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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崗穗鶥發現記

2024-08-31動物

文、圖 / 蔣愛伍

在廣西西南部的北熱帶季雨林裏,生活著一種獨特的鳥。它們整個生活史都離不開巖石,是少有的喀斯特森林特有鳥類,也是一個2008年才被本文作者及團隊發現並命名的鳥類新種——弄崗穗鶥,上一次中國科學家發現新鳥種還是1932年。

森林中的弄崗穗鶥

廣西位於中國華南地區,豐沛的降雨讓這裏的巖溶充分發育,喀斯特地貌約占全區陸域面積的41%。獨特的地形孕育了豐富的生物多樣性,使這裏成為全球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之一。

廣西西南部的北熱帶季雨林裏生活著一種獨特的鳥,它們總是在林下活動,很少飛行,多在巖石上跳躍行走,在巖石的縫隙裏覓食。這種鳥就是弄崗穗鶥( Stachyris nonggangensis ),隸屬雀形目畫眉科穗鶥屬,是2008年才被中國科學家發現、命名和描述的鳥類新種。

由於鳥類具有較強的飛行能力,故很多科學家原先並不認為喀斯特地貌能形成特有鳥,已發現的鳥種只是在生活上產生一些適應力變化,但弄崗穗鶥或許就是特例。它們的繁殖和覓食與喀斯特地貌密切相關,整個生活史都離不開巖石,是全球少有的喀斯特森林特有鳥類之一。

弄崗穗鶥清晰的臉及喉部的白斑

中國已知的1507種鳥中,大多數早在100多年前就被來華的外國博物學家發現並命名了,只有3種(金額雀鶥、四川旋木雀和弄崗穗鶥)是由中國科學家自己命名的。雖然科學無國界,但對國人來說,中國分布的鳥卻被外國人命名這個事始終是難解的心結。因此,弄崗穗鶥的發現被視為中國鳥類學研究的重要進展之一。

良師益友助研究

弄崗穗鶥發現之初,我曾給香港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以下簡稱「嘉道理農場」)的【森林脈搏】雜誌寫過一篇文章,稱弄崗穗鶥的發現是「一份偶然邂逅的大禮」。如今看來,弄崗穗鶥的發現雖有邂逅的成分,但也是必然的結果。隨著中國對生物學基礎工作的重視程度和鳥類學研究水平的提高,此鳥也會很快被其他科學家發現。

2004年,中國著名鳥類學家、我的碩士研究生導師周放教授開始在廣西西南部的中越邊境地區進行鳥類相調查研究。這一地區的喀斯特地貌多為峰叢窪地。他根據我的學習基礎和工作經歷,鼓勵我以喀斯特森林鳥類為研究方向,並支持我申請嘉道理農場的生物多樣性獎學金。

在最初的研究方案中,我將研究重點放在了人跡罕至的百色市靖西縣(現靖西市)和那坡縣一帶。因為我知道科學家已經在廣西弄崗國家級自然保育區(以下簡稱「弄崗保護區」)開展了多次生物多樣性調查,所以剛開始沒有將它列為開展研究的候選地點之一。但嘉道理農場的陳輩樂博士等專家建議我將研究重點放在弄崗保護區,因為這裏保存有該地區面積最大和最好的北熱帶石灰巖季雨林。

雖然近期我們團隊在靖西市也發現了弄崗穗鶥,但我相信,如果當時沒有聽從陳博士的建議,也許真的會錯過發現弄崗穗鶥的機會。2005年1月,周放教授帶著我對廣西西南部地區進行初步踏查。在看過10多個自然保育區後,考慮到森林保護程度和工作開展條件,我最終將位於崇左市龍州縣和寧明縣的弄崗保護區也列為主要研究地點之一。

叫聲響亮的長嘴鉤嘴鶥

定位家鄉做調查

與我熟悉的以峰林平原地貌為主的桂林完全不同,弄崗保護區是典型的峰叢窪地景觀,山與山的基部相連,讓人總有爬不盡的感覺。豐沛的降雨也使弄崗保護區的喀斯特發育更為充分,到處都有洞穴和鋒利的巖石突起,人行走其中若不慎摔倒,後果嚴重時會有生命危險。

在逐漸適應這裏的地形後,我開始享受起弄崗保護區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帶來的樂趣。森林中,古樹形成了樹抱石的景觀,很多大樹擁有巨大的板根,「老莖生花結果」現象也很常見,有的樹幹上還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附生植物,這些都是熱帶雨林特有的景象。各種野生動物也時常出現在身邊,從驚鴻一瞥的赤麂到隨處可見的赤腹松鼠,從在路上耀武揚威的眼鏡蛇到掛在樹上「閑庭信步」的過樹蛇,從叫聲如牛的花狹口蛙到如鳴蟲般發聲的樹蛙,從十幾厘米長、形狀如樹枝的竹節蟲到鳥糞大小的昆蟲,這裏的生靈讓我興奮不已。

我從大學就開始觀鳥,畢業後在廣西從事鳥類學相關的學習和工作已有4年,按說具備了較好的鳥類辨識能力。然而當我真正身處弄崗保護區時,卻很快迷失在無窮無盡的鳥鳴聲中。這裏的鳥類主要在森林裏活動,很少出現在開闊的地域,因此很多時候是只聞其聲、不見其鳥。森林中到處都能聽見鳥兒在鳴叫,或輕若蟲鳴或是響徹山谷,然而茂密的森林和陡峭的懸崖,讓人很難靠近觀察。

幸好,弄崗保護區管理局安排了兩位優秀的護林員協助我開展調查。每當我聽到一種鳥叫卻無法判斷時,便會請他們描述這些鳥的特征,然後我再判斷它們屬於哪個類群。透過幾個月的積累,我逐漸認識了弄崗保護區裏的各種森林鳥類。我知道了經常在地面「嘰喲」叫、外形像小雞的是棕胸雅鶥,在森林下層叫聲似衝鋒槍射擊聲的是紋胸鶥,也知道了叫得最響又讓人從來見不到其「廬山真面目」的是長嘴鉤嘴鶥。

叫聲似衝鋒槍的紋胸鶥

隨著調查的深入,我發現這裏一些常見的鳥在資料裏卻沒有記錄,如棕胸雅鶥和紋胸鶥。而早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老一輩鳥類學家常麟定先生就對這片區域的鳥類進行過考察;至50年代,中國科學院華南熱帶生物資源綜合考察隊也對這裏的野生動物進行了詳細的考察;70—80年代,廣西本土的考察隊對這片區域進行了多次考察,尤其是為成立弄崗保護區而開展的鳥類考察,更是長達2個多月之久。我開始逐漸意識到,也許我們對廣西西南部的喀斯特森林,甚至是考察最為充分的弄崗保護區的了解還遠遠不夠。我對這裏的鳥類調查結果也有了更多的期待。

懸崖邊上遇小鳥

2005年3月的一天中午,我在弄崗保護區5號界碑進去約1000米的地方享用午餐。這裏是我選擇的森林樣區之一,位於喀斯特森林的窪地上,周圍巖石較多,地面上的樹雖然不多,但都高大聳立。按照計劃,我會在不同季節對這片區域的鳥類進行4次調查。

一個炎熱的中午,森林裏特別寧靜,就連平時最聒噪的蟬也停止了鳴叫。突然,我聽到一種陌生的、很單調的聲音。當我舉起望遠鏡觀察時,發現一群全身近乎黑色的小鳥在懸崖上一邊覓食一邊往下跳躍行走。它們體形不大,體長約18厘米,與常見的鵯類差不多,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其臉頰白色的月牙狀斑。它們活動時發生的聲音很大,走在幹燥的落葉上,時而翻動樹葉覓食,聽起來像一群白鷴在覓食。當時我離得比較遠,與這群小鳥隔了幾塊大巖石。為了避免驚飛它們,我沒有靠近觀察。在隨後的幾次調查中,我沒有再見到這種鳥,甚是遺憾。

直到2005年國慶期間,我又例行前往調查。一天,我在3號界碑前休息時,一群與3月份一模一樣的小鳥又從我面前慢慢經過,最近時離我甚至不足1米。我能清晰地看到它們臉和喉部的白斑,甚至可以看到額部聳立的羽毛。我翻遍了手裏的【中國鳥類野外手冊】,卻無法找到一張與它們相似的圖,於是推測這是一種在中國還沒有被記錄過的鳥。後來,我又多次在不同的地點觀察到它們,更堅定了我的想法。但即使是這樣,我也沒有想過這可能是一個全新的物種,因為上次中國科學家發現鳥類新種還是在 1932年。起初,我推測這是一種分布於東南亞,但中國還沒有記錄的鳥。

2005年周放教授(左2)帶領作者(左3)一行人在桂西南中越邊境進行第一次考察

確定名稱發新種

回到學校後,我向周放教授匯報了相關情況。作為經驗豐富的鳥類學家,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可能是一項出乎意料的發現,並囑咐我盡快采集到標本。按照生物學研究的習慣,新種或新紀錄的發現最好能有標本證據。尤其是對一個新種而言,可能需要多個標本,包括正模、副模甚至是配模標本,這樣才有足夠的分類和命名的確鑿證據。

為了盡快采集到標本,我們做好盡量完備的準備工作。2006年1月,正當我們準備出發的時候, 一場席卷全國的禽流感在很多地區暴發,很多鳥類研究被建議暫停。雖然周教授也勸我過一段時間再進山,但那時我已經基本摸清了這種鳥的活動規律,希望可以在冬天采集到標本,從而可以盡快準確地把它鑒定出來。在我的堅持下,周教授最終同意我去采集標本,但要求我接觸鳥類的時候做好相關的防護措施。

由於有了充分的準備,接下來采集標本的過程相對比較容易。我們很快就采集到2只鳥,請廣西科學院生物研究所的黃成亮老師將其制成了標本。接下來,我們進行了初步鑒定,認為這是一種穗鶥屬的鳥類。幾天後,周教授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這應該是一個新種,讓我盡快撰寫相關論文。考慮到該種鳥應該只分布於弄崗保護區,我們以發現地「弄崗」為其命名,以促進將來的物種保護。我們將論文投給當時權威的鳥類學刊物【海雀】( Auk ,現為【鳥類學】)。審稿專家認為我們提出的證據翔實準確,弄崗穗鶥應該是一個從未被科學記錄的物種。2008年4月該刊正式發表了我們發現弄崗穗鶥的文章。此後,弄崗穗鶥也得到了國際鳥類學界的認可,被正式收錄於世界和中國的鳥類名錄中。而我們,則繼續深入開展弄崗穗鶥的相關研究。

習慣喀斯特巖石生境的弄崗穗鶥

發現一個從未被記錄的鳥類新種,對我個人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榮耀,但我認為弄崗穗鶥的發現只是「一份偶然邂逅的禮物」。實際上,任何一個科學上的重要發現都有靈光一現的偶然因素,但除了這個偶然因素之外,更需要對研究物件保持濃厚的興趣,並輔以紮實的知識積累和持之以恒的研究。進入20世紀以來,全球發現的鳥類新種很少,許多鳥類學家窮其一生也沒有發現一個新種。中國地域廣闊、植被和氣候類別多樣、生物多樣性豐富,期待有更多的動植物新種被中國的研究人員發現和命名。

作者單位:廣西大學


本文為【大自然】雜誌2024年第4期原創文章,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或建立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