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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媽媽是越南新娘,我要讓她感到驕傲」

2024-03-17三農

【文/ 黃燈】

張正敏1996年出生,在去往她家之前,透過斷斷續續的交往,我大致知道她的情況。2016年11月的一天,正敏敲開了我辦公室的門,我看到了一張明亮而燦爛的臉,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見面。

正敏來自廣東F學院勞經系,和我教過的冉辛追是同一個專業。我沒有給她上過課,和其他孩子的拘謹不同,初次見面,正敏大方而坦然,她向我講明了來意:媽媽是越南人,小姨和嬸嬸也是越南人,她從小在越南人堆中長大,從小就感受到了外界對越南女人的成見。進到大學,她想和同學申請一個課題,研究村莊的越南媽媽。正敏說,她看過我寫的東西,認定我是全校最適合指導她的人,希望我能做她的專案導師。

我想都沒想,答應了她的要求。這樣,因為寫作的機緣,我意外多了一個走得很近的學生。正敏聚焦的物件是越南新娘,其中包括自己的媽媽,在我看來,她選定這一群體,本身就隱含了回望和梳理自己成長經歷的隱秘動因。在正敏的描述中,我大致能勾勒出她成長的若幹軌跡:一家四口,媽媽來自越南,爸爸是粵西山區的農民,哥哥初中沒有畢業,她是村裏越南新娘子女中唯一的大學生,也是小學班級唯一的本科生。

2017年12月1日,離期末考試還有一段時間,正敏和我難得都有空閑,在他們課題進行大半的時候,我終於找到機會去他們調研的村莊走走。

裸露的家

爸爸知道正敏要回來,早早去鎮上買了一只雞,此刻正在廚房忙上忙下。剛進門,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映入眼簾,花白的頭發稍顯淩亂,他回轉身,見到禮彬和我,靦腆地一笑,沒有說一句話。正敏放下行李,走近竈台,麻利地點燃一些竹片,柴火立即燃燒起來。不到一個小時,飯菜便端上餐桌,爸爸明顯松弛下來。

直到坐下來吃飯,在簡陋而闊大的橢圓形餐桌旁,我才留意到正敏家房子的層高,遠超一般住房。屋內幾乎沒有任何裝修,墻壁裸露出原本的磚紅色,砌得極為平整、結實。通往二層的樓梯,沒有裝扶手,可以看出預制板的底色,安全起見,邊上稀疏地豎起了細細的鋼筋和木條。房子的布局,在當下的小鎮極為常見:長條形,縱深長,寬度僅五六米。因單層面積有限,正敏和哥哥的房間,都安排在二樓。整棟樓,除了正敏的房間有一扇舊門,其他房間還是毛坯狀態。

整體而言,房子又高又瘦,墻面整潔、挺括,地面幹凈,簡陋到極致。「裸露的家」。廚房是家裏唯一能看出裝修痕跡的地方。洗手台保留了原始的預制板,燒火的竈台上,貼了暗紅色瓷磚。正敏曾經提起,「我媽外出了幾年,覺得不妥,回來搭建了一間廚房,說是要將家裏的火生起來再說」,由此推斷,廚房的裝修,是媽媽刻意而為。

火生起來了,媽媽走了。媽媽走了,家裏到處都是媽媽的影子。正敏和爸爸、哥哥一樣,七八年來,依然被媽媽一磚一瓦壘起來的房子庇護。這個家,媽媽再也沒有回來,家裏有她已經長大的兩個孩子。置身屋內,我第一次體會到「家徒四壁」的含義。當正敏告訴我,面前簡陋而堅固的房子,從地基到屋頂、從砌墻到廚房的裝修,全部由媽媽一個人徒手完成,我內心唯有震撼。

我突然理解眼前的女孩此前和我說過的很多事情。我也突然理解,相比男生的爽快,她在邀請我去家訪時,為什麽總有更多的猶疑。

是正敏的信任和坦誠,讓我擁有機會,感知到她這樣的孩子,其生命的底色和艱難。

第二天,按照計劃,我們準備前往正敏調研的主要村莊——她出生的小水村。

小水村位於陂面鎮北面,距離鎮中心大約十三公裏,離陽春市約六十公裏,山地面積占到百分之七十,四面高山環繞,僅有一條馬路與外界相通,村民大多以種植橘子、絲瓜、茄子、苦瓜等農作物為生。

廣東省陽江市陽春市小水村(圖片來源:新華社新媒體)

正敏原來的家,位於小水村的一個偏僻角落。陂面鎮的房子,盡管極為簡陋,在正敏心中,卻是她命運的轉折點。正是因為媽媽的堅持,十歲那年,她終於離開了偏僻的大山,來到了便捷的小鎮,她上學的時間,從步行一小時的山路,變為步行五分鐘的水泥地面。

正敏家的房子,掩映在一片茂密的樹叢中。從山頂往下看,因常年不住人,房子早已被纏繞的雜草和樹枝吞沒,到處爬滿了青藤,「我家的老房子早就被樹啊、藤啊纏住了,房子都塌了」,面對無處下腳的路,她本能地提防隨時躥出的蛇。在正敏記憶裏,小水村的舊居僅有三間房,一間廚房,一間雜物房,一間臥室。臥室裏放了兩張床,正敏和媽媽睡一床,爸爸和哥哥睡一床。實際上,自從離開村莊,正敏幾乎沒有回過家,她很難相信,自己生命中的最初十年,竟然在此度過。爸爸將手扶拖拉機開往小鎮後,這個比之陂面鎮更為簡陋的家,已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

盡管早已搬離,村裏依然有正敏的親人。1992年,媽媽被姐夫的家人騙到中國販賣後,正敏的爸爸以兩千八百元的價格將她帶到了小水村。對於廣東越南新娘,我曾從李沐光那兒了解到一些資訊,帶正敏做課題後,我才知道,除了台山,陽春也是越南新娘的重要聚集點。

2018年7月5日,正敏爸爸中風,媽媽遠道回來照顧,在返程外出打工的途中,因沒有身份證,媽媽買不到從鎮上到廣州的汽車票,正敏只得叫一輛順風車將她送到學校。這樣,在廣東F學院,我和她媽媽見了一面,她很自然地提到當年被賣到廣東的情景。

從1992年算起,正敏媽媽來中國已經二十五年,她實際出生於1975年,到中國時僅僅十七歲,但在正敏記憶中,媽媽出生於1973年。媽媽的故鄉在下龍灣的一個漁村,家裏十姊妹,在越南人眼中,1990年代改革開放的鄰國,不啻尋夢的天堂。她一直想去中國打工,姐夫的姐姐得知她的心願,以此為由騙她離開家門,其實早已暗中聯系好了買家。哪料在路上,兩人都被同夥賣掉,最後輾轉到了廣東陽春的大槐農場。因年齡小,身板瘦,她在農場經受了三個月語言不通、身無分文、擔驚受怕的煎熬,被正敏爸爸帶回家。

陽春的小水村,比越南的故鄉還要窮,「我以前從沒挨過餓,但這裏大米都沒得吃」。習慣海鮮的胃,無論如何也難以將就木薯配稀飯。媽媽過不慣,天天都想逃跑,「但跑不掉,一個人跑,全村人都去找」,此後,家裏一直派人跟蹤她。直到生下正敏和哥哥,媽媽才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她抓住一切機會幹活,甚至學會了犁田,和她同時來到中國的好幾個女子,生完孩子後,借回家探親的機會,再也沒有回來。

從時間看,1990年代初期,正敏媽媽算得上小水村的第一批越南新娘。不少人生完孩子回家探親時,會從家鄉帶一批姑娘過來,這樣,2000年前後,小水村形成了越南新娘聚集的第二個高峰。媽媽多次偷渡回家,共帶回三個姑娘,其中就有自己的小姨。小姨嫁給了鄰居,其他兩個,一個嫁給正敏的叔叔,還有一個嫁到了鎮上。

瑪格南鏡頭:獨自等待的越南新娘(圖片來源:IC photo)

如今,正敏一家早已搬離村莊,但嬸嬸和小姨還居住在原來的地方。正敏從小在越南女人堆中長大,跟隨媽媽知道她們的很多秘密,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對曾經熟悉的越南話,已經沒有太多印象。在做課題的過程中,正敏統計到小水村共有十六位越南新娘,知道彼此盤根錯節的關系。2017年8月,正敏去當地派出所,想給媽媽弄個戶口,從政府回復的訊息推斷,陂面鎮像媽媽這樣的越南女子,多達一百一十位。

不管是身份歧視,還是留守兒童及單親孩子的聚集,無不顯示了這一歷史沈屙,在經濟貧困與孩子教育維度所面臨的危機。每次看到哥哥、堂弟和堂妹,很多時候,正敏會恍若夢中,

她很難想象,自己竟然走出了如此閉塞的村莊,來到廣州成了一名大學生。

背後的媽媽

正敏曾用兩句話概括自己的求學過程,一句是「我一路從最農村的地方爬到了城市」,另一句是「我能上大學,都是因為我媽媽」。她小學二年級在小水小學讀,三年級到六年級在陂面小學讀,初中上的合水中學,高中到了陽春市,然後到廣州上大學,歷經了一個農村孩子最為常見的求學路徑,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意外,都會中斷求學過程,正敏之所以能從偏僻的小水村來到廣州念大學,離不開媽媽的強大支撐。

正敏六歲時,媽媽堅持一定要回越南看望家人。「她走的時候,我特別害怕,我怕她不回來,我追著摩托車哭,一路跑一路哭,那個場景永生難忘,好像和媽媽生離死別一樣。」慶幸的是,半個月後,媽媽說服家人回來了,同行的還有外公。

生下孩子放棄逃跑計劃後,媽媽開始沒日沒夜地幹活。在山村,家裏的經濟來源有兩個,一是種橘子,二是爸爸開手扶拖拉機運木材。種橘子的收入不穩定,好幾年,將成本和人工去掉,根本沒有太多盈余。正敏至今記得,小小年紀就隨家人去到各個山頭,拖著兩三百米的軟管,在橘子樹的雜草中噴灑農藥的艱辛。在正敏六歲前,媽媽除了正常的家務勞作,一直兼做副業外出砍竹子,每天傍晚,她和哥哥最開心的事,就是在知了的叫聲中,聽到媽媽回家的摩托聲。

2005年,家裏的橘子獲得了意外豐收,加上砍竹子的積蓄,媽媽的第一個念頭,是帶孩子們離開村莊。她並非意識到村莊的教育質素和鎮上日益拉大的差距,離開村莊,純粹是不忍心孩子們往返校園的艱辛:「兩個孩子太可憐了,上學走那麽遠、那麽辛苦,早上拎過去的粥、飯,到中午變餿就不能吃了。」爸爸不願離開,父母協商不成,「媽媽一意孤行,到鎮上去打聽,得知有人出售老房子。她拿著身上僅有的兩萬塊錢,東湊西借,籌夠了三萬多,逼著爸爸去簽字買下了隔壁鎮上的老瓦房」。正敏由此離開了小水小學,來到了離家五分鐘的陂面小學,對她而言,這是從「最農村」的起點,向上前行的關鍵環節,「至今我仍舊感激媽媽當初的決定,因為她,我才能夠接觸到更好的學習資源,才有今天的我」。

直到今天,正敏回想起鎮上求學直到初中畢業的經歷,她對學習上面臨的挑戰始終無法說清,但圍繞一個貧寒之家經濟來源的窘迫細節,卻讓她刻骨銘心。媽媽帶領全家搬到陂面鎮後,正敏和哥哥上學方便了很多,但生活條件並未獲得太多改善。爸爸依舊進山打理橘樹,刨去成本,收成最好的年份不超過一萬元。媽媽則馬不停蹄地找了一家鞭炮廠,每卷一百根鞭炮,收入三塊五,一個月最多能賺三百元。與此同時,她還找了兩份散工:一份稍稍固定,每個月4號、7號、10號去飯店打雜;另一份則為隨叫隨到的建築小工。

2012年,隔壁家的房子要重建,正敏家的墻壁與之相連,這就意味著住了七年的老房子必須拆除。面對剛剛還清的購房債務,十幾萬的建房款猶如天文數碼,讓全家人發蒙。爸爸骨子裏怪罪媽媽,面對迫在眉睫的難題,他沒有選擇分擔,竟然袖手旁觀;媽媽做出了驚人的決定:為了省下高昂的人工費,她根據工地積累的經驗,親手建房。

越南紀錄片【迷霧中的孩子】劇照(圖片來源:影片截圖)

——2018年,我在學校和她見面的時候,曾經聊過建房子的細節。媽媽記得自己買磚、買水泥、買鋼筋的任何一筆開支,記得自己跟著隔壁的砌墻師傅,學著挖地基、和水泥、一寸一寸將墻壘起的過程,「整棟房子,都是我自己做的」。她唯一的心願,「是希望家人有一個地方住下去,有一個地方不遭風吹雨淋,其他再慢慢打算」。房子做到一半,沒有錢建屋頂,她不顧體力的極限,選擇外出打包裝廢紙,沒日沒夜地幹了兩個月,換回五千元,屋頂裝好後,房子終於建成。

正敏曾經細數過媽媽幹過的活:種橘子、上山砍木頭、為紙廠砍竹子、卷鞭炮、織蠶架、去黑工廠打小工、去飯店當服務員、到工地攪拌水泥、打包廢紙裝車、躲在福建深山老林砍毛竹、在浙江茶場頂著烈日采茶葉,多年的足跡,遍及陽春、肇慶、福建和浙江。這所有的工作,沒有一件可以持續、穩定地為媽媽提供過得去的收入,因為沒有身份,散工、高強度、不確定,成為她職業的明顯特征。

高中每年的學費是一千九百六十元,每個月的生活費需要五百元,為負擔這些硬性的開支,媽媽必須外出打工。爸爸對女兒念書的態度非常消極:「跟我呢,我不能保證有錢給你讀書,跟你媽,你就等於把你媽媽賣了拿錢讀書!」留守小水村的叔叔,也曾旁敲側擊地追問正敏的成績,總是向她灌輸,女孩子念書沒什麽用,希望她早日放棄高中的學業。在極大的學習壓力中,正敏不但無法從父親這邊獲得經濟上、情感上的支撐,還要花很多心力對付這些負面情緒的幹擾。更讓正敏煩惱的是,初中沒有畢業的哥哥,從她念高中後,得知媽媽在支持她讀書,開始明目張膽地找妹妹要錢。

和正敏交往多年,她幾乎很少談及高中學業的緊張和辛苦。結束當天的走訪,我和她回到房間休息,正敏突然鄭重地和我說:「老師,我拿點東西給你看。」她熟練地開啟一個舊櫃子,拖出一個破爛的紙箱,先是拿出上面的獎狀及證書,最後從底部掏出高三最後一個學期用過的「知心」牌圓珠筆,當紅紅的獎狀、證書堆滿一地,空管的圓珠筆呈扇形擺放在地面時,就如聽到房子是媽媽徒手建成,這個場景讓我感受到了電擊般的觸動。我仔細數了數:獲獎證書四十一個,獎狀四十九張,圓珠筆接近兩百支。

在兩代女性之間,媽媽徒手建起的房子,正敏無意識保留的空管圓珠筆,就是一個女孩從「最農村」的山裏走向城市念大學,在世間打下的真實烙印。

從小水小學到廣東F學院,只要三個小時的車程,但跨越這三個小時,卻要一個母親隱匿起來從事無數種卑微的職業,需要一個瘦弱的女孩竭盡全力優秀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父親與哥哥

正敏爸爸1963年出生,當年全家湊滿兩千八百元,支持他從大槐農場去買一個越南新娘時,他已經是一個二十九歲的大齡青年。從年輕時的照片看,爸爸高高瘦瘦,盡管眼神膽怯,長相還算周正。爺爺去世早,爸爸兄弟幾人窩在閉塞的小水村,全靠奶奶拉扯長大。除了大伯適齡結婚外,其他兄弟都是單身。和媽媽比起來,爸爸從事的職業要簡單很多。結婚後,他人生的目標,不過因循祖輩的路徑:從事傳統的勞作,守住村莊幾間泥巴房,生兒育女,度過一生。媽媽的想法和他不同,從落到村莊的這一刻開始,她的人生目標就是逃離,在生完孩子放棄獨自逃跑後,她的人生願望,變成了透過教育帶著孩子們一起逃離。

2005年,媽媽執意前往小鎮購買三間瓦房的舉動,暗中拉開了全家人離開小水村的序幕。對媽媽而言,這是她的主動選擇,對爸爸而言,離開山村去適應小鎮,則成為他必須面對的人生挑戰。他從來沒有想到,祖祖輩輩一直生活在偏僻的山村,他人到中年後,還得順應大勢,被動融入城鎮化大潮裹挾的流動性變遷之中。

在小鎮定居的前兩年,爸爸的生計,依然是回到村裏種植橘樹,但收入終究不抵支出,最後只得無奈放棄。好多年,爸爸一直沒有固定職業,全靠媽媽四處打散工支撐生計。直到因建房導致兩人徹底決裂、媽媽遠走他鄉外出打工後,爸爸才隨著小鎮工廠的增多,在附近找了一份工作一直幹到今天。

正敏理解爸爸的辛勞,但也不否認對他的心結。從上高中到念大學,爸爸沒有出過一分錢,讓正敏難受的是,媽媽離家後,好幾年時間,爸爸始終逼迫她站隊,仿佛媽媽的離開,正敏洞悉其中的秘密。他不認為女兒讀書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高二寒假臨近過年時,哥哥經常將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帶回家,喝醉胡鬧,嚴重影響了正敏的學業,以致她不得不去小鎮的旅館躲避,而爸爸始終一言不發,並未制止哥哥的行為。

央視紀錄片【姐姐】劇照(圖片來源:影片截圖)

更讓正敏惱火的是,高三那年,每次月考前,爸爸都會打電話過來,論調和叔叔一樣,宣稱女孩子不用讀書。正敏考上大學後,爸爸毫不掩飾,希望女兒早日畢業,盡快掙錢將家裏的房子裝修好,幫助哥哥成家立業。爸爸對大學的理解和想象,依然停留在八十年代,他以為女兒只要手握大學文憑,就能解決家裏的一切問題。

直到今天,正敏都無法確認爸爸是否愛自己。我在家訪時,曾當面問爸爸,是否去廣州看望過女兒?得到的回答是,「沒有時間」。正敏不知道爸爸最遠的足跡曾經去過哪裏,在最近的血緣關系中,雙方好像從未在同一軌域並列,「從小到大,我不能理解他的很多舉動,而他可能連我的名字是哪幾個字都說不清,更不知道我在哪所大學念書」。

正敏的哥哥,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第一天到達正敏家,當天的晚餐,哥哥並未出現,直到晚上快九點,一個身材瘦削、頭發吹得高高的年輕人,伴隨轟轟的摩托車聲音,在街燈的映照下,從進深極長的門廊一直走進飯廳。

對正敏而言,「借錢」是她和哥哥最深的關聯。初中輟學後,哥哥一直沒有好好幹過活,也從未意識到自己對於家庭的責任。他行蹤不定,要不突然去外面待兩個月,要不突然身無分文地回到小鎮。在外面打短工時,只要和老板、同事有一點點矛盾,就二話不說收拾衣服回家,連本該領取的薪金都懶得理會。回到鎮上,能幹的活,也無非是偶爾幫小學的同學裝裝不銹鋼門窗,或者幫忙去外面討點債務,運氣好,討回了債,當天就會去鎮上花完。

沒有穩定的收入,哥哥認定的開銷,卻一點都不能含糊,手頭緊張時,他會將目光投向正在求學的妹妹。得知媽媽打工的收入主要拿來供正敏念書,從上高中開始,哥哥更是理直氣壯地找她要錢,到正敏上大學,哥哥變本加厲。

大一時候,哥哥借車駕駛途中出事,一籌莫展中,想到的辦法,竟然是逼迫妹妹拿錢,正敏拿出僅有的生活費,很生氣地交涉,「我給你這兩千塊,我買斷跟你的關系,以後別來找我!」可事情沒有任何改觀,考駕照,找妹妹要錢;想換手機,還是找妹妹要錢。正敏幫爸爸緩解過一次迫不得已的債務危機後,哥哥仿佛看到了妹妹的能量,每次遭到拒絕,便聲嘶力竭地慫恿妹妹找別人借,「每到此時,我內心特別害怕,充滿了恐懼,總感覺爸爸和哥哥,在拼命將我往下拉」。

正敏曾鼓勵哥哥去外面打工,讓他堅持做好一件事情。她透過朋友的關系,在寧波幫他聯系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但哥哥一句話就將她戧回:「去那麽遠幹嗎,有便宜撿嗎?」我後來才知道,在到達她家的第一天,正敏爽快接受哥哥的邀請去歌廳,是希望我能借此機會,不動聲色勸說哥哥去外面打工。

在正敏看來,透過自己的大學老師和哥哥交流,也許效果會好一些。

多年來,面對爸爸情緒上的幹擾和哥哥不斷借錢的壓力,正敏坦言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無底洞,「這樣下去,我以後怎麽嫁得出啊?那天晚上,我想到了三點鐘,我以後怎麽辦啊?」在切身感受到家庭持續、細密的壓力後,正敏徹底理解了媽媽的選擇並慶幸她的逃離。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媽媽尚且有逃離的機會,而自己作為女兒和妹妹,壓根沒有辦法躲避家庭隱匿的暗礁。

逃離生命的暗礁

如果說,媽媽的支持,給了她透過教育走出去的力量和可能,那爸爸和哥哥的牽扯、媽媽「越南婆」身份讓她感受到的不公,則構成了正敏成長過程中看不見的暗礁,而她主動逃離生命暗礁的行動,則讓我從教育要素的層面,看到一個女孩從「最農村」的起點出發,一步步往前走的堅定勇氣,更看到了正敏充沛的「個體能動性」,對原生家庭魔咒的成功破除。

哥哥將自己的不求上進,歸咎於媽媽的離家出走,正敏從小目睹媽媽的努力和掙紮,認定一切事情只能「靠自己」。哥哥怪罪媽媽的離開讓他沒有心思做事,正敏反問:「我和你同一個媽媽生的,為什麽我這樣子,你卻成了那樣子?」

正敏剛上大學時,看到小學的好幾個同學,年紀輕輕便生養了幾個孩子,她深切感受到了命運輪回的恐懼,忍不住審視自己的家庭:「我爺爺那樣子,我爸那樣子,我哥又那樣子,那我哥的下一代,會不會還是那樣子呢?」她不敢想下去,也無法理解哥哥為何對命定的結局毫無感知,意識到哥哥缺乏擺脫現狀的認知後,正敏提醒自己:「一定要走出來,一定要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想起來,正敏的真正覺醒,源自媽媽越南人的身份,總是無端受到親戚、鄰居甚至陌生人的輕賤。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搬到陂面鎮沒多久,隔壁一個老頭總是八卦媽媽的事情,甚至當著爸爸的面煽風點火:「這樣的老婆要來有什麽用?」爸爸沒有維護媽媽,一旁的正敏怒火中燒,她沖到老頭面前,指著鼻子回擊:「你再給我說一遍!我家怎麽樣,關你什麽事?」老頭被正敏嚇住,從此不敢正眼看她。

對於爸爸的糊塗和懦弱,正敏也不是一味忍讓。初中時,哥哥常在學校打架,爸爸的方法不是管教,而是不顧家庭的實際情況,讓他放棄寄宿,每天花一個小時用摩托車接送,正敏對此表達了明確的不滿。盡管爸爸對哥哥的寵溺從未改變,但在正敏成績明顯領先哥哥的狀況下,對於媽媽外出打工供正敏念書的選擇,他並不敢有任何怨言。事實上,在重男輕女的氛圍中,正敏的功課,始終處於無人過問的境地,「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爸爸從沒管過我,全靠自己悟」。在嘗到優異的成績可以被別人稱呼為「越南阿香的女兒」後,正敏覺察到「讓媽媽驕傲,是一件幸福的事」,透過學習回報媽媽,成為她滋生力量的根源。

在答應帶正敏做課題後,我才知道她進入大學內心所面臨的風暴。此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樂觀大方的姑娘,在熬過中學階段的種種艱難後,從踏進我辦公室的那一刻起,就將對媽媽及其背後更為龐大人群的審視,當作了大學階段自救的開端。

央視紀錄片【村小的孩子】劇照(圖片來源:影片截圖)

正敏坦言,進入大學失去高考目標的牽引後,那種因逃離生命暗礁所滋生的力量,好像突然消失,她的人生陷入了新的迷茫狀態。說到底,正敏面臨的挑戰,和我教過的很多女生一樣:入學的興奮期一過,伴隨考上大學自信的稀釋,現實中洞悉到的種種真相,諸如同學之間的貧富懸殊、城鄉之間的教育差異,總是很容易將她們推向無力或虛無的境地。

以往的努力,在正敏看來,不過一個無物之陣,就算能夠幸運地走出村莊和小鎮,能夠來到廣州,她依然無法掩飾以往過多防禦性行為帶來的傷痕。過去的日子,終究讓她看清了內心的殘缺,事實上,多年來,正敏一直處於無邊的恐懼中:她害怕媽媽去越南探親不回來;害怕哥哥在她求學時無休無止地要錢;害怕爸爸高三月考前總是說一些烏七八糟的事;害怕一個人在山上的橘樹林中無助地拖動柴油機;害怕男朋友知道家裏的真相後頂不住父母的壓力提出分手;害怕家裏的親戚隨時隨地對媽媽的蔑視和輕賤;害怕媽媽生病讓自己失去世上最珍貴的人;害怕大學同學知道家裏的情況傷害脆弱的自尊;害怕大學畢業找不到好工作滿足不了家人的期待;更害怕日漸衰老的父親、無所事事的哥哥成為她一輩子的負荷和放不下的牽念。

而今,當正敏邁進大學的校門,她沒有想到,當初給媽媽帶來驕傲的「上大學」,意味著她需要直面另一重壓力。一方面,相比媽媽的處境,正敏時常為自己的好日子感到羞愧,她可以找心儀的老師聊專業,可以隨時參加同學策劃的周日活動,而遠在異鄉的媽媽,可能正在偏僻的竹林中,過著「滾石砸腳、蠟燭照明」的原始生活;另一方面,直面現實中同窗之間的家境差異,她真切感受到一種來自資源差距所致的無奈,「他們整天想著玩,也不幹正事,好像始終沈醉在爸爸媽媽疼愛的世界裏,畢業後透過家人介紹,就能很順利地找到工作,而我很認真地學習,很認真地實習,很認真地跟各種人打交道,拼死拼活地找工作,畢業之後,有可能什麽都找不到」。

從小到大引以為傲的成績,大學期間不再是丈量個人價值的唯一標尺,正敏的茫然,看似具體,但又如此虛無。

對正敏來說,她大學期間所處的精神困境,源於一名年輕人獨立自主的意識增強後,對個人經驗的清理、對生命來路的正視。只不過,落到她身上,聚焦到了如何直面千瘡百孔的原生家庭。在中學階段,因為有大學目標的強烈牽引,年輕人的情緒暗礁,容易處於被遮蔽的狀態,實際上,據我觀察,很多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盡管到了大學,但她們並未化解掉中學時代留下的暗傷,以致大學畢業後,依然背負家庭的窠臼,在沈默中走向社會。而如何找到一個巧妙的契機,剝離掉這種負面的牽扯,讓「大學」成為滋養年輕人成長的堅定力量,是我一直琢磨,但並未解決的問題。

山西省柳林縣山中小學(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無論如何,這次意外的邂逅,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正敏透過與家人的重新連結,不但學會拋開個人的情緒,重新理解了爸爸和哥哥,也重新理解了背後的家庭在整個社會結構中的位置,看到了社會劇烈轉型過程中,每個家庭成員正在遭受的流動性命運。

課題結束後,正敏進一步確信了自己對於文字的熱愛,她決定透過考研,從人力資源管理專業跨向新聞傳播專業。2019年,她調劑成功,順利入讀西南某大學的碩士。媽媽的命運,因為女兒勇敢而真誠的書寫得以改變,來到中國三十年後,終於獲得了合法身份。越南新娘這個隱匿多年的群體,也因為正敏的書寫,被更多人看見。

2022年,正敏碩士畢業,和男朋友落腳南方,和我在同一個城市尋夢。

我想起家訪過程中,正敏和我描述的人生夢想:買套兩房一廳的小房子,養一個媽媽,養一只貓。我還想起正敏透露給我的,媽媽最大的夢想,是以合法的身份,早日回去探望日漸老去的父親。

我相信,這些曾經的藍圖,不會僅僅停留在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