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圈有多卷?一個大學中年教師的獨白
導讀: 高校教師、科研人員,似乎應該是這個社會最具自由和探索精神的一個群體。但現實不容樂觀,許多教師和科研人員困在了卷」基金」、「帽子」的系統中,難以專註於原本熱愛的科研工作。 以下是一位大學中年教師的獨白。關於高校青年教師、中年教師的生存現狀,歡迎留言講出您的故事。
魚龍 | 撰文
近些年,高校中青年科研才俊不幸離世的噩耗頻頻見諸網絡,很多都是四五十歲的壯年期,這個年齡其實正是高校教師最有創造力的職業黃金階段,人生卻踩了急剎車。以往令人羨慕的高校教師崗位,似乎成為高危職業, 「青椒」、「中椒」們難免兔死狐悲,人人自危。
「青椒」,顧名思義,指的是高校青年教師。「中椒」,則是高校中年教師。當社會將目光投向「青椒」的生存現狀時,可以說,「中椒」們在科研圈的處境,與青椒相比,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作為一名「青椒」過來人,深知「中椒」們的現狀,很大程度上就是「青椒」們的未來。希冀小文管中窺豹,提供教師生存狀況的一個縮影。
SAIXIANSHENG 「中椒」畫像
到底多少歲才算是「中椒」?這個界限很模糊,因為「青椒」就不十分明確,自然排在「青」之後的「中」也是筆糊塗賬。
比如,國家自然基金青年基金專案的年齡限制是當年男性未滿35周歲,女性未滿40周歲;優秀青年科學基金專案申請人當年男性未滿38周歲,女性未滿40周歲;國家傑出青年科學基金申報,需要當年男性未滿45周歲,女性未滿48周歲。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宜家招聘的退休人員計劃,將退休人員界定為45歲開始。如果把這個界定放眼全球,更官方的解讀是世界衛生組織(WHO)對青年的定義:44歲以下的人被列為青年。當然健康和生理的年齡界定,在學術圈是沒什麽意義的。雖然按照傑青的說法,45歲都算是「青年科研工作者」,但對於絕大部份科研人來說,更有實際意義的檻,實際上是國家自然基金青年基金專案,也就是俗稱的國自然青基的年齡節點35歲(這裏按照男性的標準來劃線,沒有任何性別歧視的意思)——過了這個年齡,對相當一部份科研人員來說,唯一一次有可能申報國家專案的機會,就永遠關上了大門,是真真正正再也沒有機會申報任何「青年」專案,也就意味著終生在科研圈苦苦掙紮的窗戶開始開啟。
因此,我們的中椒群體,就從35歲往後開始刻畫吧,就是這麽一群三四十歲,說老不老,但肯定不小,大概率是中級職稱,面臨著職業、家庭、健康等一系列痛點的「中年人」。
SAIXIANSHENG 國家基金:一道極難逾越的坎
很多的社會關註點在於「青椒」沒有足夠的科研經費,收入有限,又面臨著結婚購房等需要用錢的地方,無法安心開展科研。但實際上,這些問題,不僅僅是「青椒」獨享,「中椒」也是一樣。
特別是科研經費,現在的科研活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一場燒錢的活動。對於大部份普通高校教師而言,幾百萬的專案以一己之力幾乎不可能染指,不僅是本身申報難度大,更是因為需要抱團組隊打怪。所以「最有可能」參與並中標的就是自然基金委系列的專案了,國家基金面上專案有五六十萬,相對於很多省市面上專案只有十萬的經費來說,已經屬於大專案了,可以幫助課題組熬幾年,所以,拿到國家面上專案,至少是課題組正常運轉的一個重要保障。
作為一個雙非高校、非大佬團隊、生命領域的普通「中椒」,牛博士今年正好進入不惑之年,這已經是第四次申請國家面上專案了。
「感覺今年依然還是炮灰。」牛博士在熬了幾乎三個月不休,交上申報書之後,迎來的不是輕松,而是無盡的失望和空虛。如今的生命科學領域,幾乎是卷中之卷,特別是伴隨著相當多海外人才的歸國報效,讓學科整體水平更是水漲船高。
而且這一難度趨勢和命中比例並不是只有生命領域才是這樣,幾乎所有的非文科專業,或者說申報國自然專案的專業,都是越發看衰。據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釋出的公告,2023年國自然面上基金專案的資助率僅不足17%,也就是說,五個人申請,大約有一個能中標。如果放在籃球比賽中,一個球員的投籃命中率在17%左右,意味著很低的命中率。今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改革了政策,導致面上基金專案的申報量增幅高達49.1%,而這一數碼在2023年和2022年僅為2.6%和4.6%。換言之,如果預算總盤子沒有顯著增加,或者資助方案沒有變化,今年的資助率將是顯著的斷崖式下降,這讓原本就競爭激烈的國自然基金申報,更是進入了拼刺刀肉搏戰的階段。
一方面,國家級專案看起來只是為科研錦上添花,是否中標並沒「一中定終身」的殘酷,但另一方面,很多時候國家專案除了是科研運轉的保障之外,更是考核透過,甚至職業生涯能否延續的保證。
科研是高校教師職業的生命線,而如何來評價科研呢?
自打上級部門要求破「n維」後,就很難有統一的標桿,無非就是基金、論文、專利等,其中最為看重的依然還是基金,尤以國家基金含金量最高,因此很多高校將拿到國家基金專案作為聘期延續甚至非升即走的最主要指標,而對大部份普通高校教師來說,唯一有可能拿到的國家專案就是國自然面上和青年基金專案。
對於「青椒」,還可以搏一下青年基金專案,雖然競爭依然激烈,但只要研究基礎較好,手握幾篇還過得去的文章,標書寫的不是那麽糟糕,兩三年總會申請到,而且青基有年齡和申請次數限制,必須是35歲之下,一生只能申報一次,這就相對來說降低了難度,至少科研大佬不會下場競爭;但反觀面上基金,幾乎沒有任何限制條件,現在甚至國家傑青和長江學者也入場圍剿,這讓普通的「中椒」中標難上加難。
反觀學校,對於國家專案的考核幾乎是個硬杠杠。馬博士四十有加,妥妥的中椒,五年前回國後就職在一所省屬雙非高校,比一般中椒幸運的是,拿到了三個省部級人才帽子,在就職的學校裏面也算是能拿得出手了,但苦於國基不中,因此在考核和評聘的時候,哪怕是三個省部級人才專案也比不過一個國自然青年專案,校方回復也是有理有據,畢竟後者是個國家級專案。於是出現了省部級人才苦心耕耘五年,但考核不如剛出道的握有青基的年輕教師的怪象。
SAIXIANSHENG 職業的瓶頸
國家專案是大多數高校晉升職稱,完成考核的必備,當唯一能參與的專案也如此困難,晉升自然也就變成了可望不可及。
同為80後「中椒」的朱博士,回國已經是第四年了,當初以人才引進成為一所985高校的「校聘副教授」,可以理解為沒有職稱,享受副教授待遇,這和國內高校正式評聘成為副教授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沒有非升即走,但這個「副教授」也是虛的,只有一個名號而已。回國後,學校給了部份啟動經費,幫助其建立了實驗團隊,並開展了起步階段的科研,雖然經費相對來說還算充裕,但當初考核任務書裏明白寫著需要主持國自然專案才能續聘。然而,進入材料類專業,發表論文幾乎全部是影響因子十分才算入門,沒有JACS或者子刊之類,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做材料的,國自然的競爭自然也就到了誇張的程度。國自然面上專案五六十萬的經費其實僅僅能支撐科研一兩年而已,然而這個「名」比起「利」,要有分量得多。如今已經是考核期的最後一年,如果今年再拿不到國家專案,就面臨著低聘,從副教授降為講師。「但這還不是終點」,朱博士苦笑著告訴筆者,「如果你以為降到底了,那就大錯特錯了,後面還有轉崗的風險。」也就是從教師系列轉到教輔系列。
除了要應對份內的科研重任,學生就業現在也成了考核的一個重要指標。朱博士所在的學校規定:如果自己帶的研究生,有一個沒有按時就業,明年就減少一個招生名額。朱博士三年前參與聯合培養,今年畢業四個學生,這四個學生因為各種原因都沒有在學校要求的時間節點前「按時」就業,理論上明年就要減少四個招生名額,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朱博士一年正常只能招收三個學生,「這是不是說我還欠著學校一個名額,需要後年再繼續補上?」沒有學生,意味著科研產出減少,也就更意味著申報專案的科研基礎變弱,更加大了申報難度,形成一個惡性迴圈。「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學生就業要跟導師招生名額掛鉤,如果家裏有礦,想在家休整一年再就業,不可以嗎?!」朱博士苦笑道。
當國自然面上專案的參與人水平越發提高,人數越發增加,競爭也日趨白熱化。沒有足夠的人脈,背後大佬的支持,和自己完善的團隊保障,想要拿到面上專案,實在是難度大增。而這些資源,並不是到了「中椒」的年齡,就跟年齡成正比關系了,相當一部份「中椒」上述資源幾乎為零,也就導致申報多年都鎩羽而歸。如此的科研生態,對於相當多的海歸來說,毫無優勢可言,在外拼搏多年,到了國內,幾乎沒有任何積澱,以「中椒」的年齡從事「青椒」的工作,一切從零開始,雖然自身水平不弱,也手握部份科研成果,但很難融入國內的圈子,導致始終是邊緣人甚至是局外人。
朱博士這種有著副教授甚至教授的虛名,但沒有編制或終身教職的情況,幾乎已經成了當下高校引進人才的標配待遇。這一從國外「預聘-長聘」制度引入的舶來品,不僅適用於985/211,現在連很多省屬雙非高校也用的風生水起。甚至出現,哪怕你已經有了終身的教授職稱,也很有可能因為完不成考核被低聘成副教授甚至講師。而對還沒有編制或者終身教授的中椒來說,情況將更為淒慘,一旦完不成考核,解聘進入社會,自然是毫無競爭力可言——年齡歧視在科研圈同樣適用。因此,整個高校就像是一個停不下的陀螺,新人老人都在迅速地被卷著,如果想對工作報以熱情積極應對,就要一直卷。於是,出現了另一個物極必反的惡果,哪怕考核透過留下的副教授,很多都已耗費了巨大精氣神,以前的所有成果都用於完成考核了,要想進一步升級成教授,就要重新積累成果,但這又談何容易,也就造成了很多副教授看著升級無望,就徹底躺平,哪怕被低聘,也不想再讓自己卷起來。
放眼整個社會,雖然「卷」已經成了各行各業的一個普遍現象,但在高校,尤其是科研領域,這種「卷」還有著其獨特性,科研是一個特別需要沈下心,耐下性子的領域,刨除基礎科研這種需要慢工出細活的方向,哪怕像是藥物研發,這種具有巨大回報的方向,沒有十年以上的積累也很難出成果,但現在高校的考核往往是三年到五年就是一個聘期,而且很多時候考核並不僅僅是對自己縱向的考核,而是在學院水平或者同批入校的老師之間進行橫向考核,只有優中選優——這也是今年國自然專案的話語——方能透過,哪怕你再努力,到了考核的時候,就像開盲盒,才知道周邊的「競爭對手」到底是幾斤幾兩,這就導致幾乎所有人都瞄著考核指標,然後投入大量精力用於短平快和具有高展示度的工作內容,沒有人再踏踏實實做長周期,高風險的科研創新。往小處說。長期如此,會把一個科研人員最寶貴最有創造力的年華全部浪費,往大處說,會讓整個國家的創新能力大打折扣。每年上億的國自然經費支出,換回的卡脖子技術突破卻寥寥無幾,就是最好的註釋。
SAIXIANSHENG 身體已成了巨大短板
如果說申報基金拼的是腦力,郁悶的是,「中椒」的體力也成了一塊短板。「中椒」總是有意無意忽略自己的身體,「真怕身體突然亮紅燈,曾經憧憬過四十多歲,覺得那是邁過青年後的一種成熟,正是腦力體力的人生巔峰期,但真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巔峰已過,下坡路上越跑越快了。」牛博士頗有些無奈地說道,就像郭德綱相聲裏說的,「不如從前了」。
因為大部份時間都需要坐在電腦前面處理文字工作,而且又需要高度集中註意力,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時間久了,外在感官上看起來首先就是胖了。牛博士進入高校僅僅三年,就胖了近三十斤,他只好自嘲是「過勞肥」,而肥胖背後就是脂肪肝等各種內在隱患。同時,還有頸椎,腰椎疼痛,現在他開車一定時間,下車的時候都需要用手扶著腰走幾步才能緩解,那個姿勢和動作看起來說是六七十歲,也不為過。
「學校組織每年體檢,但很多中年老師都不敢去體檢,就怕查出問題,不去查,就預設自己沒啥事。」很難想象這種自欺欺人的唯心主義鴕鳥式觀念,竟然會在很多搞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老師身上發生。每有「青椒」「中椒」不幸離世的事件報道,總會引發同在科研崗位上的中椒一陣唏噓。
SAIXIANSHENG 上有老下有小不是自嘲
在自己撐不住的同時,愧對的還有父母與孩子,「以前總覺得說上有老,下有小,是一種矯情」,牛博士頗有些無奈地說,「但身處其中,才知道,真的兩邊都顧不上。」
因為讀博士畢業本身就屬於大齡青年了,再加上為了事業工作幾年才有了孩子,現如今孩子才剛進入小學,接送孩子完全不可能,輔導孩子學習更是奢望。工作日期間,關於孩子的所有擔子幾乎都落到了父母的肩上。相對應的,是父母隨著年齡身體也肉眼可見的衰老,面對調皮的孩子,頗有些力不從心。唯有周末空出時間,自己才能照顧小朋友,讓年邁的父母歇一歇。但這個時候,「青椒」往往正在實驗室全力拼搏,沒有家庭的後顧之憂,恨不得24小時住在實驗室,每周的常規組會也都放在周末,將所有時間全都放在了科研上。
「去年大年二十九,學院百分之八十的實驗室還在正常運轉,很多年輕人過年都不回家,看著年前晚上九十點實驗室都燈火通明,真是覺得拼不過年輕人了。」朱博士頗有一種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的絕望。
比沒有時間更尷尬的是,「中椒」已經工作多年,甚至也步入了高級職稱的行列,面對父母的醫藥費和孩子的教育費,還有身上扛的房貸車貸,依然有些手頭不寬裕。大學教師的收入並非外界猜測的那樣可以財務自由,或者至少衣食無憂。隨著物價的上漲,特別是當老人孩子都開始用錢的時候,一個月一萬多元的收入,顯得有些捉襟見肘。經常自我懷疑,上了這麽多年學,是否甘心這樣的回報。
SAIXIANSHENG 結語
高校教師,看似是一個讓旁人羨慕的「金飯碗」。但實際上,人到中年,各種槽點,不是一篇小文能真實反映的。如何破局,不同學術「階層」的「中椒」回答也不盡相同,但基本共識還是相當統一的,那就是還學術於其本身,尊重學術和人才發展的自身規律。
這個說起來容易,但實際執行起來可能不是那麽簡單。這需要從頂層設計的時候,就破除將基金專案與職稱和待遇進行掛鉤,讓基金回歸於專案本質——命中基金僅僅是學術假設征服了評審專家,但在實際的科研過程中,充滿變數,很有可能最終結果無法實作申報提出的目標,因此考核真正的學術產出相比於獲得基金資助應該更有評價意義。獲得更多的基金,應該是有了更多的責任和動力,甚至是壓力,而不是範進中舉般的彈冠相慶,因為我們從來沒見到過被安排了更多的課時,任課老師洋洋自得,外人紛紛恭賀道喜,這就說明了基金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科研任務,而變成了有「投資內容的商品」。然後再進一步打破帽子、圈子等束縛,減少學術壟斷,讓更多有科研能力也有科研抱負的普通中椒也能實作自己的初心。如此一來,高校中椒方能真正安心並專註於授課與科研,也能夠真正拿出紮實的科研論文和成果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