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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科與科妄

2024-03-26科學

昨天在季老師的直播間做了一期關於「什麽是科學」的直播,感覺挺有意思的。

在直播過程中,孫滔老師和溫興老師聊到了民科,所以今天打算寫一篇東西來聊聊民科這個話題。

我最早接觸到民科可以追溯到高中的時候。那個時候是在現在早就已經銷聲匿跡的 QQ 論壇上,見識到了民科是如何宣稱自己成功發明永動機、推翻相對論和證明了哥德巴哈猜想的——這三樣,加上後來的「證偽量子纏結」,幾乎是國內民科界的傳統藝能,絕大部份民科的工作基本就是圍繞這四樣展開的。

那麽,什麽是民科呢?

民科這個詞最開始指的是「民間科學家」,是一個中性的詞匯,意思大約相當於「不在官方科研機構中的科學工作者」,強調的是一種工作環境,與之對應的就是「官方科學家」,也就是「官科」。

在這個意義上,說愛因斯坦是民科是很正確的,因為他在發表狹義相對論等一系列重要論文的時候,人還在專利局做助理專利審查員,雖然與科學界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很多物理學家在路過他所居住的瑞士伯恩時還會去他家和他暢談,比如保羅·埃倫費斯特(熟悉哥本哈根會議的一定知道這位,他沒事就去找愛因斯坦聆聽相對論)、康斯坦丁·帕斯卡爾(又一位早期相對論觀念聆聽者)、海因裏希·赫茲(對,就是發現電磁波那位)、艾爾弗雷德·魏格納(這位不是物理學家,但他是著名的大陸漂移說的提出者),等等。其中一些人(包括愛因斯坦)後來形成了一個被稱為「奧林匹亞學院」的非正式學術圈(放到現在就是一個微信群)。

還比如中國著名的古生物學家、發明家、企業家鄭曉廷,他依據由恐龍向鳥類轉變過程中的重要形態結構演化特點,提出進一步支持鳥類飛行樹棲起源理論的證據,推斷鳥類飛行能力演化的不同階段,並結合原始鳥類的各類羽毛和恐龍原始羽毛的特征,完善羽毛起源的模式。

因此,在這個原教旨意義下,民科是一個非常中性的詞,並不帶有貶義,甚至某種意義上還帶有一定英雄主義色彩。在這個意義下,我其實非常同意溫老師的觀點:這樣的民科不但不應該拒絕,甚至應該大力提倡,如果人人都是這樣的民科的話,中國科研何愁不發達?

但,這個詞在經過漫長的時間洗禮之後,已經變得不一樣了,用現在名聲也不怎麽樣的方舟子的話來說,更恰當的稱為是「妄想科學愛好者」,簡稱「科妄」,在英文裏對應的就是 Crank

順便一提,原教旨意義下的「民科」除了可以演化出「科妄」,還演變出了「公眾科學/大眾科學(Citizen Science)」與「業余科學愛好者(Amateur)」這幾個不同的方向。必須強調:大眾科學、業余科學愛好者和科妄,以及原教旨民科,是完全不同的四類東西,不可混為一談——但這也是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大家基本用一個詞來統稱這四類人群,最後導致不可避免的混亂。

所謂「科妄」,特指 沒有或極少接受過正規科學學習與訓練,使用非科學手段來研究科學問題的人 。顯然,它和原教旨民科存在極大的不同,因為原教旨民科強調的是研究場域的「非官方性」,而科妄所強調的是方法論上的「非科學性」。

換言之,科妄的最大問題就在於,他們試圖使用非科學的手段(主要是理論)來研究科學問題,而且一般都帶有推翻現有科學理論這一特點,這點其實就具有「偽科學」的特性: 偽裝成科學的反科學 。

以科妄最愛的四大問題來說,設計永動機的科妄或許還是上過高中物理課的,但他們肯定沒親手去測試過自己的那些設計,不然他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麽不靠譜,比如下面這些:

摘自知乎

最後一個的離譜程度之甚只能說是槽多無口,我們就不說了。第一個這種估計就是開玩笑,不然自己玩一次就知道不靠譜了。關鍵是中間這個紙上談兵,如果真的是做一次的話,就知道這玩意是不可能成功的了。

還比如下面這個「農民原子彈」:

摘自網上看到的某人曬出來的他收到的專利申請

然後是推翻相對論與量子纏結,這也是物理方面的科妄最喜歡的話題,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幾乎都沒認真學過相對論與量子理論,且最關鍵的是,他們提出的反駁理由也非常草率,一部份是內部都無法做到邏輯自洽,一部份是數學公式中充滿了隨意性(最經典的就是在微分 dv/dt 中「約掉 d」得到 v/t,這豈止是隨意),還有一部份是完全沒有公式純粹「理論分析」,且絕大部份都無法和實驗結合起來做分析(但同時他們也會言之鑿鑿地聲稱現代物理「不敢做實驗去驗證他們的觀點」),更加無法解釋為何其他物理理論與實驗的吻合程度相當好。

一位數學物理巫師

數學方面,由於不需要和實驗做比較,所以其實是出產民科的重災區。大多數民科在不知道集合論還能有很多細分的情況下,在完全看不懂原始問題在說什麽的情況下,就開始指導人類如何重構數學大廈了。他們的理論大多數充滿了對數學公式的胡亂使用以及邏輯上的前後矛盾,可以說是人類在智力前進演化這條路線上所有走錯方向的成果大賞。據不完全統計,每年中國科妄可成功證明哥德巴哈猜想 3000 次,比如下面這位:

據說這位證明家是一位高中生,對此我表示……我也不知道是應該表示贊同還是不贊同

很多科妄連最基礎的科學知識都不具備,他們或許科學資訊的主要途徑或許就是科普作品(他們並不屑於去看科幻小說,這點令一心想成為科幻人的我感到很憂桑),以及大量的望文生義式的悟道,比如下面這位:

這裏ZMY是這套點石成金理論的天才作者名字的首字母縮寫,以紀念他的偉大創舉

他顯然充分理解了「置換反應」的字面意思。

當然,這樣的創舉當然不是化學獨美,物理領域也是人才輩出(當然,論娛樂性,還是化學科妄更勝一籌):

事實上,在百度貼吧的民科吧甚至相對論吧,我們經常能看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民科言論,比如有人聲稱物理學家們其實從來都沒有驗證過光速是否不變,有人聲稱相對論從來沒被實驗驗證過,有人聲稱自己的理論被實驗驗證了但主流科學界不敢承認,有人聲稱自己的理論無需證明因為必然正確,等等等等。而無論他們說什麽,怎麽說,核心思想都是: 沒有實驗驗證他們的理論,同時他們拒絕承認對現有理論的實驗驗證 。

話說,我曾經還做過百度相對論貼吧的吧主,當時的一個主要工作就是驅趕民科,也就是科妄。不過後來方針改變了,不再是驅趕,而是引導:引導他們去隔壁民科吧。

而在理論方面,大部份科妄幾乎都不會使用數學工具,所以他們的理論基本都是純文字的。當然,純文字本身也沒什麽問題,畢竟並不是所有自然規律目前都能被「編碼」成數學公式。但有些科妄的理論本質上是用陰陽五行、黃道星座、紫微鬥數、浩然正氣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入手,來解釋物理現象。比如有人創造了「靈子」來解釋各種粒子是如何誕生的,但這個「靈子」如果你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其實就是武俠小說和玄學裏的「內力」或者「內丹」換了一個名字。還比如有一個聲稱能治療癌癥的科妄,他提出了「全像對偶人」的概念,仔細看就能發現其實就是玄幻小說裏大家耳熟能詳的「元嬰」。這種拿玄學概念套上科學術語的外衣的手段,是一大部份科妄最喜歡的手法。

還有的科妄喜歡動不動就上綱上線,提出一些非常正能量的概念來結束他們的理論,比如量子纏結的本質是「華子」,而「華子」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這是我們中國人提出的,充滿了中華人民的浩然正氣,諸如此類。這東西後面對不對就已經不是一個科學問題了,你反駁他的理論就是在否定我們中國人,所以你反駁他你就是漢奸。

或者就是將很多不同領域的「神秘現象」與「先進理論」結合在一起,比如下面這位:

事實上,幾乎所有科妄的理論在遭到主流科學界的拒絕後,都會將這種拒絕歸結為一種「來自官方的壓迫」,甚至是一種「害怕自己的官方地位不保」。比如意大利著名科妄魯傑羅·桑蒂利(Ruggero Maria Santilli),他就將自己的「強子物理」、「強子化學」以及「強子數學」的不被認可歸結為「猶太物理學閥團對科學話語權的壟斷」,甚至歸結出了一種「猶太科學陰謀主義」,他們全力保護猶太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的霸權統治地位以維持猶太人對人類科學的掌控與壟斷。

一個有趣的故事是,這位桑蒂利曾經起訴過荷蘭懷疑論者基金會(Skepsis)的主席法蘭·以色列(Frank Israel),理由當然是猶太科閥集團對他的打壓之類的了。但這件事裏最有趣的部份是:被起訴的這位猶太科閥代表人物「以色列」,雖然姓「以色列」,但根本不是以色列人,也不是猶太人,桑蒂利只不過犯了一個大多數科妄都會犯的錯誤:望文生義。

上述這些科妄的特征,體現出的就是研究過程中的「非科學性」:理論的邏輯體系不自洽,沒有可驗證的斷言,同時又將自己的不被認可完全歸結為科學以外的原因。

這也就是科妄與原教旨民科之間的最大不同:民科無論如何,至少還是科;但科妄雖然名字裏有科,但實際上已經不是科了。 科妄在本質上是偽科學的、反科學的

他們非但沒怎麽系統性地學習過科學知識,更重要的是, 他們不屑於去學這些被他們稱為「迂腐的乃至充滿西方霸權陰謀的」知識 。在這樣一個大前提下,科妄的科學理論能有多少科學性,其實就是一目了然的了。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科妄恰恰印證了楊絳先生的那句話: 很多人的問題,主要是讀書太少而想得太多。

而且,就個人的淺薄觀察而言,我發現科妄往往會比正兒八經的科學學習者有更高的熱情與毅力,他們可以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自己的理論,反而很多物理系、數學系的同學在畢業之後會出於生計的考慮而轉行——我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在保持熱情與不忘初心這兩點上,我往往感到很羞愧,畢竟我做得都不如科妄。

比如早年間傳奇的「北大四大 NPC」,他們已經成為北大校園裏的著名風景線,被很多北大學子稱為校園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快樂源泉,同時也是北大包容精神的體現。

其中最著名的四大 NPC 之首黃火根,常年出沒在學一食堂門口,騎著一輛破舊單車,插著一紅一藍兩面宣傳小旗,對駐足學子遞上一句問候:「同學,吃飯了麽?」

更離譜的是,很多科妄非但十幾年如一日地堅持自己的科學理論,他們同時還是實業家、企業家,甚至金融投資家。有些科妄在商場賺了不少錢後,就會開始將更多的熱情投入到對科學的追尋中,比如特斯拉第三大自然人股東並曾控股上海新天地兩家超五星酒店的廖凱原,他也是「軒轅反熵運動體系」的提出者,他還在北大和清華的法學院開設以「法治和天命」為主題的課程,在北大、清華、復旦開設自己的研究中心,其中清華的研究中心還層招聘研究【黃帝四經】的研究員,2014年時其中一位研究員更在全國政協敵十二屆三次會議上提案要求啟用「軒轅紀年」。他可以說是科妄這條職業道路上的天花板了吧。與他相比,絕大部份搞正兒八經科學研究的人真的是弱爆了。

當然,這樣的事也不是中國才有。

比如美國印第安納州一個叫 Edward Goodwin 的醫生兼數學愛好者,就號稱圓周率其實等於 3.2。他更向印第安納州眾議院送出了著名的【印第安納圓周率法案(The Indiana Pi Bill)】(也即【印第安納眾議院第二百四十六條法案】),要求至少在印第安納州,所有生產實踐以及科研活動中都必須規定圓周率為 3.2 而不是那個超越數 pi(文中還提及他實作了「化圓為方」、「三等分角」與「倍立方體」這三個著名的尺規作圖問題,而就在15年前,數學家 Ferdianand von Lindemann 剛證明了圓周率 pi 的超越性從而證明了這三個問題是無法僅透過尺規來完成的)。

更離譜的是,印第安納州眾議院那群政客們居然還全票透過了這項法案(67 名眾議員全數投了贊成票,連棄權的都沒有),將其遞交給了參議院。好在數學家 Clarence A. Waldo 正好在印第安納州首府參加一個活動,一個帶著炫耀目的的議員還洋洋得意地將這個法案拿給他看,並打算將 Goodwin 「引薦」給這位數學家認識以好好栽培,Clarence 在用一句「這類二貨我見多了」來回絕掉與 Goodwin 見面的好意後,還略帶玩笑地說這種二貨法案不會被透過了吧?在得到議員尷尬的肯定回復後,Waldo 帶著絕望的心情趕到參議院,為廣大參議員們上了一堂數學科普課,這才算是結束了這場鬧劇,避免讓圓周率不得不被定為 3.2 這一悲劇的發生。

所以, 科妄不但是反科學的,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反智的,是阻礙科技發展與進步的。

當然了,這倒不是說科妄就必須嚴格按死在搖籃裏。除了科妄只要不擾亂正常的社會生活,一個人有權選擇讓自己的腦袋放假,這樣一種包容乃至縱容的觀點之外,更重要的是科妄或許也是可以帶來一點正面意義的。

在美國物理學會(APS)的年會上,就會允許各式各樣的民科來做報告。

不得不提的是,APS 的年會其實是非常高規格的,是物理學家最重要的盛會之一,很多影響深遠的重要進展與發現都曾在 APS 年會上被首次介紹給世人。比如 1957 年楊振寧、吳健雄以及另外兩位實驗學家就在這裏發表了關於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恒的報告,今年 APS 會議的核心焦點則是著名的高溫超導:南韓的金鉉卓教授發表了關於 PCPOSOS 的報告,並宣稱這次真的是室溫超導了(而不是去年 LK-99 鬧劇),當然關於 PCPOSOS 到底有沒有實作室溫超導,這個不在本文討論範圍內,我們就不說了。

復旦的施郁教授曾經統計過 1994 年到 2015 年 APS 的三月年會中民科報告的情況,見下圖:

其中 2000 年的 general physics 和 2008 年的 general theory 上,分會場報告幾乎都是民科報告(據說 APS 設定這兩個分會場的目的就是為了「照顧」民科)。

關於 APS 會議允許民科報告這一寬松政策的歷史起源,可以追溯到 1952 年。

那年有一個叫皮克斯(Bayard Peakes)的人持槍去 APS 的辦公室,沒有找到編輯,就射殺了辦公室的一位年輕女秘書。他之前投了一篇關於電子不存在的稿子給美國物理學會的一個期刊,被認為是無稽之談而拒稿。他又將文章寄給數千名物理學家,包括愛因斯坦。據報道,這位民科本來就有精神分裂癥。

曾擔任 APS 物理與社會論壇主席的薛沃茲(Brian Schwartz)告訴 BBC,從此每一位 APS 會員(這一身份繳納會員費就能拿到)都可以向 APS 的任何會議遞交任何內容的報告摘要。

另一個說法是,這個政策就是從皮克斯開始的,當時根據諾貝爾獎得主阿爾瓦內茲(Luis Alvarez)的主張,APS 會員或者被邀請的人,包括皮克斯,都可以在會議上作 10 分鐘的演講,因此皮克斯被接受在 APS 會議上作報告。但他依然覺得自己的發現沒有受到足夠重視,結果沒有去演講,而選擇了持槍行兇。

當然,APS 三月會議上的民科並不都是科妄,有些是業余科學愛好者,有些是原教旨民科,水平基本都要高於前面我們提到的那些科妄,所以我們這裏還是使用「民科」一詞來作為統稱。

而 APS 之所以會一直接納民科報告,並不只是因為上述歷史原因。曾擔任 APS 粒子與場分會主席的芝加哥大學的羅斯納(Jonathan Rosner)認為這麽做有以下好處:

  • 使得某些報告人能夠得到評論;
  • 讓學生們學會區分良莠;
  • 也許存在有價值的東西(雖然可能性很小)。
  • 尤其最後一條,可能性雖然小但並不是沒有(當然,再次提醒: APS 年會上的民科並不都是科妄 )。比如 2011 年因發現準晶而榮獲諾貝爾化學獎的謝希特曼(D. Shechtman)就是這種情況,他當年的報告就被 APS 年會安排在了某個「非常規」分會場裏進行,並招致眾人的恥笑,因為沒有人相信準晶。

    從這點來看,中國目前對待民科(還是那句話,這裏並不只局限於科妄)的態度的確還有待最佳化,尤其考慮到中國科妄的水平放在全球來看的話,其實也不算很不堪(畢竟有印第安納醫生珠玉在前)。

    最後我想說的是,科妄與民科,其實已經是社會發展中一個不可忽視的人文現象了,研究科妄與民科的發展軌跡,對於我們更好地進行科普、科研以及教育來說,都是有價值的。

    尤其,科妄的出現往往與科普以及教育工作中的缺失或失當是有密不可分的聯系的,甚至於「過於優秀的科普」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科妄滋生的土壤,這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所以在研究科妄現象的過程中,我們也能積累對科普和教育工作的反思,這本身就是有利於科普與教育的。

    而另一方面,雖然科妄的理論的確沒多少營養,但是將所有民科都打為科妄顯然也是不合適的。當然,很多科妄都試圖將自己融入到原教旨「民科」這一體系中來凸顯「官科」對他的身份打壓與學閥特性,那就更加不靠譜了。

    比如,很多科妄以及科妄的追隨者就試圖將科妄與愛因斯坦這一原教旨意義上的民科在「民科」這一泛化了的術語下進行統一,從而用愛因斯坦的民科身份來佐證自身的正當性。這樣的操作,只能說彰顯了自然語言的模糊性以及網絡流民的盲目性。

    最後,對科妄我們還是要警惕的。如果一些科妄仗著自己有錢有勢,試圖來幹擾正常的社會生活與工作生產的話,那對我們國家發展的危害可就非常巨大了——畢竟,並不是每一個 Goodwin 都會被 Waldo 攔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