的一瞬間,它把腦袋轉了過來,盯著我的手。我嚇得立刻又縮回了手。畢竟是一只熊,萬一咬我,幾下就能把我的手咬碎。

但黑熊盯著我的眼光,卻很柔和,沒有一絲兇惡的感覺。我看著它那黑中透黃的鼻子,大著膽子伸手摸了一下,見它仿佛很享受被撫摸的感覺,我膽子更大了,開始用手觸摸它的嘴巴,摸了幾下以後,它並沒有咬人的意圖,而是像一只犀牛一樣,不停地用自己的嘴巴拱我的手。我一看黑熊並不排斥我摸它,便更加大膽地去蹭它的鼻子,我蹭得很用力,它的反饋也很激烈,瘋狂地用鼻子拱我的手。最後我摸累了,它還在不停地用鼻子拱鐵門,看得我直想笑,這哪是熊啊,明明是拱松露的豬(上述行為很危險,請各位不要模仿,熊咬掉人的手只需要幾口,撕掉人的胳膊也不是難事)。

經過了很久的食物療養,黑熊身上的傷口基本上長好了,有些血痂剛掉的時候露出灰紅的新肉。我跟王富便準備給黑熊上藥,一開始想著直接動手給黑熊上藥,考慮到它可能會疼,我們便沒有直接上手,而是準備了一根很長的木棍,上面綁了一塊可以吸附藥膏的皮狀物。我們先在皮狀物上塗滿藥膏,再隔著籠子往黑熊的身上塗藥。這種方式雖然安全,但十分費藥!當時用的藥膏是5毛錢一管的紅黴素,這個藥膏一天要塗抹兩次,但由於每次藥膏能抹到黑熊身上的量很少,一天要用很多管。

黑熊不僅要用紅黴素藥膏,還要用一種藥水擦拭身體,這樣才能達到最好的殺菌效果,但這種藥一瓶要10元。我估計這時的黑熊應該是150斤左右,但動物身體的橫截面很大,每天都要用掉一瓶藥水去塗抹(也是我手笨,浪費了很多)。還有一些其他的用藥。一開始給黑熊治病的藥錢都是我自己出的,後續走的公家賬目,每天大概20元。

紀錄片【我和黑熊一家】(2011)劇照。

突然有一天,王富過來喊我,說副園長讓我過去一趟。我當時正在幹活,聽到王富的話,便趕忙跑到了副園長的辦公室。剛進去,副園長一臉陰沈地看著我,「陳,咱們園最近收的那頭黑熊怎麽樣了?」

「挺好的啊,園長,怎麽了?」

副園長一拍桌子,沖我吼道:「最近聽單位裏有人反映,你每天要20塊錢給那只黑熊買藥,但其實每次都沒買,20塊錢都進你兜裏了?」

我一聽這話,趕忙說:「園長,我哪兒沒買藥啊?那些藥我每天都用,你問問王富,他知道。」

副園長看了看我,「王富?你倆不是一夥的嗎?你說你買藥了,藥瓶子在哪兒呢?」

我剛想解釋,想了想,藥瓶子用光了,誰還會留著?副園長見我不說話了,惡狠狠地盯著我,「你最近還打自己單位的同事,你是不是瘋了?以後再敢打架,看我怎麽處理你!明天把最近從單位支的錢都交回來,這次就不追究你了。」說罷便揮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落寞地走出了辦公室,是誰告的狀呢?走到樓下突然看到了禿子,禿子看著我,一臉壞笑地問我:「陳,園長請你去吃飯啊?」我突然醒悟過來,原來是禿子告我的黑狀。

「禿子,你這麽玩有什麽意義?我給黑熊治病的藥一點都沒貪,我還要自己搭錢,到你嘴裏就成了我貪汙單位的錢了?」

禿子一臉得意,「以後你就給那個死玩意兒治病吧,單位的錢不能讓你這麽霍霍。」

我看著禿子,一股無名之火頂得我心煩意亂。我一把抓住他,想揍他。禿子看著我,「你打我?打我一個試試,這次你敢打我,看園長怎麽整你就完事了。」

聽了這話,我松開了手,禿子罵了幾句臟話就走了。我看著禿子走遠的背影,他手裏拎著兩大塊羊排,那本來是給老虎吃的,又讓他偷出去賣錢了。我拿起手機,偷偷錄下了禿子的背影和手裏的袋子。

第二天早上,我拿著400元,交給了單位的財務。財務大姐問我:「怎麽了陳,這是什麽錢?」我說是給黑熊治病的錢。大姐反問我:「那你把這錢拿回來做什麽?」

我沒說什麽,告訴她:「姐,下賬吧,領導讓我交的。」便走了。

從此以後,我給黑熊治病都得自己花錢,每天20元的消費,我一個月的收入並不高,藥費就要花掉600元。

「這裏不是馬戲團,是動物園」

電影【黑熊維尼】(2004)劇照。

我以為很快就能治好黑熊的病,沒想到,一天早上,當我到了黑熊內舍的時候,突然發現黑熊非常無力。我往鐵門裏一看,它居然拉稀了。我趕忙進去清理了一下,先往食盆裏扔了一些甜食,然後在裏面又攪拌了一些止瀉藥。黑熊幾口吞掉了食物。看到旁邊的水槍,我又用水槍給黑熊沖了幾下,便把黑熊放到了外場。可是不對啊,我每天都給黑熊餵相同的食物,食材也很新鮮,怎麽會拉稀呢?想到這兒,我懷疑是有人進來投毒,便去保衛室查監控。可是又很奇怪,其他的熊都沒有拉稀。

到了保衛室,我調出監控,利用快進模式一點一點看,直到淩晨一點,都沒有人進入熊舍。可是到了兩點,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監控裏,那人從兜裏掏出一包藥,塞進一塊麪包,投進了黑熊的籠舍。

這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禿子。看到這兒,我禁不住破口大罵,CTMD !這個狗東西,誣告我,還給熊下毒,就因為我打了他一頓,那還不是因為他貪汙黑熊的食物?想到這兒,我拿出手機,拍下了禿子下毒的全過程。不過我並沒有直接去找他對峙。

之後的日子裏,我跟王富依舊每天給黑熊上藥、消毒。大概一個月後,黑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只不過還有一個巨大的隱患,就是黑熊左掌上的足炎,那厚厚的結痂看起來跟火山石一樣。這種足炎的治療辦法,說起來非常簡單,就是清創!完全清除掉那些被感染的結痂與爛肉,之後上藥包紮,條件好可以打針,這樣才能痊愈。黑熊雖然不咬人,但好歹是野獸,不是一只狗,怎麽可能乖乖打針,只能麻醉後上藥。決定好以後,我聯系了單位的獸醫早早來到籠舍,王富也到了,獸醫拿著吹針,呼的一下,一針頭就紮在了黑熊的屁股上。麻醉這個東西,真是門技術活:用藥少了,動物中途會醒過來;用藥多了,動物會有危險。

黑熊被針頭射中的那一瞬間,都沒什麽反應,還在拱草堆。過了一會兒,黑熊緩緩倒在地上。我們趕忙把黑熊擡到走廊裏,獸醫便開始給黑熊清創。黑熊的其他三個爪子都沒什麽事,主要是左前掌結痂太厚。獸醫摳了好半天,還好流血不是太多。上了藥,包上了紗布,我們便把黑熊擡了回去。事實證明,給大型猛獸包紮是一件沒有任何意義的事,黑熊醒來後不超過30秒,就把那條繃帶硬生生地扯了下去。

事後我依舊每天在動物園做著重復的工作,每次見到禿子,我們兩人從不說話。一天中午,我剛吃完午飯,王富跑來告訴我,禿子把梅花鹿養死了一只,還把鹿茸偷偷給鋸掉了。那鹿的鹿茸根本沒長多少,切口一看就是人為的。聽到這兒,我跑到了園長的辦公室,把禿子給黑熊下毒、偷動物園肉拿出去賣錢的影片都給園長看了。園長看到這些影片,氣得一下子坐在凳子上,「當初是怎麽讓這麽一個害群之馬進來工作的?」我沒說什麽,轉頭便離開了。

第二天,禿子一臉陰沈地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我見他不高興,過去調侃他:「怎麽了禿子,要高就了?去哪兒發財啊?」

禿子一聲不吭。

「到新單位可別給狗熊下瀉藥了。」

禿子什麽也沒說,陰著臉拎著包走了。說來也挺淒涼的,禿子在這個單位工作了將近一年,臨走,居然沒有一個同事去送送他。

半年後,黑熊的傷已經痊愈。此時的黑熊看起來足有300斤,渾身油光鋥亮,往地上一坐,像極了一團黑色肉山,身上的毛也長了出來,不過後背有幾處毛囊遭到了永久性損傷,再也長不出毛了。

黑熊每天過得很快樂,跟其他的熊也很處得來,每天吃得飽飽的,曾經的痛苦早已離開了它。有時我也會走進籠舍,輕輕撫摸它那粗糙的皮毛。我倆越來越熟悉,到了後來,我甚至能靠著睡覺的黑熊,在籠舍裏靜靜地看書。想了想,這一切真像做了一場夢。後來王富告訴我,禿子進了監獄,好像是因為賭博的事。

一個秋日的下午,肅靜的動物園內,一個小孩指著籠舍裏的黑熊問我:「叔叔,那只熊身上怎麽禿了那麽多啊?」

「孩子,它以前受過傷。」我望著黑熊背後幾處曾經的傷口,解釋說。

「叔叔,那這只黑熊會騎單車、踩皮球嗎?」

「它不會哦。」黑熊哼哧哼哧地正在吃地上的曲奇。

「那你們會用皮鞭打熊嗎,叔叔?」

「小朋友,我們不會用皮鞭打黑熊的,這裏不是馬戲團,是動物園哦!」

作者/蒼海

摘編/申璐

編輯/李永博

導語校對/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