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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到底起源於中國,還是印度?

2024-10-19遊戲

【黑神話:悟空】上線以來,空前火爆,備受追捧,連帶著其在山西的取景地,比如隰縣「小西天」等全國重點文保單位,也湧來如潮水般的遊客。這款國產遊戲的主角,自然是源自【西遊記】中的神話人物孫悟空,於讀者而言,孫悟空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不過,自從孫悟空在中國文學載體中誕生以來,其究竟是中國神話體系自身衍變而來,還是由域外神話體系引進而來,始終是眾說紛紜。

【玄奘取經圖】(局部)甘肅榆林窟第3窟

許壽裳牽出學林公案

1948年10月1日的【人物雜誌】上,刊發了一篇題為【孫悟空的來歷】的短文。作者許壽裳是近代著名學者、傳記作家。1902年到東京弘文學院補習日語,與魯迅相識,成為終身摯友。1946年魯迅逝世十周年之際,許壽裳撰成【亡友魯迅印象記】一書,共計二十四章。其中【孫悟空的來歷】,就在第十五章「雜談著作」。

【孫悟空的來歷】中,許壽裳談到:「魯迅對我說:‘胡適之有考證癖,時有善言,但是對於【西遊記】卻考證不出甚麽。’我問孫悟空的來歷是否出於印度的傳說,他答道亦有可能,但在唐人傳奇中,已可尋出其出處。李公佐的【古嶽瀆經】所謂‘禹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仲百尺,力踰九象。搏擊騰躍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即是。這件禹伏‘無支祁’的故事,歷經演化,宋時又傳為僧伽降雨母,又得吳承恩的描述,遂成為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了。」

許壽裳的這段文字相當精煉,一下子就將魯迅與胡適對孫悟空的研究所持不同意見,呈現於讀者面前。也將這起早已流傳於坊間的學林公案,公開了出來。

早在1921年末,一直傾力支持國內古典小說標點校理,以便大眾閱讀的胡適,在繁冗的教學與公務之余,又為即將出版的「標點本」【西遊記】撰序,以表鄭重推介之意。撰序之後,出於濃厚的「考證癖」,胡適又對【西遊記】的作者、版本及流傳歷史等問題,開展了一系列考證性質的撰述。

胡適的【西遊記考證】一文第四個章節,專門探討了「孫悟空的來歷」。此節開篇就提出一個既頗有新意,又發人深省的問題:「說到這裏,我要退回去,追敘取經故事裏這個猴王的來歷。何以南宋時代的玄奘神話裏忽然插入了一個神通廣大的猴行者?這個猴子是國貨?還是進口貨呢?」

顯然,關於孫悟空的來歷,魯迅是支持「國貨」之說的。他從清道光年間成書的【納書楹曲譜·補遺】中,發現了當時已被編為戲曲劇本的【西遊記】,且從這部劇本的唱詞選段中,找到了孫悟空這一神話人物可能的「原型」。

此外,魯迅還發現宋代大儒朱熹所著【楚辭辯證·天問】篇下有一條重要記載,表明至遲在宋代,民間已開始流行與「無支祁」有關的一些神話故事了。因這條記載中明確提到「如今世俗僧伽降‘無之祈’(即無支祁),許遜斬蛟蜃精之類」雲雲,魯迅認為,「據此,可見宋代民間又有‘僧伽降無之祁’的傳說」。

不過,在魯迅拈提出這麽多史料文獻之後,當從宋代至清代的一系列文獻記載都在表明孫悟空應當為「國貨」之際,胡適並沒有完全接受孫悟空的「國貨」出身論,而是以「疑古」的姿態去推演這些文獻記載,並認為這些史料文獻本身都不可靠,真偽都很成問題,自然也就無法用這些真偽莫辨的東西去證實孫悟空的出身了。

「哈奴曼」真是大聖背影?

孫悟空的原型究竟出自何處?在持「進口論」的學者看來,印度的「哈奴曼」可能是齊天大聖的原型。

漢學家、梵語學者鋼和泰(1877—1937年)出生於沙俄,曾在彼得格勒大學任助理梵文教授,後轉至北京大學任梵文與宗教學教授,陳寅恪與胡適都曾跟從鋼和泰學習梵文。胡適認為,支持孫悟空「國貨說」的【太平廣記】【寰宇記】都是源於【古嶽瀆經】,而【古嶽瀆經】本身便不是一部可信的古書。因此,他依著鋼和泰博士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紀事詩【拉麻傳】(即印度史詩【羅摩衍那】)裏尋得一個哈奴曼,並認為哈奴曼可以算是齊天大聖的背影了。

至於從印度進口的「哈奴曼」,怎麽在中國前進演化成了「齊天大聖」,自然還需要胡適去考證。而在【西遊記考證】中,胡適也不無自信地宣稱:「中國同印度有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上的密切交通,印度人來中國的不計其數,這樣一樁偉大的哈奴曼故事,是不會不傳進中國來的。所以,我假定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

末了,胡適還拿出一部當時還少為人知,或者說尚未被學界所習知的珍貴文獻,來為自己的「進口貨」之論做一番鑒證。那便是【西遊記考證】中介紹過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胡適以這部經王國維考定為宋版古籍的文獻為重要依據,簡明扼要地拈提了這部古籍與印度的【拉麻傳】之間的相似之處,認定二者在關涉孫悟空來歷的方面必有關聯。

胡適在文中列舉的所謂「考據」有:第一,【取經詩話】裏說,猴行者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花果山自然是猴子國,行者是八萬四千猴子的王,與哈奴曼的身份也很相近。第二,【拉麻傳】裏說哈奴曼不但神通廣大,並且學問淵深,是一個文法大家,「人都知道哈奴曼是第九位文法作者」。【取經詩話】裏的猴行者初見時乃是一個白衣秀才,也許是這位文法大家墮落的變相呢!

不過,胡適不得不坦承一個 事實——即便【西遊記】第一部份(即第一回至第七回),是其當時認為與「哈奴曼」最有可能有所關聯的部份,實際內容卻大多出自中國本土著者的創作。這就讓人疑惑了,既然說孫悟空原型是「哈奴曼」,為何從【西遊記】的第一部份,前七回的「齊天大聖」傳裏,卻找不到特別充分的故事情節來證明二者的緊密關聯呢?當然,在【西遊記】第七回之後,就更找不出「哈奴曼」的影子了。怪不得魯迅說胡適「對於【西遊記】卻考證不出甚麽」。

不過,在【西遊記考證】發表之後的十年間,有學者還真在研究「進口論」。陳寅恪撰發於1930年的【西遊記玄奘弟子故事之演變】一文中,對漢譯佛經裏豬八戒形象、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以及高老莊招親故事有所考察,認為孫悟空大鬧天宮結合了【羅摩衍那】中「哈奴曼」的故事,以及漢譯佛典【賢愚經】中「頂升王升仙因緣」的故事。而鄭振鐸於1933年撰發的【西遊記的演化】一文中,也再次強調孫悟空與印度神猴「哈奴曼」非常相似。

季羨林再提佐證

1947年12月19日,【華北日報】刊發了吳曉鈴撰寫的【故事的巧合與轉變——俗文學研究方法論之一(下)】。文末發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反問:「不把中國關於猴子的故事整個研究一遍,不把無支祁的神話弄清楚,不把有關玄奘法師西域行紀的異說傳聞細細爬梳,我們能楞說明代吳承恩的【西遊記】裏的孫悟空,便是印度遠古史詩【羅摩衍那】裏哈奴曼的化身?」

應當說,該文的反問,表達出了吳氏個人一個相當重要的學術立場,即便孫悟空的「國貨」出身論有一定歷史局限性,但若不把中印兩國相關史料充分發掘與整理出來,不對這兩者之間的源流、異同做充分地研討與考證,「進口論」就絕難成立。

吳曉鈴在1937年後歷任西南聯合大學中文系助教、講師,印度國際大學中國學院教授。1943年到1946年,他在印度泰戈爾國際大學中國學院任教授,他不但在中國古代通俗文學研究領域涉獵廣泛,還通曉梵文,曾著力於印度古典舞劇、印度古代文學與中國古代戲曲及小說的比較研究。

值得一提的是,吳曉鈴早年曾師從胡適,並在民俗文化與俗文學研究方面,深受胡適影響。他這篇文章看似與胡適早年觀點有些相左,可謂公開「唱反調」。吳曉鈴在文中參照鄭振鐸的話:「自古隔絕不通的地域,卻會發生相同的神話與故事者,其原因用在於人類同一文化階級之中者,每能發生出同一的神話與傳說,正如他們之能產生出同一的石斧石刀一般。」

雖然吳曉鈴並沒有解答關於孫悟空來歷的問題,但他呈現出了另一種維度的探索,即「孫悟空」這一中國神話故事人物,與印度史詩中的神猴「哈奴曼」有某種相似之處,二者之間或許並不存在借鑒關系,這只是一種人類文明共性或人類文化共識中的某種巧合罷了。二者皆屬人類文明與文化歷程中的創作,二者皆因「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客觀存在而產生了遙相呼應的某種默契。

時至20世紀70年代末,在那個「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時代,關於孫悟空來歷的學術研究,重新煥發出生機。

當年曾是胡適學生的著名學者,精通梵文、佛學及多國語言的學術大家季羨林,接連發表多篇論文,集中梳理與考證了關於孫悟空來歷的一系列域外相關史料文獻。其人所撰【〈西遊記〉裏面的印度成分】【〈羅摩衍那〉初探】【印度文學在中國】【〈羅摩衍那〉在中國】等一系列著述中,充分表達了承續胡適觀點而來的見解,非常明確地指出「孫悟空」這一神話人物的形象,是從印度史詩【羅摩衍那】借鑒而來。

至此,已沈寂近半個世紀的孫悟空「外來說」,憑借著季羨林的一己之力,重新進入國內學者的視野之中。

事實上,仔細研讀季氏著述的種種考述與表達,不難發現,其人並沒有徹底否定魯迅所持「國貨」出身論(亦即孫悟空之「本土說」的觀點),而是一再表示既要看到「孫悟空」與印度神話之間的關聯,也要看到中國本土著者在「孫悟空」這一神話人物形象上的發展和創新。

來源:北京晚報五色土

作者: 肖伊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