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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認真討論一下「AI霸權」時代人類的命運

2024-08-29科技

來源:互聯網怪盜團

相信本怪盜團的讀者大部份接受過高等教育,其中不乏名校畢業生。我們不妨回憶一下,自己的學生時代,最盼望從事什麽職業?畢業後實際從事的又是什麽職業?答案一定很多,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其中大部份應該屬於所謂「專業白領崗位」。

十多年前我讀書的時候,互聯網行業尚不流行,商學院的學生最想去的第一是金融業,第二是管理咨詢業,第三是大型外企或國企的「管理培訓生」崗位。去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做審計或稅務咨詢也是一條通行的道路,因為「四大」招人較多且解決戶口。當時如日中天的房地產行業也吸納了一些名校畢業生,其中大部份不是去賣房子或設計房子,而是從事戰略、投資、商業分析和企業管理工作。

上面提到的職業有什麽共同點?它們都屬於「專業服務業」,或者綜合性企業內部的專業服務崗位。所謂「專業服務」(Professional Service)的範圍可大可小,廣義上可以連企業軟件乃至消費互聯網行業都包含進去。這些行業具備如下共同點:

  • 既不屬於第一產業(農業、采掘業),也不屬於第二產業(制造業),只可能屬於第三產業(服務業)。
  • 所謂「專業」,既包括服務本身的專業性,又包括從業者的專業性:擁有本科學歷是基本門檻,大部份從業者擁有研究生學歷,很多還是專業組織的成員。
  • 專業服務機構是「高智力人力密集型」組織,最大的財富是其員工的智力。對某些機構而言,資本、器材等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人。
  • 提供的服務價格比較貴,客單價比較高。在扣除所有非人力成本以及公司利潤之後,仍能給員工發上一筆不菲的薪金,盡管員工還是不一定滿足。
  • 在已開發國家,專業服務業的象征是醫生和律師,哪怕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知道它們是受人尊敬、收入豐厚的職業。杜琪峰導演的電影【黑社會2:以和為貴】當中,古天樂扮演的男主角身為香港著名黑幫的老大,卻憧憬著讓自己尚未出生的兒子將來做醫生、做律師。當外人建議他把黑幫老大的職位傳給子孫時,他深受刺激,嘴裏念念有詞:「不,我的兒子是醫生,我的兒子是律師……」其實,香港也好,美國、西歐也好,只要是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地區,誰不想讓自己的兒子成為醫生或律師?除此之外,去華爾街做金融,同樣是高收入且受人尊敬的職業,不過他們的工作與一般人距離太遠,從非專業的角度不太好理解,遠不如醫生和律師那樣直觀、貼近人群。

    專業服務機構的門檻是什麽?個人從事這一行所需的資源稟賦又是什麽?這兩個問題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大部份專業服務行業存在牌照限制,例如律師事務所要持牌,律師個人也要持牌;醫生、會計師、金融從業者就更不用說了。牌照制度一方面是方便監管和事後追責;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確保從業者具備基本的勝任能力。在已開發國家,除了醫療之外的大部份專業服務業,牌照管理其實不太嚴格,行業競爭主要還是遵循市場化機制,持牌只是一個基本底線而已。

    除了牌照和一定程度的資本之外,最重要的門檻就是所謂「專業知識」了。專業知識不等於創造力,甚至可以與創造力完全無關。【肖申克的救贖】有一個經典場景:肖申克監獄的獄警在屋頂平台上埋怨繳稅負擔太重,男主角安迪馬上想到了合法降稅方案,以此贏得了獄警的感激和幾箱冰啤酒。安迪入獄之前是銀行家,不是稅收顧問,但同樣很熟悉稅法。問題在於,他是依靠「創造力」給獄警解決問題的嗎?不如說是依靠記憶力以及純粹的經驗。一言以蔽之:「行活兒」。

    按照韓愈【師說】的觀點:「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在專業服務業,知識的價值首先是形成資訊差,我知道、你不知道;其次是形成熟練度,做的次數多了就形成所謂「條件反射」。時間久了,從業者會慢慢發現,知識其實並非最重要的門檻,在漫長從業過程中形成的人脈關系和個人品牌才是。歸根結底,任何服務業都是在跟人打交道,路邊咖啡館裏端盤子的侍應生是如此,寫字樓高層辦公室裏發號施令的大律師也是如此。但是,只有金字塔頂端的人才有資格、有條件建立錯綜復雜的關系網,金字塔中基層的廣大打工人仍然是依靠著所謂「知識」養家糊口。

    毫無疑問,AIGC的普及將對整個專業服務業,尤其是其中的中基層打工人構成嚴重沖擊。其實早在當代深度學習技術誕生之前,IBM就試圖以Watson AI解決方案替代一部份醫生。由於美英等已開發國家的醫生一直短缺、醫療系統不勝重負,大部份醫生其實是歡迎這種替代的,只是IBM未能做到而已。現在,經過一定程度的調教,ChatGPT完全可以向使用者提供初級的財務、稅務、法律乃至醫學方面的建議,唯一的缺點是它無法為自己的建議負責。等到AI相關的法律體系更加完善了,二次開發的垂類套用更加普及了,AIGC真的有可能讓很多人丟掉飯碗。

    在十多年的金融機構從業經歷中,我親眼目睹了資訊科技是如何沖擊這個古老而傲慢的行業的。整個金融業利潤最豐厚、從業人員待遇最高的是資本市場相關業務(經常被外界統稱為「投行」,盡管投資銀行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塊),包括投資銀行、銷售交易、研究、資產管理和財富管理,等等。從20世紀後期到21世紀初,它們逐一感受到了資訊科技帶來的壓力:

  • 證券交易的電子化開始於1970年代。現在,線下實地的證券交易幾乎已經絕跡,需要人工幹預的電子交易占比也越來越少。資本市場的交易額在猛烈增長,金融機構收取的傭金率和價差卻越來越低,能提供的差異化服務也越來越少。
  • 證券研究在2000年代以前是一項利潤豐厚的業務,但隨著監管收緊以及互聯網帶來的資訊透明化,現在研究業務已經只賺吆喝不賺錢了。無論在時效性還是深度方面,金融機構研究部的影響力都已經落後於互聯網化的財經媒體。
  • 狹義的投資銀行,即證券發行和並購業務,總體上還是利潤豐厚,但也大不如前。投資者對公司的估值方法日趨多元化,金融機構的「定價權」已經聊勝於無——2004年8月,谷歌的IPO第一次采用了「線上拍賣」的定價機制。金融機構從投行交易中收取的傭金比例也越來越低。
  • 資產管理和財富管理,即所謂「買方」業務,是近年來金融機構競相追逐的業務,因為它們能帶來穩定的收入流。但是,買方業務也被互聯網深刻改造了,歐美的「金融科技」公司,有很大一部份就是與資訊科技深度融合的資產管理和財富管理公司。
  • AIGC的普及可能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以當前國內發展很快的財富管理,包括私人銀行、信托和家族辦公室等業務來說,客戶最需要的第一是理財知識和建議,第二是獲得高效的投資工具。AIGC能夠比較高效地滿足第一個需求。對於那些資產規模不太大的「入門級」客戶來說,基於AI大模型微調後的聊天機器人足夠滿足需求了,或許還能節約一些費用。要知道,金融業已經是傳統上技術含量最高的專業服務業了,如果金融業都被沖擊成這個樣子,其他專業服務業又會如何?

    不要誤會,金融業不會消失,會計、稅務、法律、醫療服務行業也不會。只要需求存在,供給就必須被創造出來,區別是「由誰來創造」——人類,還是AI?在歷史上,無數的行業都出現過人類被自己創造的機器替代的情況。電話系統誕生之初曾是典型的勞動密集型行業。數十位乃至數百位接線員坐在電話交換機前方,一邊用耳機收聽使用者的請求,一邊透過插線拔線來實作其請求。這種畫面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還存在!另一個典型案例是電梯操作員,早年的電梯是需要人工操作的;隨著自動化程度的提升,操作員的主要職責變成了維護秩序和安全,然後逐漸消失。現在只有在醫院或少數涉密場所才能看到電梯操作員了。

    雖然電話接線員和電梯操作員看起來技術含量不高,但是在誕生之初,算得上不折不扣的「專業服務崗位」。因為早年的電話交換機和電梯都是十分精密的電氣器材,需要一定的培訓方能掌握。而且由於器材價格昂貴,沒有企業敢把它們交到自己信不過的員工手裏,無形中提高了入門門檻。進入20世紀,從事電話接線員職業的大部份是女性,這個職業對一般女性而言是很好的就業選擇,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婦女解放和男女平權。最終導致它消失的是資訊科技——「程控電話交換機」不再需要接線員,所謂「程控」,就是「電腦程式控制」的意思。電梯操作員的命運與其相仿,現在的電梯在本質上都是「程控電梯」。

    具體到當代的專業服務業,我們可以說:自動化交易程式替代了一大部份證券交易員;網上銀行和手機銀行替代了許多銀行櫃員;內容推薦演算法替代了許多專業編輯;財務軟件替代了相當一部份財務工作者。不過,「替代」這個說法太片面了,因為傳統的電腦程式還是需要人來操作,而且對自然語言的理解能力有限。所以,它們對專業白領的輔助作用要大於替代作用。幸存到電腦時代的白領崗位,都是沒那麽容易被徹底替代的。

    然而,AI大模型跟以前所有的電腦程式都不一樣:它能理解自然語言,能執行「生成」任務,能搜羅並利用大量人類知識;現在它還具備了多模態和長文本理解能力。它固然也可以給專業白領「打輔助」,但是自身完全具備「打C位」的能力,甚至可以既打C位、又打輔助。就連資訊科技行業自身都感受到了AIGC的壓力,昔日屢次震動其他傳統行業的電腦程式設計師們,現在自己也面臨著來自AIGC的大地震。我們目前還處於AIGC發展的初級階段,從2017年Transformer技術誕生至今才只過去短短數年。再過上五年、十年,大幅增強的AIGC工具肯定更能勝任「打C位」的使命,數以萬計的專業白領工作者將不可避免地迎來一波洗牌。

    那將意味著什麽?大規模失業,又一批專業從朝陽淪為夕陽?整個社會需要的勞動人口大幅下降?或者人類幹脆不需要再工作了?這些可能性固然不容忽視,不過我們總得考慮一些其他可能性:西方諺語雲「上帝給你關上一道門,必然會為你開啟一扇窗」,AIGC導致的白領結構性失業,會不會只是又一次產業革命的導火索,丟掉工作的人終究會在其他行業找到新的工作?

    如果一定要尋找一個吸納就業的新興行業,或者說「對打工人比較安全的行業」,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激勵人、感動人、與人分享喜怒哀樂的行業。我們是人類,人類是一種同時具備復雜智慧和感情的哺乳動物,更喜歡與同類交流。2024年4月,山姆·柯曼在史丹福大學的演講中提到:人類始終更喜歡人類,哪怕現在AI下棋水平已經全面超過人類了,人類還是更喜歡看人類下棋。他提到了一些反例,比如青少年更喜歡跟AI而不是心理醫生討論自己的心理問題;這倒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心理問題涉及太多的個人私密。 記得多年以前,「虛擬偶像」(Vtuber)技術誕生之時,一些投資者十分興奮,認為將徹底改變演藝圈乃至整個泛娛樂產業的格局。因為娛樂行業高度依賴明星,許多影視公司本質上是在給明星打工;直播行業也是如此,大主播可以淩駕於公會乃至平台之上。若能用虛擬偶像替代人類,無疑對資本方非常有利!很多公司都對投資者講過這樣的故事,引發了相當廣泛的共鳴。

    結果如何呢?時至今日,虛擬偶像確實取得了很大發展,一些頭部虛擬偶像也確實日進鬥金——可是離替代人類還差得遠。在秀場直播、遊戲直播和電商直播這三大直播賽道上,最賺錢和最有影響力的主播仍然是人類。在演藝圈就更是如此了,以初音未來、洛天依為代表的「虛擬歌姬」沒有造成任何根本性變革。那些成功的虛擬偶像的粉絲總是熱衷於尋找「中之人」,即虛擬主播的聲音、動作提供者。他們貌似喜歡上了一個科技制造的數碼化形象,真正喜歡的卻是數碼之下的人類心靈。假如虛擬偶像背後的資本竟敢撤換「中之人」,就要冒著粉絲大規模流失的風險。

    人類的獨特性或曰不可替代性,到底體現在哪裏?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當中如此贊頌人類:「人類是多麽了不起的傑作!多麽高貴理性的!多麽偉大的力量!多麽優美的儀表,多麽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麽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麽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那是16世紀,工業革命尚未發生,人類尚未釋放出改天換地的巨大科技力量,但是人類創造的文明已經足夠輝煌了。此後的幾百年,人類在文化和科技領域均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也制造了慘烈的災難;關於「人類作為一個整體是否可以替代」的討論,經歷兩次世界大戰而愈演愈烈。人類親手創造的文明世界,是否終將導致人類自身被淘汰出局?這個問題既是功利層面的,也是哲學層面的。我們知道,在自然界的前進演化過程中,任何物種皆非不朽。

    AI是不是人類親手創造出來的自身的替代者?不是替代某個人、某一群人,而是替代絕大多數人,甚至所有人?對這個問題,我想援引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lkner)接受1950年諾貝爾文學獎時的演講,這是我最喜歡的演講之一:

    「我拒絕接受人類有結局。你可以輕易地說,人類是不朽的,僅僅因為他可以存在下去:在世界末日的血色黃昏,最後的鐘聲逐漸從浪潮洶湧的小小礁石上空褪去,即便在那種情況下,人類渺小而永無休止的聲音還是會一直訴說下去。我拒絕接受這種前景。 我認為人類不僅會存在下去,還會勝利。 他是不朽的,不是因為萬物之中只有他具備永恒的發言權,而是因為他有靈魂,具備同情心、犧牲和忍耐力的精神。詩人、作家的任務就是去寫這些東西。他們的權力就是振奮人心,讓人類回想起在過去的歲月裏,勇氣、榮譽、希望、自豪、同情心、憐憫和犧牲曾經給他帶來何等光榮,由此幫助人類存活下去。詩人的聲音不應該僅僅是人類的記錄,而應該是幫助人類存在和獲勝的支柱、棟梁。」

    福克納在世時,資訊科技革命尚在初始階段。當時對於人類未來的懷疑,主要是出於對核武器和下一次世界大戰的恐懼。倘若福克納今天還活著,AIGC浪潮應該也不會改變他對人類命運的看法。人類有靈魂,有勇氣、榮譽、希望、自豪、同情心、憐憫和犧牲精神,這些精神不僅幫助人類存活,也是人類的光榮所在。人類之中有敗類,不是所有人都具備上述精神,但是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是不朽的。

    我想,這就是人類更喜歡與人類打交道的根本原因。與自己的同類相處時,我們知道對方有感情有思想,餓了想吃飯,困了想睡覺,渴望被愛,被傷害了會疼。每當我們對對方施加感情,對方大概率會反饋感情。在這個寒冷空虛的宇宙中,主要由巖石和巖漿構成的星球上,我們彼此取暖、互相傾訴和理解,建立了一個小小的溫暖之家。我們基於矽片和金屬導線創造出來的東西很偉大,能在幾秒鐘之內完成我們要花幾天還不一定做得到的任務,但它們依舊是寒冷的。它們表面上具備的那點溫度來自對人類的模仿,而且是人類手把手教會的。

    可是人類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去愛,為什麽有榮譽感,為什麽富於同情心,為什麽為他人犧牲自己。作為個體的人類,經常做一些完全無利可圖的傻事:「我偏要勉強」,「雖千萬人吾往矣」,「在真理面前我半步也不會退讓」。人類其實一直就不喜歡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有些人選擇逃避它,選擇改造它,還有些人選擇超越它。改造和超越的難度都遠遠高於逃避,也高於簡單的適應,人類為什麽要做出如此吃力不討好的選擇呢?這究竟是生物的本能,是人類在漫長歲月中形成的潛意識,還是像福克納描述的那樣——人類真有靈魂?如果一個老師不知道自己的技巧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如何把這種技巧教給學生?AIGC就是那個學生。

    在經典科幻電影【終結者2】當中,舒華辛力加扮演的「終結者」是一具安裝了神經網絡CPU的人型機器人(當時的編劇不可能預料到現代神經網絡的算力基礎是GPU而不是CPU )。 終結者為了拯救年幼的約翰·康納而來,他擅長戰鬥,但是無法理解人類的感情。當約翰流淚時,他會問:「你的眼睛怎麽了?」在影片的結尾,為了切斷敵人的追蹤線索,終結者決定自我犧牲,沈入高溫鋼水之中。約翰再次流淚了,這一次終結者終於明白了。他一邊擦去約翰的淚水,一邊說:「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流淚了,但這是我永遠做不到的事情。」

    AI有一天能學會流淚嗎?即便有那麽一天,離我們也非常遙遠。在那之前,我們應該珍視自己身為人類的一切優點或弱點。只要我們意識到身為人類的特殊性,總歸能在所謂「AI霸權」之下找到新的出路——這當然是過度樂觀的說法,可是按照資本市場的一句俗話,「悲觀者往往正確,樂觀者最終得勝」。哪怕沒有任何過硬的理由,我們也必須在人類未來的問題上保持樂觀;何況我們確實有過硬的理由。

    本文摘自互聯網怪盜團新書【巨浪:生成式AI的史詩與現實】第六章,有少量改動和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