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可以在廣闊的球場上憑心所踢，漫畫也可以在空白的紙張上憑心所畫，畫成什麽樣、用什麽方法表現，個人能夠隨心所欲。足球和漫畫都是自由的。」
本文 正選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衛毅
編輯 / 陳雅峰 [email protected]
高橋陽一將於2024年6月8日在東京舉行簽售會，這是他於4月4日在社交媒體上宣布【足球小將】系列漫畫將結束連載之後，與讀者所做的正式告別。在跨越43年之後，高橋陽一說：「終於可以過上沒有截稿日的生活，現在可以從漫畫家的身份中退休。」
他在5月4日出版的【隊長小翼】雜誌最終號的結尾寫道：「回想起來，我的漫畫生涯原點是小學高年級時，為了模仿，在純白的筆記本上用鉛筆畫原創的漫畫。」許多人的童年都有對於未來職業無限璀璨的想象，但大都停留在了起點。「漫畫家的身份」對於少兒時期的高橋陽一來說，同樣是難以企及之夢。
▲2024年4月22日，日本東京，高橋陽一在工作室 圖/IC photo
如同許多日本小孩一樣，高橋陽一少兒時代的最愛是棒球。動畫片【巨人之星】裏，一位叫星飛雄馬的少年在父親斯巴達式的訓練下，成為了巨人棒球隊的一員。星飛雄馬之夢也是高橋陽一之夢。
「當年沒有電子遊戲，孩子們的樂趣只有在外玩耍、看電視或漫畫。我每天過著打棒球、看電視和看漫畫的日子，在50年前的日本，像我這樣的男孩隨處可見。」高橋陽一將小學時代的生活經歷視作一切的起點，憑借本能追求令其感動之物，行至今日。
初中畢業之後，高橋陽一就讀南葛飾高中，該高中被簡稱為「南葛」，大空翼就讀的南葛小學和中學來源於此——這幾乎成了全世界足球迷眼中最有名的中小學。但對於高中生高橋陽一來說，棒球夢和漫畫夢才是他最重要的兩個夢。夢想之外，現實需要他作出決定。高二時，他開始面臨抉擇：讀大學，還是到公司上班。目標不同，高三上的課也不一樣。父親告訴他，家裏條件不是很好，讀學費很貴的私立大學很難。母親則說，她會去打零工，「你想讀國立大學或私立大學都可以。」
高橋陽一有兩個弟弟，他不得不考慮家中狀況。他投入地參加棒球比賽，但所在球隊連負三場被淘汰。人生之路的追問急迫。上大學或是上班？似乎都不是其所望。「我想畫出打動讀者的漫畫，想成為漫畫家。未來的目標已經確定，當時自己的心情到了‘如果成為不了漫畫家的話，就只有死了’的程度。聽起來可能過於誇張，但我的確是懷有這樣的心情。」
他結束高中棒球部，用更多的時間畫漫畫。身邊的同學在忙著準備高考，他卻沒有怎麽復習，他沈浸於「畫出一部讓編輯為之驚嘆的漫畫」的創作中。他沒有繼續升學，學業止步於高中。
「給予了職業足球運動員潛移默化的影響並持續了如此之久，知道這些事實的諸位也許會想，作為漫畫家的我一定是非常成功了吧？」高橋陽一說，「但事實並非如此。19歲出道之前，我剛畫到草圖階段的作品就無數次被打回，好幾部作品還沒問世便再無下文。【足球小將】同樣命運相仿，在得到連載獲許前，曾被【少年Jump】的主編和副主編要求修改過很多次。」
▲【足球小將】 第1卷
1978年的阿根廷世界杯電視轉播，讓棒球少年高橋陽一喜歡上了足球。他琢磨著，為何不創作一部以足球為主題的漫畫呢？
1981年開始在漫畫雜誌【少年Jump】上連載的【足球小將】，讓高橋陽一大獲成功。【足球小將】被認為激勵了無數日本足球少年，但這樣的效果在當時是無法即時體現的。
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時候，業余體育開始在世界範圍內破壁，商業的潮水大規模湧入。此刻的東亞，南韓人在職業化的道路上行走得最快。1980年12月10日，南韓首家職業足球俱樂部——哈利路亞俱樂部——成立。1981年9月30日，首爾（當時還叫「漢城」） 以52票對27票擊敗名古屋，贏得1988年奧運會主辦權。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聯賽職業化之後的南韓隊主客場兩勝仍是業余足球的日本隊，時隔32年後，重回世界杯。1988年奧運會足球亞洲區預選賽，中國隊在主場0:1負於日本隊的情況下，在客場以2:0戰勝日本隊，憑借進球優勢，首次進入奧運會。木之本興三曾說，「如果當時贏了中國隊的話，現在的日本足球仍然會處在業余狀態。」連續的失利刺激了日本足球的改革之心。木之本興三、森健兒、川淵三郎等人是日本足球改革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們在現實層面鋪就了日本足球延續至今的道路。
1988年，在足球的漫畫領域，【足球小將】最初的系列連載完結，看上去，我們早在36年前就要向高橋陽一這部漫畫做出類似今天的告別。此後，高橋陽一創作了其他的漫畫，想承接【足球小將】之勢，比如網球漫畫【翔的傳說】、棒球漫畫【棒球小將】、拳擊漫畫【CHIBI】（港譯【KO小拳王】） 。可是，這些作品都沒能長期連載。「在創作這幾部作品的過程中，我是把想表達的東西畫出來了，但卻總感覺只能達到‘安打’的程度。很遺憾，沒有一部作品像【足球小將】一樣，打出了‘全壘打’。在這些作品開始連載的時候，我都想著它們一定要超越【足球小將】。」
1993年5月15日，職業化的J聯賽開幕。1994年，高橋陽一在【少年Jump】上開始連載【足球小將】的世青篇。在新的故事裏，初中畢業後前往巴西成為職業球員的大空翼回到日本，成為日本青年隊的隊長。此時，來自讀者的反應卻很一般。高橋陽一被編輯部告知：終止連載。這讓他大受傷害。令日本足球更受傷的是，1994年美國世界杯開幕的時候，日本隊仍然是局外人。
高橋陽一和日本足球受挫的故事似乎止於此時，那種孕育多年的持續努力開始有了回報。「我和小翼、日向他們一樣，有著不服輸的毅力。碰壁固然讓人感到難受、內心苦悶，可即便如此，以我的性格，每次都能將這種懊惱轉化為絕境逢生的能量。如果只是因碰了壁便哭天喊地、就此準備放棄的話，是不會有任何出路的。更確切地說，如果真想把熱愛的事情貫徹到底的話，我覺得這點兒困難其實也算不了什麽。」
【足球小將】裏的大空翼說過，「我們還沒有在世界杯中出場過。在亞洲區預選賽中，我們甚至還沒有取得突破。但是，我們的夢想是在世界杯中奪冠。」日本另一位眾所周知的漫畫家藤子·F·不二雄相信「虛構能幫助人類摸索出目前還不存在但是將來會存在的事物的可能性」。高橋陽一內心懷有類似的未來主義之夢。
現實當中，在日本經濟「失去的30年」裏，日本足球卻快速成長了30年。日本足球的理想真切地從「參加世界杯」轉變成了「奪取世界杯」。大環境裏有小環境，具體的人會產生具體的不同。在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上，日本隊戰勝德國隊和西班牙隊，以小組頭名出線，這樣的情狀此前只在漫畫裏出現過。
▲2018年7月2日，俄羅斯頓河畔羅斯托夫，日本隊以2比3輸給比利時隊，無緣世界杯八強。日本球迷舉著足球小將的巨型橫幅為球隊助威 圖/視覺中國
【足球小將】裏有一本「羅拔筆記」，由大空翼的老師羅拔·本鄉所寫。大空翼在思考老師給他留下的資訊時曾向自己發問：「為何足球能帶來如此多的樂趣？」他自己的答案是：「足球本身就是一種最單純而且最自由的運動。」
「足球可以在廣闊的球場上憑心所踢，漫畫也可以在空白的紙張上憑心所畫，畫成什麽樣、用什麽方法表現，個人能夠隨心所欲。足球和漫畫都是自由的。」 高橋陽一說，「誠實地對待自己的內心，按照自己的意願尋找快樂的態度，不僅是足球的本質，也是人生的本質。」
高橋陽一同時強調，「抱持自主決定、自主執行的自由原則，也意味著你必須要有強大的心理素質，你需要獨自承受失敗，也得獨自去亡羊補牢。我說的‘自由’絕對不等同於‘任性’。‘自由’是不去掩飾自己熱愛的事情，誠實地面對心中‘我想變成這樣’‘我想要做這件事’‘我喜歡這個’的欲望，也不逃避這個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各種痛苦。」
【足球小將】裏曾有一位效力於德甲拜仁慕尼黑俱樂部的中國球員肖俊光，他主要司職後腰位置，其絕技是「反動蹴速迅炮」，能將對手的勁射反彈回去，以強硬著稱。這麽多年過去，無論是漫畫還是現實當中，歐洲五大聯賽沒有了中國球員的身影。中國足球為了擺脫痛苦，在1994年開始了職業化之路，但30年過去了，痛苦並沒有減少。
即便是在足球強國中成長的球員，同樣也會面臨各種痛苦。人生的另一層本質是：不可知。
日本學者宇野常寬曾指出，【少年Jump】發明了一種故事形式，即「淘汰賽形式」。這種形式一般是，主人公面前出現了一個強敵，之後透過自身努力並與同伴合力，最終取得勝利。一旦獲勝，主人公就會和那個強敵萌生友情，之後又會出現更強大的敵人，他們繼續向其發起挑戰。這樣的挑戰只有連載停止才會結束。這個過程反復出現，會顯得無聊。但對於體育比賽而言，不可知的淘汰就是最基本的形式。這是將比賽類比人生時需要省視之處。人生的內容和層次遠比賽事豐富。
在2024年6月1日晚的倫敦溫布利大球場，許多人希望即將離開多特蒙德的羅伊斯能夠捧起歐冠的大耳朵杯，他已經太多次錯過冠軍。但故事的結尾，在圍圈歡慶的皇家馬德裏球員身後，羅伊斯獨自蹲在草坪上發呆。
足球世界裏，丹麥童話、希臘神話都曾一度上演，但只是一度，丹麥足球和希臘足球的常態仍是處在世界足球版圖的非中心地帶。格林童話沒能降臨在德國人羅伊斯身上。未經格林兄弟深度加工過的德國民間故事的原初形態才更接近復雜的生活本身。
格林兄弟在1812年所作童話集前言裏寫道：「我們發現，當風暴或其他災難摧毀整片麥田的時候，邊上的樹籬或灌木叢中會有一小片幸存之地，一株一株的麥穗挺立其中。當陽光再次照耀時，它們默默地生長。」
【足球小將】動畫片的片頭曲有這樣的歌詞：「摔倒時草坪的氣味，擡頭仰望天空的藍色，無邊又無際。迷惘後又回來，前進的軌域，做著一望無際的夢，那是我們的地圖。即便希望偏離目標，只要能再次站起，夢想就不會終結。」
▲2024年4月7日，日本東京都葛飾區的京成電鐵四木站，市民經過【足球小將】 的裝飾畫 圖/IC photo
在高橋陽一用畫筆構築的球場上，大空翼永遠年輕，時間被無限延遲，讓現實有更多的空間去接近目標。連載了四十余年的【足球小將】映照了現實，並引領著現實。這裏的現實也並不只是日本的現實，多少日本之外的小孩看著【足球小將】長大。足球與人生的稻田裏有顆粒飽滿之時，也有谷穗寥寥之處，迎接風和日麗或暴雨將至。在世界任何地方，不管你願意與否，都會有永恒的問題從空中拋下：此刻是你童年向往的人生嗎？如果不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