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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喻加强/四川)

2024-02-27宠物

01

她是一只猫,名叫大灰,女性。

打我记事时起,大灰就已是我家的一员了。

大灰体形硕大。到底是她先于我,还是我先于她,成为我家的一员,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确定,也不能确定。因为,我祖母和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没来得及细问。现在我祖母和母亲已经作古。问过我大哥,大哥在这件事情上也模棱两可。

只好作罢,唉。

但关于大灰的前尘往事,甚至许多细节,我都还记得。并不是因为我对一切事情都很上心。恰恰相反,我是一个对一切事物都疏于关照的人。大灰之于我,实在是有着极深的感情。

那时候,小山村家家户户似乎还没有饲养宠物一说。生产力落后,大人娃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农村人家实在没有多余的食粮用来养猫猫狗狗玩。农村人家养猫猫狗狗,大多是从实用出发,用作宠物喂养是极少的。

我家穷。我家在我那个穷困潦倒的小山村,是很出名的。

我的父亲去世得早,他三十岁就在贫病交加中撒手人寰。命运弄人,他老人家至死都不知道,五个月之后,他还会有一个儿子横空出世。这对于我的父亲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虽然他的这个儿子至今都碌碌无为。

那时候,我家里就只有祖母、母亲、大哥、二哥和我。大哥长我十三岁,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二哥长我五岁。我和二哥都尚小。

祖母在家料理家务,母亲替生产队喂养耕牛。母亲出工的时间相对灵活,既能出工,又能照看家里。

穷归穷,但一家人亲亲爱爱,和和睦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再加上家里有大灰,我们的生活,便充满了无限的欢乐。

大灰的第一可爱处,在于她的绝活:捕鼠。

可能有人会说,猫捉老鼠,天经地义,有啥好说的。

那可不一定。有的猫天生闭水,有的猫天生懒惰。把猫捏着颈项提起来,紧紧蜷成一团,双目紧闭,不动不叫的,好猫,闭水;脑袋耷拉,四肢伸直,腰胯松松垮垮,目光游移不定,必是懒猫一只。

还有,三张皮的猫,多是捕鼠的高手。「四脚白,守田缺」,这样的猫,成天一门心思守在田缺边捉鱼,是没有多少心思捉老鼠的……

这些都是对猫的习性非常了解的祖母给我讲的。

我家大灰不是三张皮。她是只灰猫,通体浑然一灰。但她那一身捕鼠的绝活,可谓独步天下。

我爱看央视微9台。大灰捕鼠的绝活,与电视里那些大猫的做派,惊人的相似。

我曾亲眼目睹大灰捕鼠的全过程,那才叫惊心动魄:她先蜷伏在那儿,目光正前方,静若处子,高度警觉,耐心等待;发现目标,匍匐前移,没有丝毫声响;夺命的一瞬,毛发根根倒竖,全身肌肉猛地收紧,然后奋然一跃,矫若惊龙!捕鼠在口,四肢将鼠牢牢控住,咬住鼠的咽喉,充满劲道的脑袋左右摇摆,只一下……

能亲眼目睹大灰上演绝活的机会是不多的。她的绝活是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拿出来示人的。但对我是例外。我就曾有好几回亲眼目睹过大灰是怎样将一只硕鼠置之死地的。

大灰的这一绝活,可不是用来对付每一只老鼠的。杀猪焉用牛刀!只有遇到极为狡猾极为刁钻的硕鼠,她才派上用场。所以,能见到大灰与硕鼠斗智斗勇斗法的机会是不多的。有时在晚上,睡得正香的时候,会猛然被一两声凄厉的惨叫声惊醒,继而又恢复平静。我就知道,是我家大灰和梁上君子斗智斗勇斗法又得手了。

对付一般老鼠,大灰就轻松多了,可以说是游刃有余。这个时候,大灰不是在捉老鼠,而是在玩老鼠:看见老鼠,大灰蜷在那儿,不动;毛发根根倒竖,嘴里发出低沉压抑的「呜——呜——」声。说来也怪,那些个个幽灵一样的小东西,听到大灰的叫声,就像听到孙悟空嘴里发出的一声「定」,目光无神,四肢瘫软,浑身筛糠,乖乖待在原地,等着束手就擒。还有一次,老鼠竟然闻声倒地!我还以为老鼠是被大灰吓懵了倒下的。我啧啧称奇,跑近一看,乖乖,老鼠死了:是被大灰吓破鼠胆儿死去的!

祖母说:「大灰见到老鼠发出的呜呜声,叫号令。大灰号令一出,老鼠就寸步难行。」

啥是号令,我不懂,那时我还小。

现在我懂了,就是「缴枪不杀,举起手来!」

大灰的叫声,绝不干瘪滞涩。她的叫声,像号角,有时低沉,有时压抑,有时浑厚,有时欢快嘹亮。

有时又像小夜曲,能把你带到梦里去。

02

因为我家有大灰,同房居屋,左邻右舍,便少有鼠患。祖母总担心同房子的人暗算我家大灰,背地里乱撒鼠药,便人前人后爱用手指指着大灰,笑说道:「我家大灰爱上你家捉老鼠呢!」听的人理会,竖起大拇指直夸大灰,夸得祖母脸上开一朵花。

但祖母对大灰总是怀着担心的。隔三岔五,有事没事,祖母总要到别人家的房前屋后走走转转,还特意要让别人瞧见。

「大奶奶,转啥呢?」瞧见我祖母的人便会这么叫。

「没转啥,就走走,看看。」祖母哂笑两声。

别人会意,说笑间故意转弯抹角,把话题转移到对我家大灰的夸赞上来。

缘此,我家大灰在我的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活得踏踏实实,过得快活逍遥。

大灰是很黏人的。

平时是不怎么见得着大灰的,她有本职工作,我家的,左邻右舍家的,她很忙。但当一家人闲暇的时候,她也闲暇的时候,她便会出现。人坐在场院里,远远的便能听见她叫,很嘹亮的两声,「喵呜!喵呜!」然后是拖长的两声,「喵——喵——」音色甜得腻人,像分别了好久似的。到得跟前,尾巴高高竖起,每人的腿上轻轻磨蹭两下,然后左看右看。看实在了,一个纵身,跳进她中意的人怀里,蜷起来。只一会儿,她就会进入梦乡。

大灰最喜欢跳进祖母和母亲怀里,因为祖母和母亲总惯着她。她是不会跳进陌生人怀抱的。我很希望她能跳进我的怀里,倒不是因为她是一位美女,那时我还小,对美女还没有感觉。是的,一点感觉没有。我希望大灰跳进我的怀里,实在是因为喜欢。

但大灰不愿跳进我怀里。一来我还小,抱一会儿就觉得沉,我便会起身把她推下去。二来呢,大灰是想睡个安稳觉,而我只是图好玩儿,抱着大灰,一会儿摸摸她头,一会儿提提她脚,一会儿冲她喊叫,一会儿冲她笑闹,弄得她好不安生。

但大多数时候,大灰都是独自蹲在那儿,闭目养神。

在烈日炎炎的盛夏,大灰爱躺在堂屋的一个角落,四肢放松,露出雪白的肚皮,很惬意的小睡。这时候我想抱她玩,祖母就会说:「别弄她,她晚上逮耗子很辛苦呢。」

在冬天,很冷,冰挂挂在茅草屋檐,长长短短。到中午,冰挂融去,气温回暖,温暖的阳光烘暖了一个场院。大灰便会独自蹲在一包茅草上,眯缝着眼睛,很惬意地晒太阳。

在我的记忆里,大灰多数时候白天是在打瞌睡,显得懒懒散散的。而一到晚上,她便换了一副面孔,变得生龙活虎,成为一只黑色的精灵。

大灰也不是通宵值勤的。特别是冬天,夜晚寒冷而漫长。大灰巡逻回来,便会跳到床上来钻被窝。我睡相不好,爱蹬被盖,等我夜半醒来,大灰多半已在我怀里,或在母亲怀里。大灰的心跳,在宁静祥和的冬夜,便显得越发澎湃。

也许就因为大灰爱钻被窝这一习惯,祖母和母亲一到有空的时候,便会给大灰洗澡。大灰体形硕大,给大灰洗澡,必须祖母和母亲配合。

夏天的热水一把柴火即可,冬天的热水要烧到六七十度。

「猫儿的体温高,给猫儿洗澡,水要烧热点,要不猫儿会感冒的。」祖母说。

给大灰烧洗澡水的时候,大灰便静静坐在祖母和母亲身旁。水倒进脚盆里,大灰会把左手或右手伸进水里,然后提起来,轻轻摔两下,像是在测试水温。感到满意了,大灰便会主动跳进脚盆里,接受祖母和母亲给她的一场酣畅淋漓的洗礼。

给大灰洗澡,我也会很兴奋,在一旁不停给大灰头上浇水。大灰不停甩着脑袋,弄得我和祖母和母亲满脸满身都是水。大灰伸过脑袋来舔我的手,她的舌头上好像有无数软刺,让人感觉粗糙而痒痒。

我家大灰喜欢洗澡,说给村里人听,村里人都不相信。

「真的啊!」听到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直到有一天我们给大灰洗热水澡,让他们目睹,他们才作罢。

03

说到吃,家里穷,的确没啥好吃的给大灰做可口的零食。我爱去猪食缸里选根葩红苕放她面前。我们家乡土地贫瘠,产细粮少,但红苕烂贱,插上种苗,施点农家肥,就能疯长。到农历八月中旬,地里的红苕,块块饱绽得能把苕埂撑爆。所以,家家户户便把红苕做主食,不仅人,鸡牲鹅鸭都能管够。外县人有个笑话,说我们仁寿人屙出来的屎都是红苕屎。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我们仁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一方幸福的土地了。不提。

但就不能说我家大灰也和我们一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虽然同我们一样,只看得见猪儿跑,给她开荤的时候少之又少,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吧。

鱼虾她倒吃得不少。

这主要得益于我的母亲。

我母亲同我祖母一样,对大灰充满着无尽的爱意。肉食固然稀缺,但对大灰是无虞的,因为她有老鼠肉吃。

我和母亲走亲戚去了,主要去外婆家、大孃家、三孃家,大灰在家是要念叨的。大灰念叨的方式,是「喵呜喵呜」地叫,叫声短粗而急,到最后是声声嚎叫。我和母亲回家,还在离家一二里地的疯子坳,大灰便已坐在那里迎着我们了。见到我们,大灰一边小跑,一边短促咪叫。她的叫声里,含有几多埋怨,几多依恋。这时候母亲就会俯下身去,把大灰搂在怀里,一直这样抱着回家。

母亲放下大灰。大灰端坐在那儿,巴望着母亲。母亲就小心从怀里拿出早已为大灰包好的吃食,放到大灰面前。大灰极细致地吃起来。有时候大灰等了半天,见母亲还没动静,便有些着急,用她的左手或右手,去掰母亲的手,并「喵呜喵呜」地叫。这时候我心里就会感到有些内疚,因为路上我实在经不住母亲怀里那包吃食的诱惑。那包吃食,早已进了我的肚皮,变成了狗屎。

母亲有空的时候,就扛着虾爬,到田边去打虾。

那时还没修黑龙滩,正沟里要关冬水田,以备来年插秧种稻之需。所以,冬天水田里的水都是满满当当的。鱼是不多的,村里几个年轻人,一没事情,就会扛着竹网和竹划,到田里去罩鱼。我爱尾随他们,看他们罩鱼。竹划过处,一道浑水。一罩子下去,成功率极高。我羡慕得不得了,多么希望我的大哥也如他们,为我家罩回好多好多鱼,我能吃上鱼,大灰也能吃上。

但大哥从不罩鱼。大哥的拿手绝活是抓黄鳝。大哥背着空鳝鱼篓出门,一眨眼工夫回家,他的鳝鱼篓一定是满满的。当然啰,我的大哥,又成了村里其他小伙伴们羡慕的对象。

用虾爬打虾,是要技巧的。要认得水。水至清,无虾。水太深,无虾。田里的水要较浅,且较浑浊。水里有点杂草,不多,稀稀拉拉的,绿绿的,里面一定藏有虾。田边田角,最易出虾。虾爬甩出去,双手抓住竹竿,然后迅速收爬,虾爬收到面前的时候,迅速让虾爬的竹竿直立朝天,以防虾们逃窜。

和母亲一道打虾,次次都有惊喜。一虾爬起来,虾爬里噼里啪啦,啥货都有。虾是最多的。此外还有汆子、小鲫鱼、黄鳝、泥鳅、屎瓜瓤、秧端工、水爬子……除了屎瓜瓤,其他都是好东西。屎瓜瓤味苦,人是不吃的,猫也不吃。偶尔会收获一两条草鱼、鲤鱼或大鲫鱼。如果运气够好,还能收获一两只王八。

高高兴兴回家。母亲把收获倒进大瓷盆里,分门别类分拣,装进不同的篼篼盆钵。虾是大灰吃的,通体青色,透明,在筲萁里活蹦乱跳。但在柴火灶里煎炒之后,就变得又红又亮,香味扑鼻。

从我和母亲脚踏进家门起,大灰就和我们形影不离,她欢快的叫声,左邻右舍都能听见。虾起锅后,锅铲铲进她的碗里,冷却一会儿。不能马上给她,刚起锅的虾烫人得很,大灰吃虾心急,是会被烫伤的。

一会儿工夫,大灰碗里的虾已温热可口,大灰便一门心思有滋有味吃起来,嘴里还时不时发出惬意的「呜呜」声。

母亲每天很忙,她一天到晚风风火火,有空闲打虾的时间是不多的。但母亲只要一有了空闲,就爱扛着虾爬去打虾,这便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大灰通体的灰,不是黯淡无光的灰,而是油光水滑的灰。用手从大灰的头顶抹到尾巴,大灰厚实软滑的皮毛在掌心里滑动,并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那种带着大灰体温的熨帖,会暖到你心里去。大灰这一身漂亮的行头,从体格到皮毛,大多是母亲的功劳。

大灰用餐,是有专门的饭碗的。每次用餐毕,祖母都要给大灰用心清洗。祖母说:「猫经历了三十二冤,七十二劫,距离做人就差一步。」

所以,我家大灰,吃饭的时候,是要上桌子的。有时到饭点了,还没见着大灰,祖母就会「咪——咪——」地唤她。大灰泥墙上听见,「喵喵」回应两声,站在墙头,一家人眼睛齐刷刷朝她看。大灰看准桌面,屁股朝上,头朝下,尾巴有力摆动两下,一个纵身,「咚」一声落到桌上。

全家人的脸上才显出轻松的神情。之后,大灰便和一家人开开心心吃起饭来。

久而久之,我家那张宽大结实的饭桌上面,便留下了大灰密密麻麻很鲜明的爪痕。

那时我想,大灰做了猫咪就要做人了,多好啊。

「要过多久呢?」我问祖母。

「十来年吧,或者多一点,我也说不准。」祖母说。

我扳起手指头一算,呀,十来年,我就十岁多一点点,大灰就要离开我们。于是,一股莫名的惆怅便萦绕在心头,让我好多天对一切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好在我还有几个光屁股蛋的好朋友,几天以后,我就把大灰十多年以后就要离开我们去变人的事情,抛爪哇国里去了。

04

大灰长得乖巧,引得许许多多路过我家门前的人羡慕,祖母为此常常忧心忡忡。要是过了好久还没见着大灰,祖母就会屋里屋外「咪呀咪呀」地叫,很着急的样子。

「六儿哪,快找找看,大灰哪儿去了?」祖母对我说。

我就会四处去寻找。直到看见大灰被我抱在怀里,或见大灰屁颠屁颠跟在我屁股后面,祖母才放心。

祖母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村里常有这家那家的猫咪,无端端被别人抱走,惹得祖母也要陪人家生一回气,叹一回息。

祖母回家就会对我说:「六儿哪,把大灰看紧点,莫要让人家把大灰抱走了!」

我也因此担心起来,生怕有一天,一大清早起来,不见了大灰。

祖母又安慰我:「别害怕,我家大灰强着呢,除了我们,谁靠得拢她?」

想想也是,大灰那么强壮威武,谁靠得拢她呢?

我的心情便又快活起来。

羡慕我家大灰的人是很多的,除了本村的,还有很多陌生人。有时,会看见一个陌生人定定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看着我家大灰。有时,会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快看那只猫,好乖!」只要这种时候,我就会小跑着过去,瞪着双眼,满脸愤怒,让陌生人自感没趣,只好干咳两声离开。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怕啥,啥偏就会找上门来。

突然有一天,我家大灰不见了!

平时见不着大灰,也正常。她有她的事情,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一样。

但那天非比寻常。每天只要一到饭点,大灰就会「喵呜喵呜」地叫着从外面小跑回来,或从房顶上或从墙头上跳下来,天天如此,从无例外。

但那天是个例外。大灰不仅吃中午饭没回来,到吃晚饭时候,也没回来。

一家人找啊找,挨家挨户地找,挨家挨户地去打听。后来范围扩大,附近村子,也去找,也去打听。

好多天过去了,仍然无果。

祖母说:「大灰怕是彻底弄丢了吧?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就有人说:「怕是吃了药死的耗子吧?她死在一个旮旮旯旯里,不开腔不出气的,怎么找得着?」

但祖母和母亲都不相信。大灰生性高傲,又是捕鼠的能手,死掉的耗子,大灰是绝不会去吃的。

大灰一定是被别人抱走的,这一点祖母和母亲深信不疑。

「挨千刀的哟!」祖母和母亲几乎是异口同声拊掌跺脚怒骂。

我自然是哭哭啼啼,伤心得不得了。

「不哭,大灰只是被人拴着,脱不开身,瞅准机会了,她就会回来的,相信祖母的话!」祖母安慰我。

于是,每天,我就守在家门口,等着我家大灰从别人家里挣脱绳索,逃跑回来。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大灰还是杳无音信。

「大灰怕是回不来了。莫是被人杀来吃了吧?」祖母说这话的时候,呻吟一声。

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祖母说的话,不是没有可能的。很早以前,祖母就给我讲过,野蛮的广东人,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将猫儿杀了,和蛇一起炖来吃。据说那道菜就叫龙虎斗。

「猫儿是不能杀来吃的,猫儿下辈子就变人了。杀猫儿就同于杀人!」祖母说。

好吓人哟!听得我背上直起鸡皮子疙瘩。

但有个事实是,在有的人那儿,猫儿是可以杀来吃的。我家的大灰,别是也被……

我无法继续想。

又过了两个月。屋后的张大爷走亲戚回来,见着我祖母,就对我祖母说:「我好像见着你家猫儿了,在北坝山,被一户人家用铁链子拴着。」

「具体在哪户人家呢?果真是我家大灰?」祖母细问。

「好像是吧?也不一定。具体我也说不准。」张大爷的话模棱两可。

我倒是希望张大爷能带领我们到北坝山去走一趟,那样不就水落石出了?可人家就是不愿意,说记不准具体哪个位置了。自己去吧,白坝山又那么大,离我们这儿少说也有五六十里地,到哪儿去找?

只好作罢。

就只好寄希望于我家大灰瞅准时机,自己逃跑回来。

又过了几个月,大灰还是杳无音信。我们的希望几乎完全破灭了。

接近年关时候,天气出奇的寒冷,寒风挟裹着漫天飞雪。到向晚时分,那雪越下得紧。

「唉,可怜我家大灰哟!」祖母望着屋外漫卷的雪花,自言自语。

一家人都不说话。我站到屋檐下,能听见雪花砸在茅草屋上的「窣窣」声。

草草吃过晚饭。

更深夜静。床上偶尔能听见雪把屋后的竹子压折的「噼啪」声。

「好大的雪哟!」祖母在隔壁床上念叨。

忽然,母亲从床上猛地坐起。一股冷风灌进热被窝里,我打了个寒颤。

母亲坐在那儿,仔细听。

我也仔细听。

在呼呼的风雪声里,似乎有隐隐的猫叫声。

切切的,越来越近。

是大灰的叫声!是的,我没听错,是大灰!

母亲也听出来了。母亲一边急切地穿着棉袄,一边「咪呀咪呀」地叫。

「妈吔,大灰回来了!」母亲大声喊着祖母。

母亲一边喊,一边「噗」一声擦亮火柴,一间黑屋子霎时便亮堂起来。

母亲急急给我穿好衣裤,祖母也已经到了床前。

我们朝堂屋走。母亲拿着煤油灯走在前面,我和祖母跟在后面。

「咪——咪——」

「咪——咪——」

「咪——咪——」

……

我们声声呼唤。

「喵呜——喵呜!」大灰在门外回应。

母亲把煤油灯放在桌上。

祖母「咣当」一声把门闩打开。

一股寒风挟裹着雪花扑面而来。

大灰正蹲在门口,她的那双眼睛,依然熠熠生辉。

「喵——」大灰大叫一声,「嗖」一声冲进屋里……

很难想象,在那样的风雪夜,大灰是怎样挣脱了身上的锁链,走过几十里山路弯弯,蹚过几十道水路漫漫,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寻路回家的。

祖母曾经对我说:「猪凫四海,猫听八方。猫儿离家再远,只要爬上高高的山岗,竖起耳朵细听,就能听出家乡的声音。」

过去我还不相信。但那一刻,我信了。

05

又是三年五载过去,一转眼,我已念高中了。

这时的大灰,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她就像一片秋风中的叶子,看着看着就渐渐老去。

大灰身上的皮毛,已经黯淡了光泽。虽然母亲一有空闲,就扛着虾爬到田里去给她打虾。她吃饭也不按点了,有一顿没一顿的。她总是长不结实,瘦骨嶙峋,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让人担心。偶尔还能见着她嘴里衔着老鼠,这时候便又能见着她的一身机警和威猛。她也不上房顶不在墙头上走动了,大多数时候,是静静地卧在屋子里或场院里的一个角落,闭目沉思。

但每到夜晚,大灰那双眼睛,依然熠熠生辉。

到冬天,大灰不钻被窝了,爱钻进灶烘里去取暖。有好多回我就看见,祖母把燃着的柴火放进灶烘的时候,大灰才从灶烘里逃出来,身上背着一团火逃出门去。有两回她背着一团火往歇房屋里跑,差点闹出火灾。

「大灰老了,不中用了。」祖母看着大灰,摇一摇头。

我又想起小时候祖母谈起猫儿死了以后会变人的话。我的内心,有时替大灰高兴,有时,又涌起丝丝缕缕的悲伤。

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又不见大灰。祖母是按例要去寻找的,唯有祖母,才知道大灰常去的几个去处。

一会儿工夫回来,大灰已在祖母的怀里了。

祖母朝一家人直摇头。

一家人看着祖母进屋。

大家都不说话。

大灰的结局,一家人是清清楚楚的了。

祖母把大灰放在一个平时装小菜用的竹篮里。是在冬天,祖母特意在竹篮底铺了我儿时穿过的一件小棉袄。

吃罢午饭,祖母对我说:「六儿哪,跟我一起走。」

祖母手里提着竹篮,我紧紧跟在祖母身后。

我和祖母走到后山一处塌败的坟茔前。这儿地势偏僻,荆榛丛生,荒草满地,偶尔,能听见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从荆榛的缝隙处望过去,能够看见塌败的坟茔里有森森白骨。冷风吹过来,就像有个幽灵在荒野里一路小跑。若是小时候,我一定会害怕得要死。

这个地方我不常来。听祖母讲,这是个古墓,已有好多好多年了,里面住着一位古墓游丝。

「就是这儿了,这地方好!」祖母说这话的时候,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祖母把竹篮挂在一根粗壮的荆榛枝杈上,然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却不作声。

我想,祖母一定是在替大灰祈福吧,她曾说过,大灰死后是会去变人的。

整个过程,自始至终,祖母的脸上,都平静,安详,微澜不起,波澜不惊。

祖母的一生,经历了人世间的许多磨难,尝遍了人世间的许多酸楚,真可谓饱经风霜。可祖母总是微笑面对,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直到祖母去世,祖母都把生死看得云淡风轻。祖母心中留下的,唯有对生活百般刁难的隐忍和爱。

我曾写过这样一首小诗,赞美我的祖母——

赞美诗

在这里

我不为诞生抒情

而只把死亡置顶

祖母的死亡,我曾目睹

九十六岁高龄

人世间的一切磨难

她都经历过

人世间的一切幸福

她都享受过

临别的时候

我们围在祖母的病榻前,悲痛欲绝

祖母从病榻上翻过身来

与我们诀别——

「你们让开,别挡了我的路」

只有于人生奔走中修成佛性的人

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踏上云端,视死如归

这是祖母对待人生的态度:豁达,明媚,开朗,开阔。我想,把我祖母对待人生的态度,用到大灰身上,也不为过。

壹点号 陵州蟋蟀哥(喻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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