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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龍在硯

2024-03-31收藏

硯是以毛筆墨書時,不可或缺的工具。隨著文人文化的形成,硯不僅是用品,硯之上集書法、篆刻、繪畫、雕塑、材質、詩文為一體,它將文人理想與工匠精神結合得相得益彰而風神逸趣。明清兩代以龍為飾的用硯漸多,硯飾以龍有什麽意涵?又是怎樣的形貌?值此龍年歲初 , 本文作者透過數方精美的龍紋硯,帶領我們感受硯台內部蘊藏的文化深意。

#本文選自【美成在久】第57期『飛龍在硯』一文,作者為台北故宮博物院器物處陳慧霞 #

書齋幾案上的硯以龍紋為飾,從裝飾題材的角度考慮, 龍與硯 有什麽內在的關聯?中國文化的脈絡認為龍變化無窮,興雲吐霧,能行雨生風。唐人段成式(公元803~863年)的筆記小說【酉陽雜俎】中記載,唐玄宗(公元685~762年,公元712~756年在位)令一行禪師(公元683~727年)祈雨,一行言: 「當得一器上有龍狀者,方可致雨。」 後得一古鏡,鼻盤龍,持入道場,一夕而雨。用硯磨墨,一則少不了水,再則蘇軾以 「紫潭出玄雲 」形容紫石硯研墨之際,墨出如黑雲。是故墨雲起而龍隨之,以龍飾硯正是生動描繪用硯文化內涵的一個特殊面向。值此龍年歲初,本文擬介紹台北故宮博物院 「愛硯成癡特展」 展出的龍紋硯,與讀者分享。

宋代用硯中以龍為飾者並不常見,何薳(公元1077~1145年)【春渚紀聞】記載有端石【金龍硯】: 「硯正圓,中徑七八寸,渾厚無眼,如馬肝色,中盤一金色龍,頭角爪尾,粲然畢具。會有知者,即以進禦,或言禁中先已有一硯矣。」 我們無從得知這方宋代圓硯的真實樣貌,巧合的是18世紀清代宮廷制硯似乎是為這段文字做了具體的詮釋。展出的兩方清代宜興窯紫砂圓硯,以紅褐色系的紫砂為材質,暗合上述 「馬肝色」 的記載,均作辟雍式圓硯。一硯較大,直徑26.1厘米,硯堂呈緩坡隴起,一龍蟄伏於環水斜面上,望向對岸的圓珠。

清 宜興窯 紫砂圓硯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另一硯略小,直徑18.5厘米,硯堂垂直高起,一龍昂首仰臥於雲間,一圓珠置於身側。兩硯的行龍均安排於環形的硯池內,符合盤龍之姿。硯底有三矮足,硯壁飾以鋪首,則是取漢唐古圓硯為模式,無論形制、刻工均屬圓整規矩,是清代典型風格,不失為古意新詮的佳作。

清 宜興窯 紫砂圓硯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龍在硯池

明清兩代以龍為飾的用硯漸多,硯飾以龍有什麽意涵?又是怎樣的形貌?首先從風格樣式談起,根據龍所在的 位置 可分為兩類,一類出現於硯池,一類不限於硯池,硯身整體滿飾龍紋。

前者如明代端石雲龍九九硯,此方長方形的抄手硯,長14.2厘米,寬8.2厘米,高4.2厘米,硯面四邊外緣陰刻回紋,井然有序,整體觀之,不論尺寸、比例及輪廓,風格均極秀雅。硯石為一塊石眼密布的端石,石質堅致,石色灰黑,橢圓形的石眼呈黃綠色層,中心有褐黃色點,硯堂分布有四、五眼。

明 端石雲龍九九硯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硯背覆手雕石眼為柱,共有九十九柱。柱與柱之間或相接成線,由硯尾的右端屈折左斜上行至右側壁附近,仿佛山脈相續相連,匯集於硯背中心一大石眼柱處。硯背上段的眼柱分布較疏散,亦以一大眼為中心,這兩個大石眼相應成為視覺重心。柱眼高低差距大,錯落之間,覆手整個挖空的斜面空間,猶如天際深邃的銀河,散布點點閃爍的星光。

明 端石雲龍九九硯 硯背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硯池凹陷,以圓弧形的波浪線與硯堂為界,占有硯面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面積。波濤中一 巨龍 長角長須,面容老成,一足前伸,一足彎曲紮實下踏,據有硯池右側空間。巨龍前方有兩大石眼,呈柱形,分居硯池的上緣及左側,與龍形成硯池三點鼎立。其間則或深陷或隴起,借著高低突然湧現的起伏與扭轉,展現雲紋翻動,神龍騰躍,隱約不可名狀的氣勢。

根據硯首及硯盒所刻清高宗禦制詩文的描述: 「墨池容容蔚瑞雲,隱現驪龍率九子」 ,得知是以龍與九子為主題。雲龍的雕工凝重,不重打磨修飾,省略細部描寫,如潑墨畫龍般,縱筆橫掃,粗壯雄健,詭譎神秘,不可抑遏。

明 端石雲龍九九硯 硯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相較於明代端石雲龍九九硯為長方抄手形,清代康熙年間的蒼龍教子硯則是運用 硯石天然的造型 作為硯形。硯面上方硯池的位置開一穴窟,蒼龍自巖間躍出,雙爪有力撐開峭壁,穴內雲浪翻騰,龍身卷繞舞動,龍尾隱現於上緣巖邊雲間,仿佛穿雲破巖而出,面前一顆火珠,染成紅褐色,再往左側遠些的巖壁雕一螭龍,回首仰望,與巨龍兩相呼應,構成「蒼龍教子」的主題。硯堂寬闊,硯石橫斜深淺的帶狀紋理平鋪直敘,全硯風格簡潔大氣。

清康熙 松花石蒼龍教子硯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硯硯背陰刻銘文,文末印款篆書: 「體元主人」「康熙宸翰」 ,最左側另起一行,刻楷書: 「賜胤禎」 ,可知為聖祖康熙皇帝賜予胤禎(清世宗)的石硯,「蒼龍教子」的主題似乎暗示皇帝對皇子的教養與期待。硯背中間的銘文刻: 「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 ,一方面呼應硯台本身的功能,運用石之堅、水之凈作為書寫工具,同時寓意在上位者應知人善任,用人之長。回過頭來看明代端石雲龍九九硯以龍與九子為主題,九子不僅形貌互異,更是各有所好、各有專長,應是提示明君具備廣博無礙、包容異己的氣度,能識人之性,使各司其職,方能成就大誌業。

清康熙 松花石蒼龍教子硯 硯背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硯背中央陰刻楷書銘:「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左下隅陰刻楷書:「賜胤禎」。

清代康熙年間蒼龍教子硯以 深浮雕 鏤刻蒼龍,深切的刀法使蛟龍宛如將自硯石中縱身而出,氣勢磅礡,其旁以淺浮雕雲彩烘托,益顯雲龍的雄健。硯形取天然之勢,硯身厚重,邊緣不規則,時或深削,充滿力道,蛟龍舞動於天地山水之間,渾然天成,展現雄壯威武的皇家氣勢。

相較於此,清代張登舉銘雲龍硯亦取硯石的自然形貌,全硯厚重飽滿,然另以 淺浮雕 的手法表現。硯石青紫淺褐,細致堅潤,圓暈的石眼色層變化靈活,無疑是一方佳硯。硯面上緣淺浮雕雲龍紋,線條流動,率意寫形,以圓勁熟練的筆法,於輕重提頓之間,僅勾勒龍首,即將龍的靈氣自然展現。婉轉曲折的筆墨下,雲氣繚繞,雲龍交融而神氣活現,是以寫意文雅之姿,兼顧展現硯石本身天然美好的特質。

清 張登舉銘 雲龍硯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台北故宮博物院編,【蘭千山館名硯目錄】,台北:台北故宮博物院,1987,頁99)

此硯硯背陰刻銘文: 「順治庚子(順治十四年,公元1660年)歲,予筮仕鄖李,時大兄俊升典試粵東攜此石歸。太宜人見之曰:此佳研也,留以付爾季弟登舉。予以王事,徒懷屺岵,不意太宜人竟以康熙戊申(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季秋溘逝。己酉(公元1669年)春,余以會葬,旋先大人持硯謂予曰:此爾母珍之十年,待爾歸來親授之,竟不能,爾其誌之。予跪受襲藏。未二年間,先大人又見背,啟視此研,五內摧裂。今予將任荊南,值爾若劉翁,年八旬,善鐵筆,故鐫此以誌不朽,用示子若孫雲。康熙庚戌(公元1670年)南至日,襄平張登舉秀升氏謹記。」

清 張登舉銘 雲龍硯 硯背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印:登舉、秀升。硯主人張登舉(公元1638~1678年)透過一方舊硯,陳述硯石來源及其與家族的互動,真情流露。張氏為遼寧襄平人(遼陽巿),順治十二年(公元1658年)進士,歷任湖北麻城與廣西平樂通判、荊州府同知、徽州知府等,是地方行政官員,此硯得自廣東端石,雕工精良,可作為17世紀鄉紳仕宦用硯風格取向的例證。

清 張登舉銘 雲龍硯 硯背拓片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台北故宮博物院編,【蘭千山館名硯目錄】,台北:台北故宮博物院,1987,頁98、100)

雲龍滿硯

另一類 硯身滿飾龍 紋者,如明代端石六龍硯。這是一方大型硯,長27.4厘米,寬18.7厘米,高7.2厘米,略成長橢圓形,硯底收斂,烘托出硯面的寬闊開展。硯堂平坦凹陷,約占硯面二分之一的面積,石色蕉白潤澤,泛著幽寂的光影,與四周翻騰卷動雲間的龍群,形成靜與動的對比,有如人跡罕至、深不可測的黝黑潭池,散發一股強健而令人敬畏的原始生命力。

明 端石六龍硯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觀察硯面高低多層次的表現方式。硯堂最低,大面積的墨池居硯面最高處。墨池右側巨龍撥雲而出,雙爪外舞,有如飛龍在天,氣勢威猛,是全硯的視覺焦點。其左側一龍,則是以潛伏之勢,自雲間露出龍首,雙龍對望,二者之間上下各雕一高起突出的圓眼,與硯面略小的二石眼,呼應相連成勢。次高層為外圍的行龍,龍身或盤旋或躍動,掩映於其下層的雲紋之間。雲紋漫漫,隱約起伏,對比突出龍形的結實強健,或展開成C形,或略呈圓渦狀,隨意彌漫遍及硯側,又延伸至硯背,營造出詭譎的氣氛,而雲開光現的景象,則於硯背堂堂顯現。

明 端石六龍硯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硯背四面邊緣雖仍有雲紋繚繞,中間略凹陷,一片清朗無雲,有石眼五,如暗夜明亮的星光,陰刻篆字四行: 「至治有象,景星慶雲,六龍禦天,光被文明」 ,是援引【周易·乾卦】 「時乘六龍以禦天,雲行雨施,天下平也」 的典故,為全硯展現的內涵寫下註腳。

明 端石六龍硯 硯背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同樣以龍紋滿飾,如清代康熙年間劉源制雙龍硯,硯藏於故宮博物院,並有以光影法繪制而成的精致硯圖,設色清晰擬真,收錄於清高宗敕撰、於敏中等編的【欽定西清硯譜】,書中名為「舊端石雙龍硯」,硯背刻: 「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五月恭制。小臣劉源」 ,印:源。

舊端石雙龍硯正面圖及背面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片采自於敏中等編:【欽定西清硯譜】,清乾隆間內府 朱絲欄圖繪寫本,冊十五,頁二十九 a、頁二十九 b)

硯略呈橢圓形,與前述清代康熙年間蒼龍教子硯近似,硯池與硯堂無明顯界線,巨龍自硯面墨池深處撥雲而出,下層墨池另有水路暗通,右下角有一龍回望,雙龍之間嵌金珠,設計極為精巧。雲紋浮於上層,包覆硯側,延伸至硯背。

清康熙 端石雙硯 故宮博物院藏

硯背的水紋蕩潏,自深處湧現,豐沛雄壯,氣勢宏偉。將此硯和前述明代端石六龍硯並列觀察,二者風格迥異之處清楚呈現,後者硯面的六龍禦天,龍形或高亢或潛沈,氣氛低抑混沌,而皇家制硯則雙龍的主次分明,物像清晰,氣氛明朗,如明君在位,天下一統,太平盛世。

結語

從用硯人的觀點思考,明清文人書畫中的龍,常著眼於乘龍升天以成仙的道家思想。宋代馬遠【乘龍圖】描繪頭光環繞的仙人,乘龍飛騰於雲間,衣帶迎風飄揚,水墨渲染的背景中,龍身隱約,正是 「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的具體表現。

宋 馬遠 乘龍圖軸(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神仙生活並非遙不可及,落實於現世,則是逍遙自在,幽居於山水之中,這種帶有道教仙境色彩的隱居生活模式思惟,早自唐代就已存在,歷代相承。明代彭年、錢谷的【鶴林玉露書畫卷】以宋人羅大經自敘山居生活的文字為本,畫明人逍遙物外的生活,居所有水竹之勝,而能謝去塵務,以壺觴文史自娛;客至則焚香瀹茗,高情爽致,令人流連其間。畫中主人坐於書齋中,伏案讀書,案上有筆、墨、硯。因此文人幾案上的龍紋硯,於研墨時,能藉由墨雲起進而與龍紋連結,引發遠離塵囂、置身仙界的想象。

明 彭年、錢谷 鶴林玉露 書畫合璧卷(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另一方面,明代端石六龍硯硯背刻銘以「六龍禦天」為典故,六龍為乾卦的六爻,分別指潛龍勿用、見龍在田、或躍在淵、飛龍在天等等,是以龍象征君子順應時勢,始終自強不息的處世之道,可以說是古代科考讀書人無不知曉的內容。因此,以六龍禦天為題材的用硯,置於書案上,猶如座右銘,提醒文人不論起伏順逆,應時時警惕的重要原則。而作為天子,作為龍的化身,皇家用硯中所展現的則是明君在世,順應龍德,雲行雨施,天下清明,萬泰民安的和樂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