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养宠物，是因为自己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寄托。
宠物它们明明不能说话，不能洗衣煮饭，不能赚钱养家。
但是，有它们在，好像家才有了家的样子。
它们身上的生命力，仿佛是治愈人心灵伤痛的良药。
我家养的乌龟 | 作者供图
2019年，家中的宠物乌龟得了病，在非冬眠的季节，长达几日不进食。哪怕是最爱吃的草鱼，它也只闻一下，然后嫌恶地爬开。我一度怀疑它得了厌食症，无奈之下，我只得求助于互联网。
前所未有的世界向我展开。豆瓣上有各色的养动物小组，从普通的猫狗，到稀有的守宫蜥蜴、鼹鼠乃至乌鸦。视频网站上，远在日本的年轻人分享球蟒的捕食；国内，布偶猫爱好者们聚在一起，讨论一只猫的血统。我拿着鼠标，像握着新世界的通行证。
网上各种养动物小组 | 图源网络
两天之后，我加入了乌龟爱好小组，龟友们告诉我养龟的注意事项。这时，我发现我的龟有畸形的症状，这是盆内水过低造成的，畸形龟甲会造成龟发育不良。
养龟十年，我第一次了解它的世界。走过许多弯路的我如获至宝，抱着「现在改正也不晚」的念头，我把自己的业余时间交给互联网，学习养龟知识。
乌龟厌食症好后，我对这些小众圈子产生了兴趣。互联网中，小众宠物爱好者们安居一角，他们在自己圈子中交流，出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最开始，我本以为他们是为了把自己和他人区分开来，以独特的爱好，彰显自己的个性。
如果说个性，曾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人。我初遇他时，他穿着拼多多二十块买的短袖，冒牌的耐克球鞋是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浑身上下加起来才堪堪过百。廉价的衣衫包裹着的，是一张垮下来的脸。
曾汪对自己很敷衍。他没钱去饭店，于是坐在路边陪我吃十几块钱一份的烤肉拌饭，聊他家中最宝贵的宠物， 一条纯黑王蛇 。正值回南天，天气湿热，准备离去时，他的屁股黏上了充当垫子的传单。扯掉写着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纸，曾汪冲我尴尬一笑，狼狈离去。
1
7月14日，他人的情人节，却是曾汪最讨厌的一天。他失去了自己的女友。两人吃了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这顿晚餐，女友因他切牛排姿势笨拙为由，提出分手。这是蛰伏已久的爆发，曾汪也明白，女友受够了他的窝囊和贫穷，以及他爱蛇的怪癖。
深漂第三年，他辗转多家公司，工资从最开始的3000涨到8000，他依旧没能在钢筋水泥中得到一个家。工资过万是一个坎，对于他的大专文凭是一个极大的挑战。2018年末，曾汪终于租到了一间房子，他的爱好也终于能堂堂正正亮出来。
34岁的曾汪租住了一间20平方米的单人屋，屋里放着一张床，还有一个玻璃箱，箱子中，长达半米的黑王蛇盘缩在树枝上。
半年前，结束和朋友的合租生活后，曾汪托人买了一只黑王蛇。这只独特的宠物花了他几千块钱的存款，玻璃箱里，有一个加热垫，冬天他会启动加热。蛇这种生物冬眠死亡的概率很大，所以，现在宠物爱好者们很少让蛇冬眠。
这条黑王蛇买回来时就能吃活鼠，曾汪觉得太残忍。于是他从网上购买老鼠崽，才出生的小鼠体表没有覆毛，眼睛尚未睁开就被冰冻，成为幼蛇的食物。
繁忙的大都市里，曾汪不奢求爱情。早年，他在网上看到有人养蛇的照片，照片上，那人把蛇缠在脖子上。 「我当时觉得很酷，也想要自己养一只。」
曾汪的想法很好，现实却异常残酷。相处了半年后，曾汪对蛇的恐惧依旧没有消除，他用筷子给蛇喂饭，不敢把蛇盘在手里。他从网友那里学到了很多养蛇知识，知道给蛇喂食后可以抚摸它，只是，他还是没有那个胆量。
黑王蛇鳞片光滑，姿态帅气。10月左右，从网上认识的同城朋友看上了这条蛇，特地选周末来他家看蛇。喂食过后，朋友把蛇从箱中取出，盘在手里把玩。朋友笑话曾汪：「只要你手上没有猎物的味道，它就不会咬你。」
曾汪鼓起勇气摸了摸蛇，它鳞片很滑，摸起来凉凉的。
他什么都明白，可他依旧没有勇气付出行动。这条蛇到家后，经历过几次蜕皮。曾汪想：蜕一次皮，就是一次新生。人类身上的细胞每七年换一次，人也能新生。
三年前，曾汪的人生面临第一次转折。
三年前，曾汪在县城当一名私立中学的老师。县城的生活平静如死水，所有的热情被生活消磨殆尽，他们聊着家里的柴米油盐，如果能少上一节课，这就是最高兴的事。大专毕业后，曾汪被父母叫回家乡，过到三十岁，曾汪才后知后觉，这平静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一向听话顺从的曾汪鼓起勇气，南漂至深圳。 这是曾汪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一件事。
蛇是冷血动物，养熟了也不会和主人太亲近，它们只会把主人当做没威胁的饭票。向蛇付出感情无疑是没有回报的行为。
曾汪喜欢蛇，他认定都市中没有感情。恰巧，向人免费付出是他擅长的。
有一次，连续十几天的加班后，不再年轻的身体发出警告，曾旺发烧到39度，他窝在出租屋里，直勾勾地盯着这条蛇。
养蛇的朋友偶尔会把蛇带到公园放风。新手大部分养的都是无攻击性的猪鼻蛇，曾汪是一个听话的人，偶尔却离经叛道，第一次养蛇，他就选择了难以驾驭的王蛇。
也许是生病使人脆弱，曾汪感受到了温情。 蛇不会真正喜欢他，可又不会离开他。 曾汪的一生经历过许多离别，他急需一只不会离开他的生物。猫狗需要陪伴，蛇的低需求，刚刚好。
2
2019年末，一场疫情打乱了人们的行程，城市封锁，滞留在家乡的人没办法回到城里。养宠物的人更觉得担忧。动乱中，我结识了救助宠物的志愿者卓升，他三十来岁，腰板直挺，笑起来意气风发。
卓升开着一辆宝马车穿梭在无人的城市中，他的汽车后座有时会坐着一位开锁师傅。到了求救者的小区时，他会打开视频通话，将救助过程呈现给宠物的主人。师傅开锁后，他进屋安抚慌乱的小动物，给它们留下足够的食物和水源。
宠物多为猫狗，主人离去的时间从一周到半个月不等，动物们饥渴交迫。卓升遇到过饿得拆家的狗，也有抓破盆子的猫。幸运的是，很少有动物死去。
救助宠物这个工作并不轻松，有时，卓升要花费一整天时间，走遍城市的各个角落。忙起来，他连午饭都在车里解决。一天的油费在几百左右。
有时候，被救助的动物警惕心强，会有攻击倾向。闷热的周六，卓升遇到了一只瘦得皮包骨的白猫，猫紧紧缩在笼子里，弓起脊背。卓升温和地请猫走出笼子，他要更换里面的猫砂。十分钟后，他撸起袖子，想要伸手去抱。猫嚎叫一声，随即几道抓痕印在他胳膊上，渗出血来。
「对不起，这是我救助的流浪猫。才到家一个月，还没有养熟。」主人吓坏了，连声道歉。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远在老家为自己的宠物担忧。
安顿好白猫，卓升走出房门，他身上还残留着动物粪便的臭味。我问他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找主人赔偿。
「小姑娘也不容易，算了。」卓升决定晚上去打狂犬病疫苗。
半个月下来，卓升自主救援了二十只宠物，得到许多主人的感谢，有人发来红包，他退了回去。问起救助宠物的原因，他想了想：「我能理解他们， 在视频那头，有的主人都哭了。相处这么多年了，它们也算是半个家人。 」
住在市区的卓升养了一只乌鸦，这只年龄仅有半个月的乌鸦站在他手上，个头有两个拳头大小，毛发乌黑，叫声嘹亮。
周末时，卓升喜欢把乌鸦带在车里，在市区中转悠游玩。宝马车中，放着午餐肉和矿泉水，这是幼小乌鸦的餐点。这只还不会飞的乌鸦需要吃极其精细的食物，每个月喂养它就要花几百元。
2014年，卓升从英国留学归来，他继承家业，成为连锁酒店的一名经理。那时，他渴望养一只鹰。在国外组织留学生团体的经历证明了他的才能，卓升曾想闯出一番名堂，打败自己的父亲。家里开的酒店有在网上发展的趋势，卓升负责这一块的运营，他认为互联网是一个风口，通过这个风口，他能证明自己的实力。
五年时间转眼过去，卓升没养到他的鹰，2019年，商业上合作的朋友给他送来了新年礼物， 一只乌鸦。
卓升正在喂乌鸦 | 作者供图
疫情打击之下，饭店行业萧条，卓升在网上的投资失败。他没有超越他的父辈，就像他没有养鹰而是养了一只乌鸦一样，命中注定。
卓升接受了这只乌鸦，与此同时，他也接纳了自己的不完美。年过而立的他，早已消磨了个性。现在，他告诉我， 他认识到，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
长相难看的乌鸦成了他的伙伴，没人时，他更喜欢坐在车里发呆，让乌鸦陪着，这给了他久违的慰藉。
4月，各行各业渐渐复工，卓升结束了对宠物的救助。与此同时，他收到了许多人送来的感谢礼物。一大箱的肉干、奶制品，邮递地址显示是内蒙古。这是那只蓝眼睛布偶猫的主人寄来的。其他人同样寄来了家乡的特产，还有人送给他一些零食。卓升收下了这些礼物，他最喜欢的是一套古风衣服，寄给他衣服的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她在深圳上大学，养了一只小鼹鼠。
3
「你这个孩子，是不是中邪了？」奶奶把37岁的李沐称为孩子，在她看来，李沐还不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成年人。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打扮怪异的中年妇女。她面带诡异微笑，手里握着几张黄符，上面用古字写了「驱邪」二字。这是奶奶请来的神婆。直到今天，李沐才得知这件事，整个流程都是奶奶自作主张，从没问过李沐的意见。
出身农村的奶奶深受迷信的影响。住在农村时，院子里来了一只黄鼠狼，又被称作「黄大仙」，带着玄学色彩。她怀着诚恳的心，担负起喂养「大仙」的责任。在她看来，家中小辈生病就是得罪了「黄大仙」，每当这时，她就要购买一只鸡送给大仙，以求平安。
李沐生的不是普通的病，「黄大仙」保佑不了，需要请神婆来收魂。
神婆要李沐躺在床上，她拿符咒贴在李沐身上，然后摇着拂尘振振有词，念出的声音古怪且琐碎。李沐疲倦地闭上眼睛，他不明白， 只不过是想把死去的柯基犬做成标本，这怎么就成了中邪？
柯基犬名叫大白。2008年，李沐进入国企上班，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只柯基犬，当做宠物喂养。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很快，李沐疲于生活，无心照顾大白。过年时，他把大白送回山东老家。
2018年，十岁的大白休克致死。李沐飞回老家，质问家人为什么不送去宠物医院治疗。母亲告诉他，狗不知什么原因死的，发现时，已经没办法抢救了。
从小侄子口中，李沐还原了真相。不久之前，大白有腹泻食欲不振等症状，家人以为是小病，没有送去医院， 在祈福小程序上念了几声佛号，这是母亲为大白唯一做过的事。
李沐对家人的腐朽观念失望，心里堵得慌，又没有办法怪罪什么。当天夜里，他躺在老家的木板床上，回忆起大白。27岁的李沐步入社会不久，遇到过许多困难的事，大白陪着他，走过最黑暗的时刻。
一觉醒来，李沐做了一个决定：他想要留住大白。这个办法就是做成标本。他把想法告诉家人，半天不到，神婆敲响了他家的门。
收魂没能收掉他的决心，第二天一大早，李沐摸黑起床。他带着大白的尸体，打开了网约车软件。无人的街道上，李沐等了不短的时间，终于成功上车。这时，天色才蒙蒙亮起。
大白的尸体被装在黑色书包中，裹成了好几层。为防止腐烂有臭味，李沐往包上喷了香水。路上，司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了一句：「小哥，你带的什么行李？」
「没啥，就是家里送的腊肉。」李沐找理由搪塞。
回到深圳后，李沐把大白送去店里，他要求还原大白趴在床上睡觉的姿态。这个动作让他感到平静，抚慰了当时初入社会的焦虑。整整半年时间，大白经历了扒皮、填充等流程，最后被还原得栩栩如生。
大白被安顿在阳台上，身下垫着灰色的毯子。李沐又一次得到大白的陪伴。
2020年，李沐如往年一样，选择在城里过新年。因为担心他，家人打来了电话，要求李沐回家过年。理由很充足：深圳人太多，老家人少一些，感染几率也要少。
奶奶在电话中哭着恳求，家人都不提大白的事。李沐想了想，最后决定回到家中，他把大白装入行李箱。这两年过去，他已习惯了标本大白的存在。
李沐告诉我，只有大白才会听他的抱怨。
「生活中的这些负能量，朋友圈不能发，家人不愿意讲，同事朋友更不能听。 我也只能告诉大白 。」
题图 | 图片来自【咕咕是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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