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朝永振一郎，著名日本著名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
譯 者：周自恒
來 源：哲學園，原文選自【物理是什麽】
人類懂得如何改變自然之後，為了人類的利益不斷對自然進行改變，這才是問題所在，而科學本身也沒有善惡之分。也就是說，罪不在科學，而在於對科學的惡用，我覺得應該有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
並不是所有人都樂觀地歌頌科學，有一些人對於所謂的物質文明抱有另外一種看法。例如，從某種意義上說，歌德對於科學這種東西的態度是懷疑和批判的。歌德對科學非常感興趣，他對科學的批判在於，科學家透過改變自然來找到自然規律，但他並不喜歡這種實驗的方法。另一種對科學的批判，就是科學產生了一些不好的影響。
在 17 世紀，科學的重點是認識自然、解釋自然，透過這一過程，我們人類也可以參悟上帝開天辟地的神跡，這是一件好事，但如果我們對自然的改變越來越厲害，就會有人認為這是對自然的一種褻瀆了。物理學的世界距離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已經非常遙遠了，是一個索然無味的世界，但這並不是說物理學的世界就與日常生活的世界無關。如果物理學家只是在自己的世界裏玩的話倒還不要緊，但如果搞出原子彈這種東西的話，肯定就會有人開始產生疑問，科學到底對人類是好還是壞。
對於科學的這種疑問，其實在以前科學還沒有現在這麽大力量的時候，人們就已經隱隱約約有所察覺了。有很多證據表明，古人就已經有 「科學是可怕的」「科學不一定是好東西」 這樣的想法了。
其中一個例子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故事。在各國的神話中都有關於宇宙是如何誕生的，以及關於動物、植物和人類是誰創造的這樣的故事，在希臘神話中，創造萬物的是厄庇墨透斯和普羅米修斯這兩個神，他們兩個是兄弟。希臘神話的一大特點是神和人是非常相似的，希臘神話中有很多神，他們分為不同的等級，有不同的專業領域，和人類世界非常相似。
厄庇墨透斯和普羅米修斯創造了各種生物。首先，弟弟厄庇墨透斯創造了鳥、獸、蟲等動物，並為每種動物賦予了一種能力。他給某些動物賦予了尖角，給某些動物賦予了尖牙，給某些動物賦予了蓬松的毛皮，給鳥賦予了用來飛翔的翅膀，給某些動物賦予了飛速奔跑的能力。最後，他創造了人類。
由於把各種能力都給了動物，現在已經沒有什麽能力可以給人類了，因此人類就像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一樣，沒有尖牙、沒有尖角，除了頭上之外也沒有多少毛，跑的速度也不是很快，也沒有能夠飛翔的翅膀。但是，這樣一來人類就要被其他動物幹掉了，於是厄庇墨透斯找哥哥普羅米修斯商量該怎麽辦，普羅米修斯說，那我就送給人類一個好東西吧。他從天上把火偷了出來交給了人類，於是人類就掌握了如何使用火，這是其他動物都不會的。
結果，人類有了火，就不會受其他動物的威脅，盡管沒有尖牙、尖角、利爪、翅膀和毛皮，但人類可以用火冶煉各種金屬，制作衣服，並用火來驅趕動物。
普羅米修斯從天上偷走了火並把它交給了人類，這一行為激怒了希臘神話中地位最高的神宙斯。宙斯對普羅米修斯降下懲罰，用鎖鏈把他綁在高山上，讓老鷹還是禿鷲啄食他的肝臟，非常殘忍。普羅米修斯的肝臟具有很強的再生能力，被啄食之後馬上就能長回來，於是他只能永遠遭受這一痛苦的懲罰。
火的使用是人類文明的一大基石，很多技術都是從火衍生出來的，這與科學的特質很相似，因為很多技術也是從科學衍生出來的，比如蒸汽機、核能以及其他很多東西。也就是說，普羅米修斯把火交給人類，也就相當於把科學這樣的東西交給了人類，或者說是賦予了人類運用科學的智慧。然而，普羅米修斯卻因為這件事受到了嚴厲的懲罰，這也許有點牽強附會，但在古希臘這一文明起源的時代，火的使用中似乎就包含了會受到某種懲罰的要素。
歌德的【浮士德】中的浮士德是一位現實中存在的煉金術士，浮士德與惡魔梅菲斯托費勒斯定下了契約，借用惡魔的力量做了很多事。在第五幕的結尾，有這樣一個故事。
浮士德用梅菲斯托費勒斯的力量做了很多事，最後他用這一力量贏得了一場戰爭，作為獎勵，國王封給他一塊土地。這塊土地是海岸邊上一塊貧瘠之地，大概是一塊濕地，反正不是什麽好的土地，不過國王說這塊地隨便你怎麽用。於是浮士德準備用梅菲斯托費勒斯的力量在這裏建立一個理想國。他填埋濕地、挖掘海岸，建了一個大港口，這樣就會有很多船從外國運東西過來，他的國家就會變得繁榮起來。這其實就是搞土地開發吧。
浮士德用梅菲斯托費勒斯的力量開挖運河、填埋濕地、建造港口、大興土木，但是這塊地上住著一對老夫婦，他們長年以來一直在這裏幫助在濕地裏遇到困難的旅行者，以及遭遇海難被沖到岸上的水手。老夫婦的房子擋了路，於是浮士德想讓他們搬走，當然，這件事也不能硬來，於是浮士德承諾把填埋之後最好的一片地給他們，請他們先換個地方住，可是這對老夫婦卻怎麽都不肯答應。
梅菲斯托費勒斯生氣了，殺死了這對老夫婦，浮士德也因此受到了良心上的譴責，決心脫離惡魔的力量。這個故事看起來感覺特別像我們現在對鹿島的開發、陸奧小川原的開發、誌布誌灣的開發，這些地方是要透過建立工業區來促進土地的繁榮。當然，歌德當時想的並不是要建立石油工業區，但可以說他預見到了這類開發計劃當中所包含一些惡魔式的要素。
無論是希臘神話，還是歌德的這些觀點，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從古代開始，人們的內心當中就已經具有這樣一種感覺，認為科學當中是不是存在像普羅米修斯一樣會遭到天譴的東西，抑或是像梅菲斯托費勒斯一樣屬於惡魔的東西。
但另一方面，普羅米修斯因為把火交給人類而受到懲罰，關於這個故事，有一些文學作品中將普羅米修斯描寫成反面人物，但不可思議的是，或者其實並沒有不可思議，而是理所當然的是，將普羅米修斯看成是不懼宙斯的權威，為人類帶來火的英雄，對其進行贊美的作品反而是絕對的主流。就連歌德在寫到普羅米修斯時，也表達了對他的贊美。
在科學誕生的歐洲，也同時存在對科學的恐懼，以及認為科學當中有會遭到天譴的要素的思想。在某一時期，大家贊美科學，在某一時期，大家又厭惡科學；有些人贊美科學，有些人厭惡科學。在歐洲人的心目中，同時流傳著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我認為，科學當中確實有特別遭天譴的要素，我們不能忘記這些東西。但與此同時，我們能不能幹脆不要做這些事了呢？也不行。正如人類不用火就無法與其他動物競爭一樣，沒有科學我們也無法生存下去，這是一個矛盾。
【聖經·舊約】的創世紀中也有類似內容，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被逐出伊甸園。這裏也體現了人類擁有知識即是原罪這種思想。我不是基督徒，不過當原子彈爆炸實驗成功時，歐本海默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物理學家們已經嘗到過罪孽的滋味，這種滋味他們無法忘記。」 歐本海默的原話是用英語說的：「The physicists have known sin and this is a knowledge which they cannot lose.」 知識即是原罪，歐本海默在原子彈實驗中感受到了自己所一直為之奮鬥的物理學所具有的強大破壞力，於是才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吧。
說到這裏，有人可能會說，知識即是原罪，應該是說知識被惡用才是罪惡的，而知識本身並沒有善惡之分。人類懂得如何改變自然之後，為了人類的利益不斷對自然進行改變，這才是問題所在，而科學本身也沒有善惡之分。也就是說，罪不在科學，而在於對科學的惡用，我覺得應該有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