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1日，耗資1.6億美元的網飛版【三體】劇集在串流媒體平台全球上線。上線前，這一版【三體】劇集有著大量的媒體宣傳，受到廣泛期待。播出之後，該劇對原著人物和情節的改動，在全球範圍內引發了大量的爭議與討論。日本知名遊戲制作人小島秀夫就在個人社交媒體上表示：「我真的很希望人們讀一讀原著，對於原著粉絲來說，我可能會推薦騰訊版（【三體】電視劇）。」
網飛版【三體】劇照。資料圖
那麽，作為科幻小說的【三體】到底有什麽魅力，使得這部作品的改編能感受到如此的關註和討論？網飛在改編這部作品的時候，又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對路人來說，【三體】有什麽好看的？
提起【三體】原作，很多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國內科幻的頂尖代表作，目前唯一獲評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的中國科幻小說。在其中有著「智子」「水滴」「二向箔」等極具驚奇感的科幻設定，有著「古箏計劃」「面壁計劃」等精彩的篇章。甚至「思維鋼印」「黑暗森林」「降維打擊」等詞匯已經徹底「出圈」，超越科幻和類別文學的範疇，成為我們現在日常語言的一部份。
網飛版【三體】裏的智子形象。資料圖
但是，【三體】原作的優秀遠遠不限於科幻小說範疇。在整個國內類別文學這一大類當中，它也是頂尖作品。
【三體】三部曲是一個完整連續的故事，但是這三部小說各自的寫法完全不一樣。
第一部，【地球往事】采用懸疑驚悚的寫法，以汪渺和史強作為主角和視角人物，逐步揭示來自三體人的巨大威脅，以及背後的整個復雜的謎團和秘密。
【三體】原作第一部中的經典台詞。圖為網飛版【三體】劇照。資料圖
到了第二部，【黑暗森林】，劉慈欣換了一種近乎炫技的寫法，他用多視角人物、多線索交叉敘事的方式，全景式地展示了人類為了對抗即將到來的三體人的威脅所做的努力。在【黑暗森林】的結尾，之前整部小說中的所有線索和鋪墊，全都恰到好處地收束在羅輯挖墓這件事上，從而引出黑暗森林的設定，並由此給出了人類解決三體人威脅的唯一解法，那就是威懾平衡。整部【黑暗森林】的構思之精巧，結構之嚴整，在類別文學中可以說是非常少見的。
在作為三部曲收尾的【死神永生】裏，劉慈欣又換了一種寫法。這一部可以看做是以程心為視角人物的，以時間和空間作為維度的「公路小說」。在【死神永生】這裏，懸念、敘事與結構讓位給了在科幻當中更為核心的內容，即科幻的想象力。程心在整部【死神永生】中，幾乎並沒有做成任何事情，她最重要的任務和使命，就是作為一個視角人物，從一個場景趕赴下一個場景。在此過程中，劉慈欣透過程心的視角，展示了作為一名優秀科幻作家所能達到的想象力的極限。
到這一步，稱【三體】三部曲是位於國內類別文學頂點的作品，是無可爭議的。而在類別文學的基礎上，【三體】三部曲當中對於人物的刻畫，對於人性、社會等方面所做出的東方的、中國式的思考和探討，也讓【三體】具備了足夠的深度。
正因為此，【三體】在世界範圍內才會擁有如此眾多的讀者和粉絲，【三體】的影視化改編，也才會成為如此熱門的話題。
美劇，預制菜超級工廠
【三體】原作的魅力，自然會讓人期待，在美國強大的電視劇制作工業體系之下，劇版【三體】能夠生動再現原作中那些奇妙的科幻設定、精巧的故事與結構，以及原作所表達的中式思想內核與美學表達。
最近上映的維倫紐瓦執導的電影【沙丘2】，也讓人們看到了經典科幻作品中的這些特質，是可以做到近乎完美的影視化再現的。
但是，電影工業與電視劇工業是兩個體系，遵循著完全不同的制作模式。
【沙丘】系列這樣的大制作電影，擁有更加充足的資金和資源，更長的制作周期，包括導演在內的制作團隊，也擁有更多的話語權和決定權。這也就保證了，像維倫紐瓦這樣有藝術追求的知名導演，可以像制作藝術品一樣，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揣摩原作、編寫劇本、打造場景、指導演員。為的就是建造一個獨特而真實的電影世界。
對於電視劇的制作來說，就沒有這些條件了。網飛版【三體】高達1.6億美元的制作成本，在美劇當中已經算是大制作了。但是考慮到劇集的集數和總時長，這個制作成本相較於類似「重量級」的電影還是低很多。美劇的制作周期也比電影短得多，在制作上無法慢工出細活。
網飛版【三體】中的三體遊戲頭盔。資料圖
在美劇這種工業體系之下，產生了模組化的預制模式。
憑借幾十年積累的經驗和素材，制作一部新美劇的時候，人們並不需要全部從零開始。對於故事層面的劇情展開方式、懸念的設定、演員層面的人物設計、表演方式，以及服化道和燈光攝影等技術方面的操作，很多都可以從已有的經典作品當中找到適當的樣版。只需要根據新的劇集的背景設定，對這些樣版做相應的調整，就可以完成相當一部份的工作量。
這就使得在網飛版【三體】當中，我們可以發現許多美劇裏經常會出現的人物設計和劇情橋段。比如學霸團「牛津五傑」的人物配置，又如出現在葉文潔身上的那幾段床戲。這些改動，對於原作讀者和粉絲來說，會覺得完全莫名其妙。對網飛版【三體】而言，這些都是美劇制作模式下此類角色的常用樣版。
主要以【三體】原作第一部線索人物汪渺為原型的「牛津五傑」。資料圖
誠然，這種做法不是美劇獨有的。只不過在國產電視劇中，由於工業積累相對薄弱，可以使用的樣版素材很有限，其中很大一部份素材都跟戀愛劇和家庭劇相關。無怪乎國產電視劇經常會被吐槽，似乎什麽類別的劇離開談戀愛和家長裏短的內容就不會拍了。
其實，美劇積累的類別和模式，足以應對絕大多數的新劇制作。在制作警匪、犯罪、家庭、喜劇、美國政治等常見題材時，美劇往往都可以有一個不錯的表現，不時還會出現【絕命毒師】這樣的經典作品。
但是，【三體】這樣獨特的作品，從世界觀到人物再到情節都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迥異，企圖再用預制樣版進行拼接的制作方式，就必然會出現各種問題。這不是網飛版【三體】這一部作品的問題，也不是網飛一家的問題。
只要稍微關註近幾年的美劇就會發現，凡是涉及這種架空設定的宏大史詩題材的科幻、奇幻作品改編，美劇的表現都非常難如人意，比如Apple+基於阿西莫夫原作改編的【基地】，以及亞馬遜基於托爾金的原作【魔戒】改編的【魔戒：力量之戒】。
這就好比，在一家大型流水線工廠裏，如果想要符合預先設計的標準化產品，那絕對可以做到量大質優。但是如果想要一個工廠設計之外的，完全獨特的產品，就緣木求魚了。
在拍【三體】還是在拍美劇
在這種流水線的、樣版式的制作模式之下，即使想要還原原作中的情節，也只會得到形似而神不似的走樣改編。比如劇集當中對於「古箏計劃」的還原。
「古箏計劃」是原作第一部中的高光情節。不可見的納米飛刃將巨型遊輪切成薄片，極具科幻想象力和科幻美。
人和物體被不可見的力量切開的場景，在美劇和電影當中有很多先例，大多是作為恐怖驚悚橋段來設計的。網飛版【三體】再現「古箏計劃」時，也使用了類似的表現方式。墻上的剪紙被看不見的飛刃切開營造出莫名恐懼，人體被切開的血腥進一步刺激觀眾。在「末日審判號」上，劇中甚至專門設計了一個位於甲板上的幼稚園，對危險渾然不覺。
網飛版【三體】中，畫面最左側的剪紙被肉眼不可見的飛刃切開。資料圖
但是，在原作中，「古箏計劃」這一情節並不是以恐怖驚悚為目的的。執行「古箏計劃」，是為了在不引起船上的ETO成員警覺的情況下，完整獲得關於三體人的資料。冷酷、迅速、悄無聲息，才是這項人類自救行動的特質。但這種氣質罕見的情節，在美劇已有的樣版裏找不到相應的表現方式。最終的成品，把「古箏計劃」做成了俗套的大逃殺。這樣處理，觀眾會共情被害的一方，但在「古箏計劃」裏，那是絕對意義上的反派，這種情節與情緒上的矛盾，就造成了觀感上的割裂。
網飛版「古箏計劃」後半段，巨輪被飛刃切開的CG畫面，滿滿的「五毛特效」感。劇中此前的三體人脫水特效則表現不錯。這背後是現在美劇工業流程下的另一個系統性問題——特效、服裝、道具等專業性很強的工作環節都分包給了專業團隊來負責，卻沒有人劇集每個部份的整體質素做全域把控。這些分工的完成質素，由相關的團隊自行把握，這固然保證了效率，但各行其是，缺少統籌，難以保持穩定水準。
網飛版【三體】中飛刃切割「巨輪」的畫面。資料圖
網飛版【三體】更大的問題在於對原作故事結構所做的改動。正如前文所說，【三體】三部曲各自是用完全不同的寫法完成的。如果要在劇集裏相應展現原作魅力，應該第一部劇集拍成懸疑劇，第二部劇集拍成群像正劇，第三部拍成公路片。對於電視劇的制作，這恐怕是難以接受的。
原作三部的主角也變化很大，第一部的主角和視角人物汪渺在第一部的故事結束之後就徹底退場了。第二部的主要人物變成了全新的角色羅輯。到了第三部，主角又變成了程心。其他角色，諸如史強、丁儀、章北海等，雖然在三部曲中時有出場，但是戲份也非常不均勻。這在小說中完全不是問題，但是在劇集改編上，會出現很大問題。
相較於讀書，觀看劇集的時候，觀眾更容易受到各種因素幹擾。因此，抓住觀眾的註意力是十分重要的事情。頻繁地更換主角，會導致觀眾需要重新花時間來熟悉人物；人物時而退場，時而上場的安排，也會對觀眾的理解造成困擾。在多季美劇中，往往都會選擇一個或者幾個主要人物串起整部劇集的方式。即使有新人物加入或更替，也往往是以循序漸進的方式來完成的。
於是，在網飛版【三體】第一季當中，我們就可以看到以羅輯、程心、維德等原作第二部、第三部的主要人物為原型的角色登場，而且他們都有著不少戲份。與此同時，網飛版【三體】還對原作中的很多人物進行整合，並對原作中的情節做了刪繁就簡的扁平化、簡單化處理。這些處理，保證了網飛版【三體】對於沒有看過原作的觀眾來說，是一部沒有門檻的、可以輕松觀看的劇集。但是，這種追求觀眾最大化的商業考量，也使得網飛版【三體】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原作的許多神韻。
以【三體】原作第三部主要人物雲天明為原型的角色出現在網飛版【三體】第一季中。資料圖
也正因為此，網飛版【三體】的口碑，在路人觀眾與書迷粉絲之間兩極分化。關於網飛版【三體】的爭論，也多來自這種差異。
可以說，在美國強大的電視劇工業體系之下，網飛版【三體】不可避免地將一部獨特的作品變成了一份量產型的流水線產品。這種做法似乎是一種必然，也難免讓人感到可惜。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海客
責編 劉悠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