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觀察者網重磅推出季度性經濟觀察欄目——中國經濟季度觀察·圓桌縱橫談,邀請經濟界和金融界重量級專家學者,圍繞國家統計局釋出的季度經濟數據,解讀中國經濟形勢和政策,回應當下公眾最為關心的熱點話題,展望未來發展。
10月19日,2024年第三期中國經濟季度觀察·圓桌縱橫談在上海舉行。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教授盛松成,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研究員張燕生,中金公司首席經濟學家彭文生,興業銀行首席經濟學家魯政委,廈門大學教授、中國城市規劃學會副理事長趙燕菁等嘉賓齊聚一堂,聚焦三季度經濟數據和近期出台的一攬子增量政策,共議中國經濟破局之道。
以下為彭文生在主旨發言階段的講話,觀察者網整理釋出全文,經演講者本人審閱。
彭文生:
我想分享三個方面。
首先,三季度GDP同比增長4.6%,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一數碼?
主持人一開始就提到了全年5%左右的增速目標能否實作、還有多少距離,這是一個看問題的角度,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要思考什麽是理想的、合適的經濟增長。
我個人認為,增速目標是個政策導向,在經濟發展過程中,總有一些我們不可控制的因素。現在已經進入今年最後一個季度,其實少一點、多一點,都不是事兒,關鍵要回到經濟增長的根本目標上來看問題。
從宏觀上來說,經濟增長的一個根本目標就是要促進充分就業。無論是從失業率數據還是從現實經濟的微觀現象來看,當前的經濟增長不足以帶來充分就業。
經濟增長的另一個維度,就是宏觀經濟的供給和需求的平衡。我們面臨物價下行壓力,三季度GDP平減指數累計同比增速為-0.7%,說明經濟的總需求低於經濟總體的供給能力,也就是說經濟其實可以增長得更快一點。
基於以上兩個維度,2025年理想的經濟增速應該是多少?應該高於5%。這裏涉及幾個方面:
第一,疫情過後,中國經濟處在一個非常特殊的沖擊-恢復的過程中,其間有很多因素還需要仔細觀察。比如疫情期間需求低於供給,由於我們疫情控制得比較好,供給側未受太大影響,主要是需求側受到影響,這就形成了經濟學中的一個概念——產出缺口。
產出缺口有積累效應,比如企業生產的東西賣不出去,產生了庫存,就會導致企業緊縮當下的生產,於是可能會降低僱用人數。
因此,我們在判斷什麽是合適的增長率時,不僅要立足於當下;哪怕從長期來看,我們可持續的潛在增長率是5%,由於疫情期間累積的產出缺口,我們需要補償性增長,那麽經濟增長目標也應超過5%。
第二,盛松成老師剛剛提到了供給,中國經濟的供給能力很強,在綠色產業尤為突出。中國之所以在綠色產業方面領先全球,是因為有以下幾點優勢:一,規模經濟,制造業體量越大單位成本越低;二,競爭激烈,制造業是個充分競爭的行業,它和化石能源、煤炭、石油等帶有壟斷內容的行業是不一樣的。因此,中國經濟的供給潛力增長很快。從這個意義上說,可能也意味著我們的需求增長可以更快一點。
所以,我覺得明年超過5%的經濟增速,有利於促進充分就業,而當下面臨的主要挑戰就是需求不足。這是我想分享的第一點。
其次,我想分享的第二點就是怎麽理解需求不足的原因?
當然有多方面原因,包括外部地緣政治因素等等。但剛才張燕生老師也提到,我們的外貿其實還是可以的。最根本原因是內部需求不足,我稱之為金融周期的下行階段。
金融周期是指地產作為信貸的抵押品,兩者相輔相成,在繁榮的時候不容易控制,在下行調整時也不容易托住,具有順周期內容。
現在房地產價格轉向以後,不僅僅是房地產投資、資產價格、地方債務帶來的對總需求的緊縮的影響,尤其是債務償還對消費、對投資都是緊縮影響。
這裏還存在一個特殊的因素——賣地收入。過去政府性基金預算中有一項賣地收入,有了這筆收入以後,可以用於土地開發、基礎設施建設等等,它幾乎是內生的,有了賣地收入,支出就增加了,現在賣地收入少了,支出也減少了。表面上看,這個賬是平衡的,但從宏觀上看,公共預算和政府性基金預算這兩本賬的總支出對GDP的比例,最近兩年下降比較明顯。這是金融周期下行對總需求的影響。
金融周期和一般經濟周期的差別在於它的順周期性。順周期性很容易放大經濟本身的動能,當初好的時候想控制它不容易,現在往下調整的時候想托住它也非易事。順周期性對於我們思考房地產及房地產相關政策在穩定市場、穩定經濟中扮演的角色,是很有意義的。
保交樓、穩定金融、穩定市場,本身肯定是對的,但是從穩定經濟的角度來說,順周期性的一個重要含義是,雖然房地產與宏觀經濟之間是相互影響的,但房地產更多體現的是一個結果而不是原因。房地產的改善需要經濟的增長、就業的增長、收入的增長,人們的需求才會有所提升。
再次,我想分享的第三點是,基於上述邏輯,如何看宏觀政策的調控及其力度?
宏觀政策無非就是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兩者是協同的,財政政策沒有貨幣政策的支持很難擴張,同時二者也是相對獨立的,貨幣政策可以支持財政擴張,也可以支持信貸擴張。
所以,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是存在差異的,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貨幣政策的傳導機制在一定程度上是順周期性的,具有內生性,從而影響貨幣政策逆周期調節的效果。比如貨幣放松降低利率,從融資成本角度有利於信貸需求,但信貸需求還取決於經濟活動量的增長,當經濟增長動能弱的時候,即使把利率降下來也不一定帶來信貸的增長。
這裏還需要我們重視的一個問題是,央行在執行貨幣政策時,不是直接和家庭、企業等經濟主體直接發生交易行為,貨幣政策是透過中間渠道,如銀行體系、金融市場來傳導的,那麽這個傳導可能不是那麽直接、有效。
這也是為什麽當初美國次貸危機以後、歐債危機以後利率立刻大幅下降,甚至降到零附近的原因,最後還是靠財政擴張。
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一個重要差別,是財政政策是可以直接和個人、企業發生交易行為的;它透過稅收、轉移支付等方式,理論上說可以和每個家庭直接發生交易。所以,財政政策繞過了貨幣政策傳導機制可能存在的順周期性、內生性。
第二,貨幣政策主要是透過信貸,信貸則是透過增加債務,假設我從銀行拿到一筆貸款,表面上看我的現金流變多了,可以增加我的消費投資,但明天的現金流就少了,因為明天可能就要開始償還債務,所以貨幣政策對促進需求的動能和持續性沒那麽強。
而財政政策不一樣,它是免費給我們的,比如財政減稅、財政轉移支付等等,這些都是免費提供給家庭部門和企業部門的,可以直接增加家庭部門和企業部門的凈資產。財政對消費和投資,尤其對消費的促進效率非常高。
我們可以看到其他國家在金融周期下行的經驗,基本可以總結為「緊信用、松貨幣、寬財政」。這是我在2017年出版的【漸行漸近的金融周期】這本書裏面提出的觀點,雖然當時還沒有進入金融周期下行,我在書裏提出一個問題,我們到了金融周期的下行階段,宏觀政策應該怎麽應對?就是緊信用、松貨幣、寬財政。因為某種意義上信用是內生的,這時候需要寬松貨幣,寬松貨幣透過什麽渠道最有效實作逆周期調節的目標?財政擴張。
最後,財政擴張的載體是什麽?我非常同意盛松成老師說的「直達消費」,直達消費有多種方式,除了盛老師提到的在稅收端減稅,我覺得還有兩點。
第一,社會保障體系,我們的農村老年人的社保和城市老年人的社保差距很大大,無論是從促進消費、促進總需求的角度,還是從社會公平、促進共同富裕來說,提高農村老年人的養老保障很有必要。
第二,在稅收端,除了盛老師說的提高個人所得稅起征點之外,降低社保繳費也是一項值得做的事,社保繳費實際上是具有累退內容的稅收,累退是指標對低收入人群的實際稅率比高收入人群高。降低社保繳費的費率降,有利於促進消費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