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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裏光陰

2024-08-06收藏

清雍正款胭脂水釉粉彩花蝶紋碗(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水與土的姻緣,在烈焰升騰的那一刻註定將不再平凡。數萬年前,地球上的原始先民用一把智慧之火,同茹毛飲血劃清了界限,又在陶器烹煮食物的裊裊炊煙中,永遠地走出了洪荒時代。

但陶器,真的有點「淘氣」。它向瓷的進階之路,從遠古漫漫長夜一路走到了東漢,歐洲甚至直到18世紀前,依然對神秘的「東方白金」的制作配方理不出頭緒。無論阿拉伯人還是歐洲人,他們的仿制總是不得要領,當號稱「海上馬車夫」的荷蘭人把仿照景德鎮青花燒出的代爾夫特藍陶推向市場時,欣喜若狂的歐洲買家直至最後才發現上了當。這就是歐洲燒瓷史上貽笑大方的「鼠咬瓷」——老鼠都咬得壞的瓷,即便外觀神韻已至,到底未脫「陶氣」。

一種「仙」氣,兩處文明。江西萬年仙人洞,浙江上虞小仙壇,前者的揚名源於陶,後者的「出圈」歸於瓷。這個「仙風道骨」的巧合,難說不是歷史的女神有心在人間留下的蛛絲馬跡。在陶向瓷進軍的途中,雖然瓷土的介入史和人工上釉史遠早於東漢,但總歸欠那麽點火候,所以,商周的原始瓷在黎明的前夜獨自徘徊了近兩千年。

然而,不管怎樣道阻且長,陶的終局註定是瓷。當符合現代瓷器標準的東漢青瓷在浙江上虞一帶優雅問世,陶器獨霸天下的悠悠歲月終於轉身成為歷史。從此,這個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器中尤物,這個指引無數越洋商船拔錨東航的白色黃金,這個以東方典雅挑起西方餐桌革命的中國「神器」,正式向世界開啟了屬於中國的瓷器史。

文明就是如此,在一次次偶然的契機中,必然地高歌猛進。某天,當滿懷希望的窯工開啟燒陶的窯爐取出陶碗時,發現本該平整的碗壁掛上了幾處斑駁的凸起。他們開始以為只是普通的粘連,不想卻意外發現了胎土之外的別有洞天。燒窯的草木燃燒過後化為灰燼,在爐中隨光亂舞,最終在陶器表面著陸,於高溫中與胎土發生化學反應,給陶碗穿上了一層透亮的玻璃質薄衣,宛如神來之筆。釉的意外發現和瓷土的昇華,讓原本「土裏土氣」的陶在積蓄了千年之後,終在跨越1200℃的靈魂淬煉中幻化為瓷。

一部瓷器史,半部在浙江。不僅最早的瓷器燒成於浙江,後來遍布江南的青瓷窯址,更向世人炫耀著曾經屬於南方的輝煌。瓷器的幼年無疑是青瓷,這是由早期草木灰釉的成色特性所決定的。後來,透過對胎土和釉色的不斷提煉,江浙等地發展出越窯、龍泉窯等名冠天下的青中絕品,將青色之美推向極致。

唐越窯青釉八棱瓶(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南北朝以後,北方制瓷技術不斷提升,並在隋代迅速發展。隨著制瓷技術的精進,胎釉中的鐵元素被不斷剔除,加之窯內還原氣氛的控制成功,青瓷走上了它的「淡化」之旅,經淡青、閃黃等顏色過渡,「類銀類雪」的邢窯白瓷終於燒制成功,讓天下青瓷為之一「驚」。從此,邢窯這一抔雪,不僅成就了大唐名垂千古的「南青北白」,也貢獻了後世瓷身彩繪的白胚「畫板」。

明永樂影青釉劃花纏枝蓮紋碗(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宋汝窯天青釉三足樽承盤(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陶成雅器,有素肌玉骨之象焉。」這是明代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給瓷劃定的主客觀標準。主觀上達到「雅」,客觀上實作「素肌玉骨」,即白度、密度、透明度必須同時達到一定標準方能稱之為瓷。雖漢已成之,但如此胸有成竹、爐火純青地批次生產,並從技術上確保成器皆有「素肌玉骨」,則自宋代影青始。影青是一種釉色介於青與白之間的瓷器,青中泛白,白中閃青,光照見影,溫潤如玉,可謂集南北之大成、得青白之精義、創一代之瓷風。

唐邢窯白釉執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雨過有天晴,但源自徽宗夢裏的那抹天青,還是隨著北宋的結束和汝窯的停燒一度成為歷史的絕唱。南宋的滅亡,更打破了江南文人雅士暫時的安寧天地,跟著破碎一地的,還有他們手中詩情畫意的文人瓷器。不管這般顏色怎樣沁人心脾,千峰翠色如何莫測神秘,唐代以來的「南青北白」在傳統美學意義上營造的勢均力敵,自元代統治者高舉海碗豪飲天下的那一刻起,在寫滿藍白需求的波斯訂單紛至沓來之際,在高嶺土的「神助攻」為景德鎮鼓足遙遙領先的勇氣之時,一切又有了新的開始。

明宣德青花雲龍紋天球瓶(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元青花蕭何月下追韓信圖梅瓶(南京市博物館藏)

或許,對於景德鎮的聲名鵲起來說,宋景德元年真宗的親自冠名和元統一前夜「浮梁瓷局」的掛牌成立,都不及明清禦窯廠前官民競市的火熱場面來得更加給力。而青花這個在景德鎮怎麽都繞不過去的名詞,在世界各地把中國人的氣質述說得酣暢淋漓。青花肇於唐、成於元、光於明,青花的出現,如同一道光照亮了單色釉的天空,打破了劃花、刻花、印花、剔花的美麗局限,用一抹幽藍為瓷器穿上了潑墨山水的外衣,也迎來了中國的彩瓷時代。

清康熙郎窯紅釉觀音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當歐洲人還在為胎釉的基本配方發愁、陷入苦思冥想時,大洋彼岸的中國人已經把瓷器的五顏六色和千姿百態玩出了新天地。1705年,法國傳教士殷弘緒從昌江碼頭登陸,來到瓷都景德鎮,當時誰也不知道,越洋而來的他還背負著另一項使命——獲取制瓷秘方。為了這個使命,他在景德鎮「潛伏」了七年,他疏通地方官,與窯工同吃住,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之所以對此進行探索,並非出於好奇心,我相信,詳細地記述制瓷方法,對歐洲會起到一定的作用。」就在殷弘緒還忙著偷師學藝時,一窯之隔的江西巡撫郎廷極已經燒制出了中國瓷器的又一個經典——「郎窯紅」。

踟躕歲月容易過,世上繁華已千年。從東漢到1708年煉金師博特格在奧古斯都二世的囚牢中燒出歐洲第一件瓷器,時光荏苒,已過1600年。這千載光陰裏,中國瓷器馬不停蹄,在烈焰的升騰中重生,在胎釉的蛻變下昇華:用「南青北白」,指點盛唐「開局即高端」;再「撒豆成兵」,擘畫雅宋名窯遍天下;元明一筆青花,將千年瓷不落的東方神話引流世界,從此,康熙雍正,粉彩琺瑯,釉上釉下,爭奇鬥彩,遍地開花……

(作者系故宮博物院博士後)

來源: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