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昆明動物園事件中，媒體起了個標題，叫猴子虐貓。「虐」這個詞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這其實不僅不夠準確，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隨波逐流。
猴子畢竟是動物，主觀上很難論證它有明確的施虐意向。於獸性考量，它所作所為完全符合生物本性，是食物鏈強勢者對弱勢者的碾壓。這和貓玩弄老鼠，本質上沒有明確的區別。
作為雜食性動物，在食物充沛的情況下，猴子完全不需要獵殺活物求生。從這個角度看，猴群在動物園內的根據地猴山，遭遇了外來物種入侵，自然會對打破固有生態的生物產生敵意。這也是猴群為什麽率先襲殺了最先兩只送入猴山的流浪貓的重要原因。
哪怕到了後期，在外界看來「慘無人道」的猴貓共處模式，也很難真正看出猴子的惡意——它們覺得這就是合適的共處模式。長期磨合下，猴子與貓在環境中，已經達成了某種「雙向奔赴」詭異的平衡。
為什麽說是詭異的平衡？在正常的生態中，猴子就不應該在半密閉環境中和貓共處。形成這種詭異生態的根本推手，從開始到終局，其實都是人類。
鼠患從何而來？自然是獵奇去動物園投餵猴子，希望審視動物野性的人類；而想治理鼠患的，自然也不是猴子，猴子和老鼠本非天敵和競對，超越生態平衡以後，猴子自然不會放過老鼠，哪輪得到人類來介入？
然而，在昆明動物園的視角裏，猴山鼠患太多，被逼無奈，於是引入了流浪貓期冀治理鼠患。在這個過程裏，貓其實是人類的犧牲品。為了宏大目標，人類都可以自我犧牲，犧牲兩只流浪貓又算得了什麽？
這種犧牲的價值觀貫穿歲月，也造就了昆明動物園的政治不正確。設立動物園本身是為了宣教保護動物，只考慮貓能捕鼠這一工具價值，忽視動物尊嚴，在眾目睽睽下，人為制造並展示了生物霸淩場景，顯然是失當的。
二
動物園設立的意義是什麽？恐怕更多市民會把它作為一個必然存在的公共場景，卻很少思考過這個問題。
大概200年前，英國倫敦動物園落成，這是世界上第一座本著科研目的建造的現代動物園。兩百多年間，世界各地的動物園不斷豐富完善，成為人類了解動物、增強動物保護意識的重要場所。然而，中國的中小型動物園超過500家，幾乎是全世界擁有動物園最多的國度，年接待遊客過億人次。可動物園最大的功效，卻在於休閑娛樂，服務人類樂趣，而非發揮科研價值。
動物本應該生活在野外。作為一個剝奪動物自由的場域，圈養動物，本身已經是一種原罪。合理的動物園，應該創造出符合動物棲息地的場景，而非讓熊、老虎、大象、斑馬在經過硬化的水泥地上踱步。在此之上，才是在寓教於樂上發揮更高的科研價值和休閑價值，才是一個能夠集休閑娛樂、易地保護、科學研究和自然教育的綜合體。
說白了，猴子是不應該在猴山上向遊客乞食的；棕熊不應該呆在矮小的平房裏；老虎和獅子不應該只在小範圍的場景裏散步，它們更不應該接受極致的「馴化」，經過人為訓練，進行所謂外界看起來伶俐乖巧的動物表演。
更加滑稽的是，你或許還會在一些動物園裏看到籠子外的人類。他們試圖揮舞衣服讓孔雀開屏，試圖透過狹窄的門縫裏給黑熊塞一瓶牛奶，甚至試圖用石頭激怒獅子，希望對方抖擻精神，能夠威風凜凜一把。很多時候，他們比動物醜陋得多，進動物園看的是動物，也是他們。
所以更多時候，很難分辨去動物園的人類到底是熱愛動物，還是憎惡動物，是為了欣賞動物的刻板行為，逛一所動物的精神病院，還是希望在坑式場館裏面見證動物乞食，以樹立個人優越感。
這時候，我們可以再重復一下開頭的那個問句：設立動物園是為了讓這群悶悶不樂的動物，在灑滿汙水和食物的水泥房裏取幸人類，還是為了動物真正快樂？要這些充滿原罪的動物園，價值到底是什麽？
三
世界動物園和水族館協會（WAZA）對動物園有過一個定位：核心目標是物種保護，但其核心行動是實作積極的動物福利。
聽起來比較拗口，可這件事在國內，幾乎是做不到的。做不到的理由很簡單，基本所有的動物園都在虧本營運，門票價格太低，在缺少公益基金和財政撥款的情況下，去討論考慮動物尊嚴，討論科研能力，討論動物保護，很多時候是在自欺欺人。
此前有過學術機構進行過調研，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動物園大面積存在的情況是缺少專業的動物養殖保護人員，大量動物園的技術人員比例甚至低於10%，本科率不超過20%，更遑論科研能力。
一群沒上過大學的管理者，對他們來說，猴山上有老鼠，我放幾只貓進去滅鼠，就算被猴子吃了，又有什麽關系呢？思維鏈路樸素而又直給。
當然，不得不提的是，還有另一種樸素而直給的價值觀，是用人的認知解釋動物行為，用人的道德要求動物，甚至要求動物對自己服膺。比如猴子是兇殘的，是不講道義的生物，比如狗和貓是人類的好朋友，應該把貓飼養在家中，甚至應該教化他們學會如何用貓砂，如何在午夜噤聲，如何睡覺時候不打擾主人。
他們會傾註感情給具象的動物，但又扭曲動物的天性，最簡單的例子，要求狗坐下，眼睜睜看著肉食，在沒有人類的命令前不能擅自行動。這種反天性的服從，往往經過嚴苛的訓練，訓練成功的「作品」，會得到人類「聰明」的稱贊。
真正愛動物的人，未必是那些天天抱著貓和狗的人，或者是看到貓遭到猴子欺悔，恨不得跳進猴山的人。
合理的路徑，應該是在人類蠶食野生環境後，讓一些生物回歸自然，自由生長，享受他們應有的狀態。而人類所謂的欣賞，更應該把自己裝在可移動的籠子裏，用訪客的視角，在不影響對方生存現狀的情況下去參觀對方的領地。
真正愛動物的人，想拆掉的一定是動物園，而不是只為了救兩只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