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世界 > 寵物

只要貓還在安靜的睡覺,這世界就不會太糟

2024-03-07寵物

某年的秋冬,作家黎戈遇到了一只三花流浪貓,給她起名叫阿咪。像所有躲藏在小區角落裏的流浪貓一樣,阿咪需要在人類與其他野貓的地盤裏艱難求生。有些流浪貓攻擊性強,野性十足,阿咪不是,它「是只很有教養也不話癆的好貓」,仿佛生來就該做人類的朋友。

這就是黎戈與阿咪的故事,她寫道:「阿咪沒有房子、存款、月薪,沒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沒有衣物、家具,它所有的財產,只有它自己的一身皮毛、四肢和尾巴、一條命。」噢,或許還有一點陌生人類給予她的善意。

城市裏的流浪貓,是鏡子一樣的生靈,能照出一個人內心的善惡,它們最懂得察覺人的情緒,如果你對它們付出愛意,它們自有辦法,讓一個柔軟的內心生出暖意。

下文摘選自【心的事情】

01

我突然很難過,它連一口幹凈的水都很難喝到吧?

阿咪是一只流浪貓,最常見的三花,黑、白、橘色混雜,外加一片貍花紋。我一直覺得這種貓的毛色有禪意,隨著母親孕產時的即興發揮,同一窩小貓,有的黑鼻子,有的白尾巴,同樣的素材搭配出不同高低的顏值和風味。阿咪非常幸運地擁有了純色的肚皮、花色工整的面龐和機靈的大眼睛。

阿咪的生活美照

不過,這些都是我和皮皮逐步親近、餵養它之後,才慢慢觀察到的,但細細想來,它什麽時候來到我們的眼界裏的,還真記不得了。好像是去年秋冬,模糊感到有幾窩小貓,老在對面的鐵皮屋頂上曬太陽,我和皮皮笑說這真像羅馬的大廣場,人類閑置的公用空間成為貓們的樂園。

阿咪是否夾雜其中?我不記得了。

再後來,秋天結束,寒冷的冬日到來。無意中,那些貓都散盡了,死了?遷徙了?不清楚。 人類每天都被各種大小雜事、無聊的邊角資訊磨耗著,焦慮地抵擋,或是麻木地虛度一日又一日,沒有多余的時間去關註不起眼的小生物。 它們艱難地活在人類生活空間的邊緣:從垃圾箱裏努力地翻撿著廚余,喝雨水,鉆進夜間的車棚裏,找個破紙箱子過夜。

阿咪好像就是那時候出現的。余光中,老有只貓進出我們的樓道,天氣那麽冷,雪也落下來了,皮皮讓外婆放個紙箱子在角落,說讓那只貓睡進來過夜。但是,第二天我們去看,紙箱沒有入住痕跡,阿咪倒是找了個更好的住所——我們隔壁鄰居是個心善的女孩,常常餵流浪貓,阿咪就棲在她的摩托車踏板上,她的車上有個厚棉布擋風簾,正好擋住觀者的視線,又透氣,便於觀察周圍,及時逃離。她愛動物,阿咪大概是憑借某種本能接收到了這種善意資訊—— 動物行為專家勞倫茲好像說過,動物的某個功能與人類相差不大,就是它們能辨識情緒、情感。

不管怎麽說,我們松了口氣。阿咪已經完成了身份辨識,自認為是我們的樓貓了,大搖大擺地出入我們的單元,直奔二樓,去討貓糧,就是我們那個好心的女鄰居。後者幹脆給阿咪在過道角落放了一個小碗,每天倒一把貓糧進去。

阿咪很乖甜,心態很好,每次看到我們都會喵喵叫。大概是來來回回打照面打多了,我和皮皮也漸漸感覺到它微弱但結實的存在,有時幾天不見,竟隱隱覺得少了什麽,有隱憂,生怕它被人誘捕了去……我們都覺得它偶爾的回眸、不戒備的親近,對我們是一種付出。白白得了人家的好感,似乎該有所回報。有天我對皮皮說,我們也買東西給它吃吧,鄰居買貓糧,我們就買凍幹、雞胸肉和小魚幹吧。

阿咪第一次吃到零食的欣喜讓我很難忘,它幾乎躍上我們的大腿,但還是小心翼翼地保持分寸。雖然它天天舔毛,努力維持基本的體面和潔凈,但是下雨天只能窩在車下水窪裏的它,常常去翻撿廚余的它,又怎麽能像家貓一樣幹凈呢?它並不觸碰我們,卻毫不吝嗇它的高興表情。 我突然很難過,它連一口幹凈的水都很難喝到吧?

我和阿咪,還有那個愛貓的鄰居,形成了無形的默契。她放了貓糧,我就補充雞鴨凍幹和小魚幹,阿咪不知何時來過,先吃光了零食,又走了。今天天晴,估計它要遠足(也就是去我家附近的公園轉轉),待會兒它會回來,繼續吃完貓糧做夜宵。看到貓食碗裏食物少了一點,我很欣慰,就算今天沒親見阿咪,也知道它好好地活著,身體健康,胃口不錯,沒有遇到車禍、惡狗或是毒殺它的人,這一抹流痕,就是它發給我的「平安短訊」。

紀錄片【貓咪物語】

我和鄰居,還有阿咪,人和人之間,人和貓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同樣,我對一些憎惡它的同類也小心翼翼。我從不敢把食物投餵到靠近人類的居處,窗下或門前,我怕那些人嫌棄阿咪搞臟了環境,會驅趕甚至毒殺它。 而這些日漸升起的憐惜和恐懼,都是沒有語言外殼的。

一切皆是默默。

我對皮皮說,要不要收養阿咪,皮皮說不用,它現在有吃有喝,還有自由呢。也許有一天它對遠方好奇了,也可以去旅行,皮皮說,當然,玩累了還能回來。我說可惜語言不通,不然可以為它準備點幹糧,聽它說說旅行奇遇。我們幻想著,阿咪像童話裏那些歷險記主角一樣,有豐富開闊的貓生。

02

愛的增值,是在給付和流通的過程中

我喜歡的很多作家,好像都熱愛動物。奮勇庇護弱小生物的人,身上都會散發出一種很強很迷人的能量場。無論性格多麽溫和,他們實質上都是鬥士。他們必須和窘迫的資金、日益惡化的生態環境、疾病、死亡不懈戰鬥。

最近看一本獸醫日記,這個醫生並不富裕,卻收養了很多殘疾動物。其中有一只是出了車禍,失去聽覺、嗅覺、視覺的小狐貍,在它短短個把月的狐生中,獸醫夫妻拼了全力,使出渾身解數想救護它:他們開車載它去曠野,找狐貍喜歡的向陽草叢,給它餵食牛奶和碎肉片,小狐貍一次又一次地把食物吐出來,拒絕進食,妻子難過地落了淚:「這樣它會死的啊!」

然後,他們靈機一動,找了只大狐貍來。話說這只大狐貍當然也是一只殘障動物,它在年幼時曾經被母狐傷害過,落下了心理疾病,數次自殘,咬斷了自己的後肢和尾巴,做過截肢手術,只剩下前肢爬行,獸醫把它收在身邊,天天和它說話,終於它不再自殘。

電影【狐貍與我】

不知是否物傷同類,大狐貍對小狐貍迸發出憐惜,它陪伴它,給它做養母,可是這些都不能讓小狐貍釋然,大狐貍急得飯都吃不下。在小狐貍短暫的狐生裏,唯一一晃而過的快樂,是被獸醫妻子抱在懷裏,它恍惚以為回到了媽媽身邊,放松地睡去了。 這樣殘破不堪,簡直是直奔痛苦和死亡而去的生命,它的意義在哪裏?

書裏讓我感動的是人類和那只拼命想讓小狐貍開心的大狐貍養母,一個生命拼盡全部心力,只是為了讓另外一個不關己也沒有血緣關系的生命得到須臾的歡樂,這善意,就是生命的價值和尊嚴。

獸醫夫妻與受傷的小動物沒有利益關系,倒是麻煩不斷:這些動物到處大小便、啃咬物件,把家裏搞得一團糟。撫養這些殘疾動物,他們並不會獲得一分錢醫藥費,甚至聽不到一句「謝謝」。倒是有次,傷愈掉頭就走的鹿,擡腿就狠狠踢獸醫一腳,揚長而去。 他們夫妻做這些護生善事,是因為內心已與外物相連,為它們的苦而苦、樂而樂。

在我和皮皮去過的動物園裏,除了健碩的壯年猛獸,還有三條腿的豹子、眼花缺齒的老熊、斷喙的鳥,飼養員們把食物切碎,努力去遷就它們的牙口,給它們裝義齒(喙),這是動物園最美的風景之一。那是對「生」至高的尊重,即使是不完美的生命,也有樂活的權利。看那只三條腿的豹子自信滿滿地躍上高崗,覺得這是善意增熵後的光芒四射。

有種利己思路,是覺得我把什麽都給自己,不對他者付出,就會攢出幸福。 其實,愛的增值,是在給付和流通的過程中,就像錢必須得花出去,不然就是一堆無用的數碼。 撇開道德,即使從功利角度來說,大多數自私自戀的人都活得郁郁寡歡、怨氣重重,倒是喜歡付出的無私之人往往快快樂樂——人如果是個孤島,就算是身處金子打造的皇宮,也是冰冷的孤絕。而你與他者相連後,就像內河與公海相連,才會擁有更多的暖意資源。一個融於天地的人,會獲取真正的宇宙力量支持。在他們那無畏坦然的笑容之後,閃著天地神靈之光。

03

「阿咪真是只很有教養也不話癆的好貓」

阿咪漸漸地滲透進了我們的生活,日記裏時而看到這樣的句子:「今天外婆生日,大家叫了外賣披薩,買了小蛋糕,草草慶祝一番,給阿咪也加了貓條,讓它也高興高興。」

「台風天,外面落雨如註,阿咪無處可去,一直趴在我們家門外。阿咪一見我們開門,就起身走過來,高興地喵一聲,不多叫。它特別想進我們家看看,但外婆不許野貓進門。今天它無意中擠進來了,高興地四處走了走,看看野眼,往空中聞了聞,似乎要在氣味維度上記住我們,然後轉身就出去了。整個過程,非常像到朋友家串門。皮皮誇它: ‘阿咪真是只很有教養也不話癆的好貓。’

紀錄片【愛貓之城】

「今天在公園散步,發現池塘玉簪池邊有幾叢高高的野草,比狗尾巴草粗壯很多。我說,這是狼尾巴草?皮皮說,這是‘阿咪尾巴草’。風吹草動,‘阿咪尾巴草’開始搖曳,我頓時看見阿咪低著頭,搖著尾巴,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快活聲音,低頭吃貓罐頭的樣子……眼前人是心中人,眼前草也變成了心中貓。」

「今天看見阿咪迎上來,張著嘴,卻沒有聲音,我突然明白它嗓子啞了,心裏發急,在網上亂查了一番,說是沒有咳嗽、喘息、胸音就還好。我仔細觀察,阿咪除了發不出聲,能正常進食飲水,精神也尚佳,可能是上火了吧!朋友說貓生病應該吃雞胸,外婆趕緊奔去菜場,買來給它煮了,它呼呼吃光後,我才放下心。想著要給它再煮點綠豆湯、金銀花水去去暑氣。」

又過了好幾天。「今天,聽到一聲模糊的貓叫,我欣喜地沖出去,發現是阿咪身後的另外一只貓,皮皮說,難怪聲音都沒有阿咪那麽好聽。阿咪的聲音像台妹的軟語,是軟萌圓潤的。而且它發聲頻率不高,只是宣告一下存在,打個招呼就安靜自處了,不擾人。即使阿咪不出聲,我們也不會改變對它的感情,但還是希望它保有那曼妙又無比配它氣質的聲音。」又過了幾天。「今兒聽到‘喵’的一聲,聲音軟軟的,不敢相信,再逗它,這次真的是阿咪!果然它嗓子好了。我們真高興啊,奔走相告‘阿咪嗓子好了,阿咪好了!’(其實也就是告訴外婆啦)。」

阿咪嗓子好了,但是又出了新的劇情轉折——樓梯間來了一只黑瘦三花,黑面孔夾著黃眼珠,表情陰森,叫聲像長泣,非常悲苦,聽得讓人有點發毛。本來我們想,每只貓吃自己那份就好了,結果發現那只黑瘦貓老是偷吃阿咪的東西,還打它的臉,又擋著它的路,不許它來分食,自己卻在樓梯肚賴恩了窩(阿咪一般吃完稍歇就走,不破壞樓道環境,也不會激惹鄰居)。

皮皮憤怒地說:「它怎麽敢!阿咪比它大一倍都不止呢。」然後,皮皮對著阿咪身教一番,現場做武術指導:「下次它再欺負你,你就揍它!實在不行,就一屁股坐在它身上。你屁股這麽大,長得這麽胖!」我說:「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個頭比你矮一個頭的小朋友都能把你推倒,搶你的玩具。這個打架嘛,不完全是靠體格和力氣,更重要的是天生好鬥,粗野潑皮……

」皮皮想了下,嘆了口氣,不說話了——哎,我有點明白為什麽阿咪會對我們戀戀不舍了,大概是骨子裏的氣場契合, 阿咪就像我們家人,孤僻、話少、斯文、靦腆,不喜歡和人吵鬧搶奪,盡量壓低聲音,削弱存在感,只想安於一隅,靜靜廝守度日。

04

貓有著「比語言更加正確且有深度的」的眼神

阿咪認得我們家,到了飯點,它就三兩步跳上樓,有時會輕輕地用頭爪觸門,我們趕緊開門,給它端上貓糧、貓凍幹,擠好貓條,拌上貓罐頭,再備好一碗潔凈的水。對流浪貓來說,潔凈的水源是生命的源泉。 它們中相當一部份貓一輩子都沒喝過幹凈的水 ,只能喝空調滴的水、下水口排出的水、汙水,這些水讓它們中的很多死於腎衰竭。所以我總是鼓勵阿咪喝水。

阿咪吃飽喝足,就會找個能看到我們家門的角落歇一會兒,每次位置不固定。如果是轉角,它就把頭扭過來看著我們,長久長久地深情凝視著我們。五分鐘,十分鐘,我們開門,端麗坐姿變成慵懶橫臥,仍是那玉色般溫潤的眼神,無聲勝有聲地投向我們,簡直是千言萬語(我突然理解了我愛的女作家寫的貓科動物的眼睛,她說:「如果所有的貓科動物都閉上眼睛……世界將變得多麽荒涼。」那就該是劇場熄燈那樣的黯然吧。)。

紀錄片【愛貓之城】

每次,我都覺得不可思議——貓和人類相反,人類精於語言的辯駁、解析,能把末梢語言單位分解成更小的質素,放大出無限隱於暗處的深意,然後締結聯盟或展開廝殺。

貓不一樣,它不明白精確甚至粗略的語意,可是它準確地理解了人類對它的善意或惡意,對情感色彩的判斷完全正確, 然後它精準地感激或躲避,以「比語言更加正確且有深度的」的眼神。

我們鄰居也餵它。現在阿咪在我們家已經吃得很飽足,肚子完全不餓,但是見到我們鄰居,阿咪還會上前打招呼,就是一聲「喵」,並不多言。它記得這是餵過它的好人,它是一只懂得恩義的貓。我有個女友,也餵她家附近的貓,後來發現那只貓蹲踞在窗外的樹上看著她洗碗……我能想象那只貓的眼神。 所以,人類繁復的語言,真是溝通的捷徑,抑或是制造誤解的樊籬?我常常不能確認。

餵了一陣子之後,我發現阿咪的右耳上有個小小的三角形耳缺,阿咪可能是做過絕育之後,被剪耳放歸的。皮皮說阿咪一定是只曾經被人類溫柔以待的貓,它對人類沒有懼意,總是落落大方地行走在人類的地盤,不似大多數流浪貓的驚惶膽怯。它最喜歡盤踞在一輛舊電動車上,一邊用破舊腳墊磨爪子,一邊饒有興趣地關註著人類世界的動靜,要麽就是躍上高墻,俯瞰人間百態——我們這個破敗老小區來去的多是挎籃買菜的留守老人,日復一日的柴米家常,在阿咪碧玉般的眼睛裏也被轉譯成了萬般興味。

阿咪既有電動車接地氣,也有墻頭望遠,真是一只既有「晝夜與廚房」,又有「詩和遠方」的流浪貓啊!快遞小哥上門,它也想湊上來看看他送的是什麽,小哥也給它逗樂了,從口袋摸出零食餵它。

之前皮皮去上暑期課,阿咪會在樓下等她。看見皮皮回家,阿咪就雀躍地跳上前,前前後後地圍著滿面疲色的皮皮,嗅她的書包(為什麽你老是拖著這個沈沈的家夥,裏面裝的都是好吃的貓糧嗎?)。阿咪仔細地聞著皮皮的書包,很快失去了興趣,它跳上窗台,歪著小腦袋,目送皮皮回家。

皮皮開學後,阿咪撲空了幾次。後來,它慢慢摸清了皮皮上學放學的規律,到時就等著接送皮皮。皮皮每天早晨都會看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在樓梯欄桿裏伸出來,淺綠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充滿了信任和依戀,皮皮說阿咪的眼神有靈魂感。

有時夕陽西下,阿咪立在墻頭目送我去驛站取快遞,披掛一身七彩霞光。貓科動物那端麗昂然的站姿,讓我想起了在陜博和洛博見過的那些英氣逼人的胡裝騎馬女俑,又想起了埃及神廟的那些貓, 生如蟻而美如神是每個生靈的天賦權利,上天造任何一個生命都不潦草啊。

阿咪生於天地,在人類生存的邊角空間遊走,利用人類的剩余物資為生,獲取小小的貓生快樂——人類的殘羹,是它的美食(而那些高鹽重油的食物,最終讓很多流浪貓死於腎病);人類空調滴出的水,是它的一部份維生水源;人類扔掉的廢紙盒,是它短時的家;一棵長歪的老樹,就是它的貓爬架;樹皮還兼做它的磨爪器;掉下來一個野果子,它能抱著玩半天。白天在人群喧嚷之處很少見到流浪貓的蹤影,入夜,我回家,卻能看見它們自在地漫步,人類撤出以後的夜的世界,是它們的遊戲場。

紀錄片【愛貓之城】

皮皮自小愛鳥,她養的鳥曾經被野貓撲殺過。皮皮難過地大哭,她一直不親近貓,但 阿咪以一己之力給皮皮上了一堂生命課,就是萬物如何共享地球資源,並尊重其他生物的存在。

絕育為先,控制數量,以收養代替購買,這是目前的基本思路。前陣子看江北一個小區有幾十個愛貓的居民自發籌款,把小區的流浪貓送去絕育,然後定點餵養,以求達到環境和生命的平衡。這算是一個理性善意的解決之道吧。

隨著天氣變冷,阿咪在我們家滯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吃飽了,喝完水,它會找個離我最近的角落,蜷起來打盹,但是,如果長時間地關住它,它就會不停地對著門張望。阿咪乖巧懂事,不會大聲亂叫,但我能看出它眼神中的焦灼。它是流浪貓,慣於到處走動。我們家氛圍比較散漫,人人都討厭紀律生活,一向予以每個成員安全範圍內最大值的自由。

長幼輩之間平等交流,沒有壓迫感,大家都管控好自己的領域,也不會侵入別人的領域——我是自由職業者,全憑喜好讀書寫作,我手寫我心,自在放飛心意,定時交稿即可;皮皮按計劃完成她的學習任務;外婆以每日時間表處理家務和後勤雜事,閑時開著小藍芽音箱聽音樂、看我推薦給她的小說。大家各司其職,互不幹預。同樣,我們也不願意管束阿咪。

但是,這樣靈活地切換於居家和遊蕩之間的阿咪給我增加了大量的麻煩。它做過絕育,沒有生養一窩小貓的後顧之憂,可流浪貓大多是攜帶病菌的,我得負責維護家人的健康。我給阿咪劃定了活動區域(不能進臥室),給它定時做內外驅蟲、洗耳朵(去耳蟎),不時用伍德燈檢查是否感染貓蘚,給它吃營養貓糧以增加抵抗力、服用維生素預防疾病,家裏還常備幾種動物可舔舐的安全消毒水(去跳蚤、蜱蟲、虱子的,去真菌的,等等),輪流噴灑擦洗墻面地面,時刻關註家居環境,看家人有沒有蟲類叮咬痕跡。

但是,阿咪到底是散養,重復感染是必然的。我看著它來去自如的悠然,心裏其實是拎著的。 就像養孩子一樣,在自由和安全的平衡木上,我走得很辛苦。 看著它信任的眼神,讓我把它趕出去或是關起來,我都做不到。

阿咪與我們的關系像朋友,平等而松弛。外婆買菜回家路上,偶遇正在樹籬邊玩耍的阿咪,外婆就招呼它:「阿咪,回家去吃飯吧。」阿咪玩得起興,不理睬外婆,外婆就徑直回去了,知道它餓了自然就來了。

阿咪端立在墻頭目送我出門

又有次,我和皮皮出門,突然,皮皮指著屋頂說:「阿咪!」我近視,只模糊看見一把很像拂塵的白雞毛撣落在小車棚頂上,靠近一瞅,還真是阿咪在酣睡。和平時的睡姿不同,因為無人類打擾(確實,兩足獸爬不上那個高度),也無其他貓的騷擾(貓的領地感很強,其他驍勇的野貓都占領了面積更大、視野也更好的屋頂), 在這個狹小的獨家屋頂,阿咪把自己攤得筆直,手腳全撐開了,它很放松,連腳爪都伸到棚子外面去了。

我走近車棚,在下方的樹蔭中,碧綠的枝葉間,赫然兩個毛茸茸的小爪子。我看得發笑,悄悄踩著石塊,想去撓它的腳心,它一下驚醒了,立刻順著樹跳下來和我們嬉鬧了。

05

「阿咪有我們啊」

無論我多晚出門,阿咪都會從它藏身的屋檐下、墻角裏跑出來送我。我下樓,四處張望,當然啥也看不見,以我人類的眼睛。然後,一回頭,一個白色的小身影,已然悄無聲息地浮現在大塊的夜色中,默默地跟著我走到小區門口了。不管刮風還是下雨,它都會出現。隔壁單元穿睡衣下樓倒垃圾的小姐姐用詫異的眼神看著我,她不明白為什麽這人老和黑洞洞的空氣揮手告別:「回去吧,天冷,快回去,別送了!」

朋友之間當然也有誤會。為了給阿咪驅耳蟎,我買了進口的滴耳劑,聽說是植物成分的,沒有耐藥性,也不怕被誤舔中毒(貓常常用舔濕的爪子撓耳朵,我怕萬一順帶舔到)。那個藥品影片裏的藥模貓配合度非常高,使我低估了上藥的實操難度,結果那個藥物氣味一出來,阿咪就開始警覺。我想把藥滴進阿咪耳朵,它立刻把耳朵關緊——貓耳朵上有肌肉,開合控制自如,這個我也忘記了。然後,滿屋子上演人貓追逃大戰,阿咪逃到門口,我把它放走了。

後來,它也來吃東西,但總是保持警戒距離,不像之前會主動拉我的手,又翻出肚皮讓我擼。流浪貓長期處於險惡環境中,警覺性都比較高,如果給一只初識的流浪貓餵食,得先把食物放下,退到遠處,待你走遠,它才會把食物叼走,拖到隱蔽處吃掉。我和阿咪語言不通,無法解釋,失去阿咪的信任,我有點低落。

隨著時間過去,阿咪開始重新接近我,對我伸出小爪爪。 我褲子上重現的灰黑小爪印和白色貓毛,是人貓之間重修的友好協定。 雖然作為貓它不理解我的行為,但是它相信我不是想傷害它。它始終把我放在朋友的範疇,而不是敵我關系中(對朋友,即使不理解,我們也是懸置或尊重那個空白地帶,不會以超底線的傷害性行為去還擊),在我們的溝通盲區裏,阿咪沒有填塞以惡意揣測。這點,我甚至心懷感激。

紀錄片【愛貓之城】

天冷了,我們為阿咪準備了厚棉墊子。冷空氣過境、大降溫的日子裏,阿咪跑來頂我家的門,喵喵叫,我們趕緊把它迎進來。阿咪在墊子上躺下,睜著圓眼睛,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狂風大作,被風吹起的廣告牌呼呼作響,和往年的凜冬一樣嚇人。可是,阿咪今年有家可歸了,它有門可以擋住風的撲殺,身邊還有堆得滿滿的貓糧碗,也有關愛它的人。阿咪把自己蜷成一團,睡著了,還打起小呼嚕。我在它旁邊看書、喝咖啡,彼此安靜地互相陪伴著,第一次體會到這種風雨來襲、墊軟屋暖、「我與貍奴不出門」的幸福感(註:貍奴即貓的別名)。

自此它常在晚間來訪,放學回家的皮皮、外婆和我圍桌吃一鍋小砂鍋。我家飯食簡單,燉一大鍋牛肉,加粉絲一頓,加胡蘿蔔一頓,加薯仔又是一頓。我們吃著簡樸的飯菜,聽皮皮說學校裏好玩的事,大家說著說著就笑了小小的廚房裏文火還在燉著湯,湯材翻滾著,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阿咪嘎嘣嘎嘣地咬著它的凍幹,或是呼嚕呼嚕地吃著香噴噴的魚罐頭。屋外有大風,屋內有小溫。皮皮轉頭看看阿咪,說:「我們家真溫馨啊!」雖然沒有豪舍華屋、珍饈羅列,但是「家人閑坐,燈火可親」中的笑語相依讓人倍感溫暖。

阿咪緊緊地閉著眼睛,把爪子收起來,抱著自己的腿,用尾巴墊了,香香地睡著。有時它醒過來,看看我,換個姿勢,又睡了。

我久久地看著它, 阿咪沒有房子、存款、月薪,沒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沒有衣物、家具,它所有的財產,只有它自己的一身皮毛、四肢和尾巴、一條命。 它抱著它所有的財產,進入了夢鄉。夢境裏,它看見什麽了呢?是早已不見的媽媽,還是欺淩它的壞貓?我想著一陣心酸,再一想,不對,阿咪有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