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螳螂丨林语尘
狒 狒长老举起了辛巴
夏夜屋中时有蚊虫,猫总能发现。眼看虫子高飞扑灯,爪长莫及,便急得嘤嘤作响。于是先生将猫一把举起,凑近吸顶灯,它敏捷地双爪一合!好,抓到了,人和猫皆引以为傲。看过【狮子王】吗?狒狒长老高举辛巴,万丈光芒洒落,普天同庆,【
今夜爱无限
】金曲响起——就是这般场景。
本来我只看他俩热闹,然而不久后,一项工作却让我也加入了狒狒长老的行列。
我们的昆虫摄影师养了几只刺花螳螂,作为杂志的模特儿。他要出差,照顾螳螂的重任便托付于我。我接手一看,傻了眼:那饲养盒就是外卖的调料盒,只有瓶盖大,里头贴了昆虫攀爬纸,侧面扎几个透气孔。住在其中的学龄前螳螂,细胳膊细腿,翘着肚子,浑身黑褐中略带白斑,放出来绝对会被当成花蚊子拍死。
花蚊子一样的低龄刺花螳螂
体型再小,也是纯粹的肉食者。可我能买到的最小号饲料蟋蟀都比它们大,饲料果蝇又因为天热的缘故,到手死了大半。而普天之下所有生长期幼崽,都有黑洞般的胃口,螳螂一天不吃,肚子就瘪成一个扁片儿,可怜兮兮的。
愁眉不展中,我想起了扑灯的飞虫。被纱窗筛过的小黑虫,恰好能当小螳螂的猎物。抱歉,你们不过追光误入,但舍下恰有猛兽嗷嗷待哺,就是你们的蜀道难了。
新的狒狒长老爬上椅子,高举打开盖的螳螂盒,凑近吸顶灯上的小虫。说时迟那时快,小螳螂闪电出刀,瞬间就抱着虫子大嚼起来。此法可行!我赶紧换另一个盒子,继续爬凳子举高高。小螳螂几乎一被举上去就能抓到,敏捷高效尤胜于猫。
有时天气清朗,灯下干干净净,螳螂又得挨饿。我又想了个办法,傍晚时分,穿一身长袖长裤,把螳螂盒子全揣在兜里,下楼往草丛一蹲,撸起袖子,很快就有蚊子落到胳膊上。当它专心开饭时,我便将盒子扣在胳膊上,小螳螂马上就会挥刀行侠仗义。它们吃饱饭,世上万恶的蚊子少了几只,我的血液也得到了微末的新陈代谢,皆大欢喜。
总之,各种歪招齐出,我总算撑到了同事归来。然而几天下来也养出兴味,便厚着脸皮问能否留一只。「你随便挑!」同事慷慨地大手一挥。我留下一只最小的2龄
刺花螳螂
,取名「小花花」。
小花花是个情绪特别稳定的小朋友,任何时候打开小盒,都不会乱跑,给它一个手指头,便乖乖地站上去。但同时,它吃饭又十分积极主动,一点儿不用操心。自从有它,我再也不用手动打蚊子,举着螳螂凑过去,它就唰然出刀,例无虚发,十分好使。
看它喝水更是有趣。螳螂好像有一种神秘的雷达,附近有一丁点水汽,都能立刻察觉,凑近水源,叉开腿、低下头啜饮,像一头优雅的小鹿。我常用指尖沾一点点水,看它抱着我的手指头,在指纹缝隙里嘬个不停。
小花花站在扇贝壳上,像个飞檐走壁的小侠客。
蜕变
刺花螳螂一生要经历5—6次蜕皮,小时候黑乎乎的,每蜕一次皮,体型变大一点,体色变浅一点,最后完全变成白绿色。蜕皮常半夜进行,我作为夜猫子,有幸见过几次。它会在饲养盒的「天花板」上倒挂着,旧皮从后脑勺开裂,它勉力后仰,把头胸和双刀先退出来,然后是腹部和腿。这时它六足都是悬空的,只靠还留在旧皮里的尾部挂着自己,进入中场休息。歇够了,它就卷腹,抓到天花板,引体向上,将尾部也脱出来,移步站(挂)到旧皮旁边。新皮肤闪烁着瓷釉般的光泽,特别明艳好看。
实际上,每一次蜕皮都是虫生的冒险时刻:需要把全身所有零件都完好地从旧衣服里抽出来,包括脚尖的小钩、每一节触须、双刀刃上的每一根刺,稍有闪失,肢体便会卡在旧皮中致残致死。成功蜕下的旧皮细节完整,仍能悬吊在攀爬纸上。
正在蜕皮中场休息的小花花
2023年10月29日凌晨,小花花开始进行它最重要的蜕变:长出翅膀,告别爬来爬去的童年,彻底变成会飞的成虫。这还睡什么,必须起来给它记录虫生重要时刻啊!
我架好手机录像时,身体已经蜕完了,但新生翅膀皱成一团,还需泵入体液、慢慢撑开。它稳稳倒挂着,背上就像有一朵皱巴巴的花苞,缓缓舒展、绽放。崭新的翅膀质地如薄纱,是浅淡的玉色,美得惊心动魄。这种仙气飘飘的色泽,其实只会存在一两小时,很快,翅膀和新皮肤的质地会变得坚韧,颜色加深,最终成为蜂蜜绿豆糕那样可爱的色调。
刚羽化的玉色翅膀
第二天的蜂蜜绿豆糕
第二天,我将小花花在我家蜕过的所有皮集中在一起,做了个成长衣柜(下图)。蜂蜜绿豆糕爬到上头,昂首顾盼,看起来自豪得很。
真神气啊,真神奇啊!平安度过每一次蜕皮,全须全尾地顺利长大,就是值得祝贺的生命奇迹。
螳螂也是一种猫
成年的刺花螳螂,大约有我食指的两个指节长,不再是童年细小脆弱的样子,互动起来也有趣许多。小花花虽有翅膀,但并不爱飞,我常常让它爬上手指,偶尔还像举猫那样把它举近天花板去灭蚊。
人若发现了一种关联,就忍不住去找第二第三个。很快我就觉得,螳螂不仅是敏捷抓虫的样子像猫——它实在就是一种猫里猫气的东西。
螳螂双刀向下折叠的「手腕」处,内侧有一小块,用放大镜看毛茸茸的,昆虫学上叫作「清洁刷」。它极爱干净,饭后常常低下脑袋,用手腕子从脸侧蹭到脑门,反复擦拭,然后用嘴清理双刀,与猫洗脸、舔爪的动作一模一样。
有些反应也很像。螳螂浑身感官极其敏锐,从背后轻轻一碰,马上猫猫扭头,一爪子揍过来。要是有意撩逗,还会用双刀跟你打起来,快速交替出刀的模样,也是典型的「猫猫拳法」。
猫偶尔会在地板上留下一摊呕吐物,有时是为了吐毛球,但更多时候是猫粮吃急了、吃完又马上喝水。螳螂也会有一模一样的情况,吃完大猎物立刻喝水,一定会「噗」一下吐出一摊消化液。我只好控制它的饮水频率,不敢再让它放开喝。
它也像猫一样,不喜欢被逆着毛摸。螳螂受惊、生气时,往往会高举双刀、奓开翅膀,用翅面的斑纹和鲜艳色彩来威吓对方。但小花花脾气绝好,我想仔细看看它的翅膀,却怎么逗它都无法实现。最后还是借鉴了撸猫经验,从后往前掀了一把翅膀,迷你猫咪终于奓毛,张开带着眼斑的前翅,我这才看到,后翅是鲜亮的柠檬黄色。
告别
小花花享受了两个月成年生活。北京由秋入冬,圣诞节前的一星期,我发现它食欲明显减退,饲料蟋蟀只能吃半只,步履也渐渐蹒跚。
螳螂的眼睛有神奇的变色功能,会在环境明亮时变浅,光线暗时变深。24日白天,它的眼睛仍保持着夜晚的紫色,我就想,可能要告别了。它坚强地撑过了一整个白天,伏着身体,慢慢呼吸。我看着它的腿越来越无力,渐渐支撑不住躯干,以奇怪的弧度弯下去,但爪尖和触须还不时动一动。
晚上迟迟不肯睡,想陪它走完这一生。它在我手心里越来越僵,只有口唇还在细微地活动,仿佛喘着最后的气。
虽然明知这对刺花螳螂来说,就是正常的寿命,但亲眼见证过这个生命精雕细琢、渐渐成形的模样,还是觉得何其匆匆。曾在儿时震动过我的、看小生命消逝的悲伤,与成年人的理性搅在一起,变成低回的感慨。
小花花去世后,手巧的同事将它做成了标本,定格成它生前很少出现的展翅模样。
当我以为与螳螂的故事已然落幕时,却峰回路转,又续一篇。
同事养的那批刺花螳螂,其实有一对儿成年的,出差时没交给我,而是放养在办公室两个苔藓缸里。它们分别试镜【博物】9月刊的封面,最后母螳螂的片子更好,也就是最终的封面版本。
两只成虫走完生命进度条,半个多月后,同事突然在苔藓缸里发现一些会动的像素——那只上封面的刺花螳螂,不止在人类的资料库中留下了精彩影像。它不声不响地,在缸中一根藤蔓上,产下极其隐蔽的黑色螵蛸。卵悄然孵化,比蚂蚁还小的新生螳螂,在缸里到处乱爬,成为故事的续篇。
「你接着养吧!」这个螳螂幼儿园,又辗转来到我家。当我挨个儿喂食喂水,看着它们做出熟悉的小鹿喝水、猫猫洗脸动作,那种「续写」之感达到了顶峰。
温蒂长大了,彼得·潘便邀请她的子孙去永无岛,冒险故事就这样一代一代、永远继续下去。而我,觉得这些短暂的小生命才是永恒的「彼得·潘」,自己则是不断更新的「温蒂」。每一次轮回,它们带我开始新的探险,给我永远鲜活的体验。
养小动物,是一种生命学习。
来源丨文汇笔会
编辑丨蒋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