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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霄花,「蕓其黃矣」

2024-07-18科學

從去年5月到今年5月,厄爾尼諾興風作浪一整年,致全球氣候暖化上了一個危險的新台階。

說「沸騰時代」不無激憤,可大河兩岸夏收的時間,分明是提前了。河南今年,從5月24日到6月7日,半個月時間全省麥收就全部結束;而去年是6月12日結束。氣候暖化的惡劣性、破壞性還表現為「極端氣候」頻頻,令人摸不著頭腦——去年5月下旬6月開頭,河南麥收遭遇罕見「爛場雨」,陰雨連綿十多天,飽滿的麥穗就地發黴了;這個6月,則是高溫熱浪伴隨重度幹旱,老天越發肆無忌憚。明知道現在和古代不同,人站在黃河大堤上北望田疇,我和朋友把幾乎遺忘的歌謠,如【水滸傳】裏的「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又重新拼湊吟誦。

以上算是過門,甘草居老生常談是花木花草。

這些年,鄭州地區從梅花牡丹、月季楝花,各樣花卉似乎都開早了。水漲船高,淩霄花自然也不甘人後——

2022年5月10日見花;

2023年5月12日見花;

而今年5月8日,甘草居隔窗見到淩霄和仙人掌一同開花。索性翻一翻花木流水賬比較過往,2003年6月7日【看草】記錄:「東墻上和大門口的淩霄一起開花了。成簇的細喇叭狀新花層層斜墜,為母體綠色藤蔓平添飛動之勢。」

現在花開的時間,幾乎提前了一個月!淩霄花開和布谷鳥歸來同步,麥收之前花就開了。

我常年觀察草木,欣賞草木,享受草木,寫之畫之,對於這熱烈又喧嘩的淩霄花,豈能放過。我並無另當畫家的野心,我的畫與我的文字一體,二者不隔。純用墨線來畫,清一色的難度在於花朵及簇花容易被密實的葉子淹沒。我也嘗試過用粗筆畫花,細筆畫葉,效果則不倫不類挺尷尬。

2008年6月8日早上,天朗氣清,我對著東墻畫淩霄開花,嘗試在平面用裝飾性手法來表現它。徐徐畫滿一紙,略微覺得有點新意,但差距還遠。那一段正好讀黑塞,遂參照他作畫的一段文字,題為「作畫」為自己作跋——

畫紙稍幹後,我在草地上將畫攤開,立刻看出自己仍沒調好顏色。失敗了。只有別墅層檐下的陰影畫得很美,它高貴地向天空伸展,很符合我的理想,即使沒有鈷藍也完成了……啊,沒有才華就沒有藝術!不論別人怎麽說,能力、潛力以及些許的幸運,才是藝術的關鍵。我常自以為是,甚至主張,一個人有沒有才華、技藝是否精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真有內涵,以及他想借由藝術表達些什麽。

我真是愚蠢……艾興多夫算不上大思想家,雷路亞也不是特別有深度或才華橫溢的人,然而,他們勝任自己的工作,且言之有物,不論多或少,至少他們完全表達了自己的想法。若是沒有這樣的能力,那麽將筆丟掉吧!或者,繼續努力,一次又一次,絕不氣餒,畢竟有誌者事竟成。

黑塞他面對自然作畫,透過色彩的運用和光影變化,表達自己深邃豐富的內心世界,審美標準高。和黑塞的粉畫、水彩畫相比,我的花木小品,既不是博物畫和標本的翻版,也不是純粹的白描與速寫。但我有意識地和專業的植物插畫拉開距離,運筆中默記國畫的白描與寫意。例如,我畫春天的薺菜抽葶開花,一棵挨一棵疏密有致,下意識聯想到鞏義石窟中的【帝後禮佛圖】。而當年這一紙淩霄花,是借鑒黃筌的【寫生珍禽圖】。假如作家狀物寫景,也獨屬於自己的感動和波動,我的草木描畫,那曲撓有致的線條,當是我寫作時的心電圖波紋跳動。

暮春紫藤花,夏秋淩霄花。淩霄比紫藤花期長,兩種藤花乃大河兩岸藤花雙驕。除了庭院裝飾,紫藤即藤蘿野生者也多,紫薇也野生,而淩霄花,我似乎還沒有見過野外自生的。但淩霄花十分古老!

【詩經·小雅·苕之華】——

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

此乃上古饑饉之年之曠世哀歌!

大災之年,地上只有淩霄花不管不顧開得好,人畜都要餓死了!

羊可以吃的東西都沒有了,人還能吃什麽呢?

人吃人的慘劇到處發生,這樣的日子能支持多久呢?

諸多的【詩經】白話,已故河南大學華鋒先生領銜撰著的【詩經詮譯】,這幾句譯得最貼實:「母羊身瘦大頭腦,魚簍空空星光耀。饑荒之年人食人,人瘦無肉吃不飽!」我覺得這樣說淺顯易懂,道出了歌者本義。但是,也有學者善意回避「吃人」,擔心中了「醜陋的中國人」這個蠱。

端陽節淩霄花葳蕤盛開,與金針和萱草花綻放相逢,也與老人給小兒女系五彩線,用朱砂點布老虎辟邪的風習相逢。萱草花是紅金針,金針花有純黃色品種。布老虎是黃色,虎皮黃,朱砂則一點紅。

仔細看淩霄花,它的顏色是金針紅和朱砂紅。鄭州的淩霄花,有金紅和深紫紅兩種顏色。而新來的非洲淩霄是粉紫色。從詩曰苕之華寫開,【爾雅】曰苕,開兩種顏色的花,還有開白花的。苕,又名陵苕、淩霄和紫葳。【史記·趙世家】:「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王粲【七釋】:「紅顏熙曜,曄若苕榮。西施之疇,莫之與呈。」楊慎【芳蘭引】詠句:「南國美人東家子,若英華彩苕榮比。」

看!黃色與金橙色色度在變化中。【詩經·小雅·苕之華】:「苕之華,蕓其黃矣。」又【詩經·小雅·裳裳者華】:「裳裳者華,蕓其黃矣」。毛傳「蕓黃,盛也」。孔穎達疏「蕓是黃盛之狀」。王引之曰「蕓其黃矣,言其盛,非言其衰」。

揚州八怪之汪士慎詩詠淩霄。其中【畫淩霄花歌】:「……草堂六月涼,滿院松風香。舉頭聽松瀑,累累藤花黃。藤花黃,我鬢蒼,一年一對花芬芳。不道種花人易老,卻愁樹木老大撓風摧折難於保。何如寫入圖畫中,筆墨流傳顏色好。」

而明代高濂,寫【遵生八箋】者,他詠淩霄【春從天上來】,其句「看熒熒。朱華烘日,綠蔓淩霄」。

原來是這樣!

立夏才過,淩霄開花。淩霄領跑夏天的樹木之花,不畏酷暑風雨,一遍遍開花。直到寒露重陽過了,仍有殘花伴著菊花開放。從5月到11月,淩霄和木槿、紫薇、合歡、夾竹桃同放,盛大的花季,似乎是在淩霄領舞中一波又一波開放的。廿四番花信風,原本就是有兩個版本的。梁元帝【纂要】:「二十四番花信,一月兩番花信,陰陽寒暖各隨其時。」打頭是鵝兒、木蘭,殿後乃山茶、瑞香。故而芒種送花神一說,有方家指出是曹雪芹為林妹妹的一場杜撰。

的確,夏日的花木花草,野草花、蔬菜花、水上花、樹上花,灌木花,林林總總,五彩繽紛,完全不輸於春花。年復一年看花、賞花、畫花,我被淩霄花給征服且迷住了。甘草居東墻上,5月上旬淩霄發花,直到6月夏至過了,頭茬花才間歇,然後繼續開。一邊開花,一邊落花,像過年放火鞭似的。淩霄花獨領風騷。淩霄開花,上接下引,相當於社火隊伍之搶眼的「傘頭」。

淩霄開在麥收前,雕零花謝於秋收之後,閱歷比諸花廣大,見證麥子玉米兩季收獲,很獨特。

周瘦鵑之【拈花集】有【淩霄百尺英】一文,他引述【花鏡】說淩霄:「淩霄花雖說善於依附,一定要靠別的樹攀援而上,然而也有挺然獨立的。宋代富鄭公所在洛陽的園圃裏,有一株淩霄,竟然無所依附而夭矯直上,高四丈,圍三尺余,花開時,其大如杯……」

特別精彩的是他把蘇東坡詠淩霄花的引言重新標點,煥然一新。那蘇東坡與淩霄花的掌故如下——

宋代西湖藏春塢門前,有古松二株,都有淩霄花攀附其上,詩僧清順慣常在松下作午睡。那時蘇東坡正作郡守,有一天屏去騎從,單身來訪,恰好松風謖謖,吹落不少花朵,清順就指著落花索句。東坡為作【木蘭花】詞雲: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裏。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 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翠飐紅輕,時墮淩霄百尺英。

這淩霄花啊,太幸運了!

2024年6月20日於甘草居,甲辰夏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