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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中国艺术的「永恒感」

2024-05-29三农
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曾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现为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曾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亚洲部高级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与艺术之间关系的研究。代表作有:【石涛研究】【八大山人研究】【南画十六观】【中国美学十五讲】等。

中国艺术的「永恒感」

唐宋以来中国艺术追求的永恒,根本特点是非时间的,总在「四时之外」徘徊。时间的绵长、功名的永续、终极价值的追求等,不是很多艺术家考虑的中心。他们追求的永恒,是关乎生命存在的基本问题:面对脆弱易变的人生,到艺术中寻找底定力量;身处污秽生存环境,欲在艺术中觅得清净之所;为喧嚣世相包围,欲到艺术中营建一块宁静天地;为种种「大叙述」所炫惑的人,要在当下直接感悟中,重新获得生命平衡。不是追求永恒——物质的永远占有、精神的不朽,而是追求永恒感,那当下此在从容优游的生命体验。这永恒感,是中国艺术的崇高理想境界。

金农弟子罗聘为他性格孤僻的老师画过多幅画像,有一幅画金农于芭蕉林里打瞌睡。金农题诗道:「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唯有蒙庄。」

罗聘为何将老师置于绿天庵(芭蕉林)中?芭蕉是易「坏」的,他的老师一生艺术就纠结在「坏」与「不坏」间。在金农看来,人的生命如芭蕉一样,如此易「坏」之身却要眷恋外在名与物,哪里会有实在握有!所以,为人为艺要在虚幻的绿天庵中冷静下来,着力发现「四时保其坚固」、不随时变化的「不坏」之理。世界如幻梦,「长安卿相」们(为知识、欲望控制的人)只知道追逐,而真正的觉悟者要在生灭中领略不生不灭的智慧。

这不生不灭的「不坏」之理,是中国艺术的永恒情结。唐宋以来中国艺术有太多关于永恒的纠结,诗、书、画、乐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关于永恒的「作业」。即使小小的盆景,或是方寸的印章,似乎也在诉说着「不坏」的念想。

什么是永恒?它当然与时间有关。一般理解的永恒,大体有三种:一是肉体生命的延长,所谓「芳龄永锡」,如历史上有人炼丹吃药,企图延长生命;二是功名永续的念想,所谓「芳名永存」,英雄、权威、王朝、家族名望等追求,波诡云谲的历史往往是由这些念想策动的;三是归于神、道、理的永恒法则,所谓「至道无垠」,这是绝对的精神依持。

而唐宋以来中国艺术追求的永恒,根本特点是非时间的,总在「四时之外」徘徊。时间的绵长、功名的永续、终极价值的追求等,不是他们考虑的中心。他们追求的永恒,是关乎生命存在的基本问题:面对脆弱易变的人生,到艺术中寻找底定力量;身处污秽生存环境,欲在艺术中觅得清净之所;为喧嚣世相包围,欲到艺术中营建一块宁静天地;为种种「大叙述」所炫惑的人,要在当下直接感悟中,重新获得生命平衡。等等。

这超越时间与历史的永恒,不是外在赋予的,而是在当下即成心灵体验中实现的。像唐代禅宗一首著名法偈所说:「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这一「物」,非时非空,为万象之「主」,不随四时凋零;这一「物」,不是什么永恒的物质存在或者绝对的终极价值标准,就是人心中存有的那一种从容优游于天地间的感觉。

不是追求永恒——物质的永远占有、精神的不朽,而是追求永恒感,那当下此在从容优游的生命体验。这永恒感,是中国艺术的崇高理想境界。

下面从五个方面来讨论这一问题:一是永恒在生生接续,这是中国艺术永恒感的最为基础的观念;二是无生即长生,超越生灭,才能臻于恒常,这一思想对宋元以来中国艺术发展有支配性影响;三是崇尚天趣,人工在分割,天趣即不朽;四是从生命价值方面说永恒,一缕微光,加入无限时空,便可光光无限,朗照世界,所谓一灯能除千年暗;五是从文人生活行止方面说超越的境界,焚香读易,茶熟香温,将人度到无极的性灵天国中。

一、永恒在生生中国艺术对永恒的追求,有一重要观念:永恒在接续,在生生。在唐宋以来文人艺术发展中,这种观念表现则更为突出。这是由传统思想嘉树上绽开的花朵。

【周易】讲「生」,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传】)更讲「生生」,【系辞上传】的「生生之谓易」,就是说生生不已、新新不停的道理。关于【周易】中「易」的解释,历史上影响较大的是「易名三义」(简易、变易、不易)的说法。这「三义」也影响人们对艺术本质的理解,唐宋以来文人艺术的核心精神几乎可用一句话概括,即艺术创造就是以简易的方式、超越变易的表相、表现不易的生命真性。

【庄子】讲「化」,天地是永恒流转的世界,「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庄子有时将此称为「大化」,即永恒,宇宙生命就是无始无终的化育过程。人的生命短暂而脆弱,既化而生,又化而死,唯有「解其天弢,堕其天袠」——解开人真实生命的外在束缚,顺化自然,才能获得永恒。这种思想唐宋以来深深扎根到艺术的土壤中。

日本一位颇有哲思的女收藏家白洲正子(1910—1998)用通俗的语言,说东方这一智慧:「秋叶将落尽,新绿会萌生,把当下每一天都认真活好,把生命的力量传交给子孙后代,再默默凋落散去,就是我心愿。」这段话说了三层意思,一是日日是好日,夜夜有好月,活好每一天。二是生生的延续,将生命力量传给后世,将真实感悟传给后人,这是一生的工作,也是人生意义的实现。三是默默凋零,不给人间带来负担,为后续生命更好地展开。三者互相关联。只有活好每一天,你才有值得后人分享的体会;只有本着将自己有价值的东西传下去的愿望,才能去真实面对人生;而默默凋零的念头本身,就是为生生不已的世界加持。

传统艺术中生生相联的思想,与儒学的「孝」道也有关系。「孝」道的核心,在生生的绵延。张祥龙先生认为,「孝不是一个抽象的美德概念,它里边蕴含着原本的时间状态」。他关于孝的研究,就是通过「姓」的思索,切入生生的逻辑,来说时间绵延的思理。孝,在时间之轴上展开,又不能以一维延伸的逻辑来看,孝的根本意义落实在:只有生命主题的替换,没有生命清流的断竭,绵延无尽,生生不绝,乃孝之本义。

生命是一种接力,它是中国哲学所深寓的朴素之理,也是中国传统艺术所要彰显的永恒精神。诗人艺术家对此有一些颇有意味的理解角度,如:

(一)造物无尽

艺术中谈永恒,往往着眼点在如何解决生命缺场问题。唐宋以来文人艺术的努力方向,乃在交出一份生命不缺场的答卷。他们心目中的永恒,是一种主题可替换、生命不断流的永续念想,艺术创造就要彰显这一道理。

秋叶将落尽,新绿会萌生,枯木不开花,藤蔓缠上来,开出一片好花,生命还是在绵延。中国人称古藤为「寿藤」,无论是宫殿,还是寺观建筑、私家园林,一般都有这古藤出现。看明末画家陈洪绶【橅古双册】(藏美国克里夫兰美术馆)中的【古木茂藤图】,有莫名的感动,千年老树已枯,却有古藤缠绕,古藤上的花儿依枯树绽放——一种衰朽中的生机,一首生命不灭的轻歌。陈洪绶有诗说:「千年寿藤,覆彼草庐。其花四照,贝锦不如。」树都会枯,然而花不会绝,这是有形的延续;更有「兰虽可焚,香不可灰」的无形延伸。我们所见的世界,总是有衰朽,有枯竭,有替换,而生命却在绵延,中国艺术家说生趣,说生生,就是说这不断流的精神。宇宙乃真气弥漫、生生不绝之世界,老莲画古藤缠绕老树、嫩花绰约枯槎,画的就是这不灭的精神。

看盆景中的绿苔,石虽老,苔青青,百千年藓著枯树,一两点春供老枝,生命就这样在延续。「生意」是中国盆景的灵魂。庭院里,案头间,一盆小景为清供,近之,玩之,勃勃的生机迎面扑来,人们在不经意中领略天地的「活」意,使人感到造化原来如此奇妙,一片假山,一段枯木,几枝虬曲的干,一抹似有若无的苔,再加上几片柔嫩娇媚的叶,就能产生如此的活力,有令人玩味不尽的机趣。盆景在枯、老之中,追求的是无可穷尽的活意。

如家具、瓷器、青铜器鉴赏中的「包浆」,虽是旧物,但芳泽犹在,你去触摸,似能感受到前人的体温,曾经触摸过它们的代代主人已隐去,生命依然在延续,后来的人还能感受到前人的芳泽。

园林营造中,深谙构园之理的人,喜欢购置旧园来重新整修,增植花木,点缀楼台,人们看重的是其「旧气」。计成【园冶】在谈到「相地」时说:「旧园妙于翻造,自然古木繁花。」旧园中的老木新花,昭示着生命延续的天地之理。「因地制宜」,就包括生生绵延之理。造园,不是造一个新园,而是将天地自然之气、古今绵延之理,接入我的生命中。

这种艺术呈现方式,源于中国人对生命的独特理解。「青山不老,绿水长流」,这是中国艺术的八字真言。石涛有诗云:「山川自尔同千古。」说的是类似的意思。

在很多诗人艺术家看来,宇宙是一生命实体,生命永远不会缺场!一个人的生命过程,如同从观众席暂时走上舞台,在经历演出后,又返回观众席上,共同参与生命大戏的无限上演。运化如流,生生不绝。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光流逝,人无法控制,但生命在延续,樱桃一年一年生,芭蕉的绿天庵年年还会打开。正像唐代懒瓒和尚诗所云: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幕,夜月为钩。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须何忧?水月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

「春来草自青」,一切都在延续,人不能以为自己缺场,假定这世界就不存在,水还会流,云还在飘,山还会绿,生生接续,无有止息。

苏轼【前赤壁赋】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造物无尽,生命无尽,人放弃占有的欲望,融入大化流衍节奏中,便有永恒。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说的就是这意思。这「情」,乃是生生相连的义脉,而不是物质的永远占有。

(二)亡既异存

陶渊明人生哲学主旨是对永恒的思考。「悲岁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人生是不可挽回地疾速向终点移动的过程,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生命不可久长的悲伤,但他认为,人生「有尽」,又可以说「无尽」。他在【自祭文】中说:「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此身已化(亡),作为一独立生命,「化」代表其走向此生的尽头,但「化」不等于彻底消失,而是「异存」——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所谓化作春泥更护花,加入另一种生命形式,另一种荣悴崇替中。他的「托体同山阿」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一方面说人肉体生命的消歇,一方面说归于大地怀抱、同于生生的永恒。

老子说:「谷神不死。」归于「谷神」,归于永恒的大地怀抱,便有「不死感」——永恒的安宁。陶渊明诗云:「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纵望宇宙,俯仰人生,将自我放在缅邈时空、放在宇宙的大循环中,永恒的安宁便在内心里渐渐弥散开来,如大地一样绵延延伸。这或许就是【周易】坤卦彖辞所说的大地胸怀——「坤厚载物,德合无

疆」。

(三)盈虚消息

明末戏剧家、造园家祁彪佳在浙江绍兴有寓山园,所作【寓山注】,对其中每一处景点命名加以说明,可谓中国造园史上的经典文本。其中有一水榭景点以「读易居」为名。他说:

寓园佳处,首称石,不尽于石也。自贮之以水,顽者始灵,而水石含漱之状,惟读易居得纵观之。居临曲沼之东偏,与四负堂相左右,俯仰清流,意深鱼鸟,及于匝岸燃灯,倒影相媚,丝竹之响,卷雪会波,觉此景恍来天上。

既而主人一切厌离,惟日手【周易】一卷,滴露研朱,聊解动躁耳!予虽家世受【易】,不能解【易】理,然于盈虚消息之道,则若有微窥者。自有天地,便有兹山,今日以前,原是培塿寸土,安能保今日之后,列阁层轩长峙乎岩壑哉!成毁之数,天地不免,却怪李文饶朱崖被遣,尚谆谆于守护平泉,独不思金谷、华林都安在耶?主人于是微有窥焉者,故所乐在此不在彼。

这段话由园林营建实例,来体会大易「生生即永恒」的道理。彪佳认为,他造此园,不光是为了造一个物质空间来居住,造一处美丽风景来欣赏,而是为了造一个安顿自己生命的世界,在这里体会「盈虚消息」的宇宙运演之理。

这段文字讨论了几种追求永恒的方式,一是重物,他认为,物不可能永在,唐李德裕爱园如命,集天下奇珍于平泉,放逐边地,还不忘叮嘱子孙保护好平泉,「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但平泉还是消失在茫茫历史中。二是重名,这也无法永恒,历史的星空闪烁着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最终还不是渺无声息。然而,在此二者之外,确有一种永恒,「自有天地,便有兹山」,山川依旧,生生绵延。像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诗中所说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盈虚消息,自是天道,代代自有登临人。

这位艺术家身坐「读易居」,在这水石相激处,俯仰清流,意深鱼鸟,读天地之「易」数,体造化之机微,感受生机勃郁世界的脉动,「稍解动躁」——跳出得之则喜、失之则忧的欲望洪流。人生短暂,生命有限,加入大化节奏中,就会欣合和畅,这才是真正的永恒。

「所乐在此不在彼」:在此——独特的生命体验中;而不在彼——茫然的欲望追踪里。有限之生,可以有无限之意义。

(四)杖藜行歌

【二十四诗品·旷达】品云:「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此品说生命中的「旷达」情怀,谈的是永恒问题。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的「古」,可从两方面理解:就生命的有限性讲,生生灭灭,生就意味灭,谁人没有大限日,然而南山千秋万代还是巍峨自在;而就生命的无限言之,每一种生命都是永恒的,人加入生生接续的大化流衍中,便获得真确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孰不有古——人也可像巍峨南山一样,自有千古。

中国艺术家崇尚「旷达」的命意正在于此。放旷高蹈,达观宇宙,人生既有限又无限,既短暂又绵长。传宗接代的宗法延传,是一种接续;人在体验中加入大化流衍节奏,同样可以获得接续的力量。旷达,是关于生命接力的顿悟。

古代士人推崇的杖藜行歌境界,便是这洞见永恒旷达情怀的体现。杜甫【夜归】诗说:「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杖藜行歌代表一种潇洒倜傥的人生境界。虽然满蕴生命忧伤,虽然在人生竞技场上成了折翅的鹰,但我仍可醉眼看花,狂对世界,卒然高蹈,放旷长啸。我仍能以自己衰弱的身体,凭借支撑的藜杖,跳出率意的生命之舞。百年人照样可唱千年调,短暂行照样可存苍古心。

杖藜,是说人生过程的艰难,折磨到力不能支;行歌,是说人生的旷达。尽管如此局促,如此淹蹇,泪水模糊了眼,重压压弯了腰,但我照样可以歌啸天地间!

二、无生即长生

上引懒瓒所说的「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万法皆尔、本自无生的思想,触及传统艺术永恒观念另一个向度:无生。这是从荡却外在遮蔽方面说不朽的。

无生,意思是不生不灭,也就是不以过程性时间观看世界,要透过生灭表相,去观照生命的真实。上文所说的枯藤老树新花的创造,你说它生,树已枯,你说它灭,老干上有了藤,有了花。它以生生灭灭为方便法门,来示现不生不灭的智慧。

中国艺术荒寒寂寞境界的创造,与此也有关联。如清戴熙所描绘的「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就是以不生不灭的寂寞来照亮生命宇宙。

无生哲学要说一个道理:不能仅从生的表相——活泼的样态来看世界。春天是流动时间秩序中的一个片段,生机盎然也只是生命呈现的一种表征,「春来草自青」,也意味着「春去群花落」,仅仅从过程性、从外在状态上追求活泼生机,那是表面功夫。

中国艺术要荡去追求活泼面目的迷思,发现盈虚消息生灭过程中所蕴涵的生命潜流,它执意追求的是:永恒的春天,永远的绿色,不谢的花朵。老子所说的「常道」,其实就是这不谢之花。庄子所说的非死生境界(庄子将悟道的最高境界称为「撄宁」,即无生无灭、无古无今境界),也是如此。佛学中有「无生法忍」的说法,即不生不灭的智慧。【维摩诘经】讲「法常寂然,灭诸相故」,讲「寂灭是菩提」的智慧。「寂静门」(或称「真如门」)与「生灭门」相对,从寂静门走出的是不生不灭。

唐宋以来中国艺术追求寂寞荒寒境界的创造,其实就是从「生灭门」走出,走入「寂静门」——这是对千余年来中国艺术创造产生重要影响的智慧法门。

如中国艺术追求「生」趣,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经历了饶有兴味的变化。北宋前,人们多偏重从活泼角度看生趣,六法中的「气韵生动」说、北宋人追求的「生趣」就属此,其流风余韵影响至今。五代北宋以来有另外一种生生观念在滋生,后渐成主调。它不以追求气韵生动、活络动势为重点,而在于超越变化表相,展现时间之外的永恒绵延,不是流动相状(空间呈现)、流动过程(时间性)的展示,而是生生不绝精神气脉(非时空)的表现,枯藤老树、枯荷寒溆等看起来没有「生趣」的意象,成为艺术中表现的对象,艺术家更愿意在生灭之外追踪一种不生不灭的精神,通过「无生」来体会生生相续的绵延。

元代倪瓒的艺术可称为「无生」艺术。云林家法,这影响明清以来六百余年的艺术范式,其实就是非生灭的范式:超越变动的表相,臻于非生灭的寂静地,在没有活泼的表相中,让世界活络自在。他的画创造一个个无生机世界,荡去视觉中的活相,似乎一切都静止了,树上没有绿叶,山中没有飞鸟,路上绝了人迹,水中没有帆影,没有「生命感」的世界,是其绘画的典型面目。

云林艺术所体现的精神义脉,不是「看世界活」,而是「让世界活」——荡却心灵的遮蔽,让世界自在呈现。

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二十著录云林【简村图轴】,作于1372年,为云林晚岁笔。卞永誉当时还见到,今已失传。吴升【大观录】卷十七亦著录此图。依他俩的记录,可知此图大概:图作暮霭山村之景,远山在望,村落俨然,汀烟寺霭,在似有若无间,幽澹而有韵致。云林题云:「壬子十一月余再过简村,为香海上人作此图。并诗其上云:‘简村兰若太湖东,一舸夷犹辨去踪。望里孤烟香积饭,声来远岸竹林钟。避炎野鹤曾留夏,息景汀鸥与住冬。慧海上人多道气,玄言漠密澹相从。’」图上有与云林同时代人(款「衍」,不详其人)题跋:「湖头兰若人稀到,竹树森森夏积阴。碧殿云归玄鹤去,上方风过暮钟沈。映阶闲花无生法,隔岸长松不住心。欲与能仁尘外友,扁舟重载作幽寻。」

云林的大量作品,的确能体现出「映阶闲花无生法,隔岸长松不住心」的智慧。他的「本自无生」,是让世界「万法皆尔」。无生,才能不为时间流动所激越,不为外在表相所牵扰,荡涤遮蔽,让世界依其真实而「自尔」——这是一种没有活泼表相的活泼,即我所说的「让世界活」。

曹知白(字云西)是元山水大家,他开辟的「天风起长林,万影弄秋色。幽人期不来,空亭倚萝薜」的画境,影响了明代以来很多艺术家。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二十二著录一件云西【江山图卷】,作于1352年,云西款云:「至正壬辰清和月,云西老人曹知白写赠同庵老友。」图为僧人同庵所作。

同庵题诗十首,其中第一首云:「天地存吾道,山林老更亲。闲时开碧眼,一望尽黄尘。喜得无生意,消磨有漏身。几多随幻影,都是去来人。」第三首云:「生理原无住,流光不可攀。谁将新日月,换却旧容颜?独坐惟听鸟,开门但见山。幻缘消歇尽,不必更求闲。」第五首云:「身已难凭藉,支离各有因。暂时连四大,终是聚微尘。万籁含虚寂,诸缘露本真。从来声色里,迷误许多人。」第九首云:「一性原无著,何为不自由?只因生管带,故被世迁流。不识空花影,堪怜大海沤。但开清净眼,明见一毛头。」

这些题画诗,将佛理与艺术中「无生」法的联系说得很清楚:生理原无住,流光不可攀,被「世流」所迁,终非长久之计。「无生」,是超越时间、追求永恒的大法,是融合山林、融合天地之法,除却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慌乱,屏蔽外在目的性追逐,人与自我、他人,乃至天地间一草一木的隔阂全然打开,生命如缕缕白云在浩渺天际中飘荡。在此境中,便有了长生,有了永恒。云西老人一片萧瑟景,说的是无住心,以不生不灭法,图写生命的清明。

明代吴门艺术也重这「无生」法。沈周曾给唐寅小像题赞语说:「现居士身,在有生境。作无生观,无得无证。又证六物,有物是病。打死六物,无处讨命。大光明中,了见佛性。」其中「在有生境」「作无生观」二句,是对唐寅艺术的很好概括。

唐寅题沈周【幽谷秋芳图】诗云:「乾坤之间皆旅寄,人耶物耶有何异。但令托身得知己,东家西家何必计……摘花卷画见石丈,请证无言第一义。」「请证无言第一义」,禅门以不有不无、不生不灭的智慧为第一义谛,他一生的花鸟、山水、人物之作,多在证此「第一义」。

文徵明说唐寅:「曾参石上三生话,更占山中一榻云。」三生,指过去生、现在生、未来生。「石上三生话」,指超越生生变灭的永恒追求,如一拳顽石,冷对世界的生灭流转;「山中一榻云」,在当下的活泼,在融入大化洪流中的俯仰。

文徵明这联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人艺术的精神旨趣:突破生生灭灭的表相,通过寂寞荒寒境界的创造,悬置外在遮蔽,虽身在一榻之中,却可让生命的云霓缥缈。

在生生、无生之外,中国艺术又从效法天地、超越知识的生命体验中说不朽。

传统艺术的永恒观念,与「天趣」的追求密切相关。「天趣」,说到底就是一种同于天地不朽的趣味。追求「天趣」,大巧若拙,放弃对时间的知识计量,去契合永恒流转的宇宙生命节奏。何谓艺术?在中国人看来,在一定程度上,艺术就是通过人类之手,创造出与世界密合为一体的形式。高明的创造者,会将这双手留下的「人」的痕迹抹去。

中国园林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天趣为创造纲领,规避人工秩序,超越时间束缚。园林中曲曲的小径,随意点缀的杂花野卉,将溪水和岸边野意裹为一体的驳岸,还有那若隐若现于林木中的云墙,更有隔帘风月借过来的漏窗、便面等,都是为了表现这种「天趣」。绿意的弥漫,苔痕上阶来,湿漉漉地连成一片,如进入千古如斯的世界。

瓷器追求「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的境界,瓷器是人「做」出来的——将颜色「做将来」,将形式「做将来」,但「做」却不能露出「做」的痕迹,「做」得像没有「做」过一样,「做」得像「雨过天青云破处」一样,欣赏瓷器,欣赏一种化入天地的智慧。没有人工痕迹,也就意味着淡去作为知识性的时间记录。

「天趣」是篆刻的最高法则,明赵宧光说:「天趣流动,超然上乘。」清袁三俊说:「天趣在丰神跌宕,姿致鲜举,有不期然而然之妙。远山眉,梅花妆,俱是天成,岂俗脂凡粉所能点染!」黄士陵说赵之谦得天趣之妙:「近见赵撝叔手制石,天趣自流而不入于板滞。」印章的美,是一种加入大化的美。斑驳陆离,天趣烂漫,如经造化之手摩挲,囊括历史的迷离风色,凝聚世界的云影天光。

中国艺术强调外师造化,不是「效法」外在自然,它与西方的模仿说有本质区别。所谓「造化」,就意味着在「化」中「造」——化入天地生命节奏中的创造。无始无终,生生不息。艺术活动的根本,与其说是为了彰显自我,倒不如说为了毫无痕迹地加入天地秩序中。

老子说:「万物作焉而不辞。」(【老子】第二章)【庄子】说:「四时有明法而不议。」(【庄子·知北游】)四时变化有清晰的秩序,天地运演有明快的节奏。中国艺术说生生,说的是一种秩序性的存在,但这种秩序,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超越人工秩序、契合生生节奏上,重在「不辞」「不议」,不以知识的时间观去分隔,不以人为的秩序论去规范,这是唐宋以来艺术发展的重要法则。

在唐宋以来的文人艺术看来,四时行焉,百物兴焉,这是自然的节奏,我们将时间知识化、抽象化、目的化,就游离了自然的本旨,也失落了「四时」的真意——失落了「天趣」。时间不是扮演着破坏性角色的对象,而是因为人被表相世界俘获,被知识描述的历史俘获,脱离了「天」的节奏,而跌入「人」——知识分别的时间观念中。人们失落对永恒真义的理解,是由对时间的误解所造成的。

「时间」的概念,是近代从日语中翻译过来的。古代中国人说「时」,说「时节」,虽然有节序,但并不强调其「间」的特征。「无际」的时间观在古代中国很有影响力,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人以流动、绵延的目光看世界的思维方式。在艺术中,时间不是抽象化的概念,而是体验生命延续性的切入点。

中国艺术所言「天趣」,从另一角度看,其实就是真趣,是本心的发明。超越知识,呈现真实的体验境界,以「天」的方式存在,故而不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牟复礼(Fredrick.W.Mote)说:「中国文明不是将其历史寄托于建筑中……真正的历史……是心灵的历史;其不朽的元素是人类经验的瞬间。只有文艺是永存的人类瞬间唯一真正不朽的体现。」这是中国艺术的独特思想。

真实的体验即不朽,是宋元以来文人艺术的基本坚持。李流芳【无隐上人庭中有枯树根缀以杂花草蒙茸可爱因为写生戏题一诗】云:「山中枯树根,偃蹇蚀风雨。久与土气亲,生意于焉聚。随手植花草,蕃息如出土。月下垂朱实,春罗剪红缕。或苔如错绣,或藤如结羽。纷然灿成致,位置疑有谱。吾画能写生,写生不写形。此景良可惜,吾手亦不轻。以画易此景,请言平不平。世人不贵真,贵假贵其名。吾画能不朽,此景有衰荣。莫言常住物,只许供山僧。」

这首诗说「吾画能不朽」的道理,他一生艺术就是为了追求「不朽者」。他谈了两层意思,一是表面衰荣的自然,根源处有一种生生不已的精神,一种不朽的东西。二是说自己的体验是唯一的,此景有衰荣,吾画能不朽,景物在变化中,而我画的是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画的是对生生无尽世界的体验,不随时间变化,所以不朽。

他在【题怪石卷】中也谈到类似的观点:「孟阳(按:指邹之峄)乞余画石,因买英石数十头为余润笔,以余有石癖也。灯下泼墨,题一诗云:‘不费一钱买,割此三十峰。何如海岳叟,袖里出玲珑。’孟阳笑曰:‘以真易假,余真折阅矣。’舍侄缁仲从旁解之曰:‘且未可判价,须俟五百年后人。’知言哉!」

长蘅与孟阳为终身好友,孟阳也是书画高手,二人这则笑谈,其实说的是当下生命体验的永恒特点。五百年后,当下存在早已响沉音绝,然而,看石,石应在;图写这一拳顽石的画可能也在,即使不在也无妨。画摹石成,石因画显,石中画里记载一段曾经的云水故事,一段意度缱绻,就镌刻在无形的历史星空中。外在的物哪里会不朽,人造的艺术品也不会无限存在,唯有天趣在胸,真意盎然,便可和光同尘,可胜金石之固。

明李日华题画诗云:「水覆茏葱树,云封洒落泉。独来还独往,疑是地行仙。」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虽非神仙,却似神仙,自可千秋不朽。这种不朽观,与那种功利性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说法不同,它强调当下心灵的悦适,天地博大,生命如一粒微尘,如果能心归造化,志在天趋,就有不朽之业。李日华有诗云:「山中无一事,石上坐秋水。水静云影空,我心正如许。」我心荡漾,即有天趣,即是永恒。

陈洪绶【戏示争余书者】诗谈到笔墨生涯不朽的问题,其云:

吾书未必佳,人书未必丑。人以成心观,谓得未曾有。争之如攫金,不得相怨咎。请问命终时,毕竟归谁手?功业圣贤人,亦有时而朽。笔墨之小技,能得几时久?爱欲归空无,岂能长相守!(【陈洪绶集】卷四)

这位命运坎坷的艺术天才认为,古往今来那些带有「爱欲」的不朽之说,都是妄念,人离开世界,如花儿谢落,即使名字、作品、功业还会被人念及,但你已没有感受这种绵延的器官。一切都是「亦有时而朽」,没有恒在。

艺术哪里是追求不朽之地,只是予人颐养情性之所。就像戴熙所说的,「烟江夜月,万顷芦花,领其趣者,唯宾鸿数点而已」,艺术家的心灵,如点破历史星空的缥缈孤鸿影,没有有限与无限、绵长与短暂的计量,只有心灵的优游。

这「天心浩荡」的境界,反映出「天趣」(天之趋势),乃不朽之业也。

四、一朝风月下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禅家所推崇的最高悟道境界,也是中国艺术的崇高审美理想。当下此在的人,站在万古以来就存在的风月里,沐浴清晖,也汇入无量光明中。一入无量,无量为一,光光无限,此谓不朽之业。这是从人生存价值方面说不朽,它是传统艺术不朽观念的又一向度。

传统艺术的发展,是由「诗性」推动的。被称为「孤篇压全唐」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这首唐诗中最美的篇章,在一定程度上呈现的就是生命圆满、汇入无量光明的智慧。

诗分四个单元,前八句为第一单元,「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扣住春、江、花、月、夜五字,说江边一个春花烂漫月夜发生的故事,是诗思之由来,交代了时间、地点,更创造出一种属于自我体验的独特生命时空。江水千古流,冬去春又来,江边的春花又开了,年年如此,永远如此。而我来了,此时此刻我所面对的世界,由我心灵体验出,它是独特的,唯一的,不可重复。诗通过个人独特的体验,说超越凡常和琐屑的道理,说这江边夜晚所发生的永恒故事。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八句为第二单元,对着一轮明月,几乎用「天问」方式,发而为月与人的思考:这个江畔什么人最早见到月,江月什么时候开始照着人。时间无限流转,人生代代转换,这是变;而这一轮明月,年年来望,世世来望,都是如此,这是不变。诗思在过去、现在、未来中流转,在变与不变中流转,来探究一种终极道理。

上面两个单元说的是作为类存在物的人的命运,下面两个单元具体到思妇与游子的个性遭遇,谈人生的漂泊。「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十句为第三单元,写由月光逗引所产生的两地相思,从思妇角度说如江水一样绵长、像江花烂漫清月朗照一样美好的思念情意。人类因有情,才形成世界,「愿逐月华流照君」——愿意随着这月光去照亮你痛苦的心扉,有了牵连,生命才有意义,这牵连的情感,如清澈的月光一样纯洁光明。

最后十句从游子角度写思念,写「春半不还家」的「可怜」。然而诗并没有落在忧愁和悲伤中,诗人颖悟道,生命不光是等待,更应如春花怒放一样展开。「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春将尽,月西斜,蹉跎了时光,也就灭没了春江花月夜所赋予的生命美好。如果那样,真如陈洪绶晚年之号所言:「悔迟」。「不知乘月几人归」,真正能归于永恒故乡、到达理想境界的人,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落月摇情满江树」,由时间流动、美好稍纵即逝所漾起的人的饱满生命状态——如圆月一样的生命状态,才是最为重要的。

诗人其实是在说,如果让春江花月夜所激越而来的纯洁璀璨的生命之光,弥漫于人的整个生命空间,将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诗所执念的永恒,就在自我当下生命的「圆满」中。【春江花月夜】这首诗,这「神一样的存在」,这青春之歌、永恒之歌,形成一种力量,引领并推动着这个王朝向浪漫、饱满的盛唐世界行进,也给后世人们带来无穷的美好和精神力量。

它所钩沉的正是「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晋人风度——对饱满生命感的珍视。荡出时间,并非遁入消极空虚,恰恰相反,它是对人生命价值、生命底力的发现。

李白【把酒问月】诗也带有这样的节奏,诗的最后六句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今夜,我在这清溪边、明月下,流水中映照的明月,还是万古之前的月,小溪里流淌的水,还是千古以来绵延不绝的水。明月永在,清溪长流,大化流衍,生生不息。随月光洒落,伴清溪潺湲,人就能加入永恒的生命之流中。诗中强调,人攀明月不可得,如果要「攀」——追逐,古来万事东流水,只会空空如也。月光如水,照古照今,照你照我。万古同一时,古今共明月。月光长照金樽里,永远摇曳在人自由的心空中。

类似唐代诗人的咏叹在后世缕缕不绝。虞集【二十四诗品·洗练】有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张商言说:「‘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谓以禅喻诗,莫出此八字之妙。」禅之妙,诗之妙,在这永恒之思中。不是追求永恒的欲望恣肆(如树碑立传、光耀门楣、权力永在、物质的永续占有等),而是加入永恒的生命绵延中,从而实现人的生命价值。

沈周的【天池亭月图】题诗极有思致:「天池有此亭,万古有此月。一月照天池,万物辉光发。不特为此亭,月亦无所私。缘有佳主人,人物两相宜……」人坐亭中,亭在池边,月光泻落,此时艺术家作亘古的思考,时空绵延,以至无限,他在当下体验里达到时空弥合,古与今合,人与天合,人融于月中、水里,会归于无际世界。月光如水,唤醒人的真性,「人物两相宜」,成一体无量之宇宙。

沈周【中秋湖中玩月】诗云:「爱是中秋月满湖,尽贪佳赏亦须臾。固知万古有此月,但恐百年无老夫。鸿雁长波空眼眦,鱼龙清影乱眉须。人间乐地因人得,莫少诗篇及酒壶。」当下此在的圆满,就是永恒。

在中国艺术中,不朽,须从忧伤处说;圆满,要从残缺里看。中国传统艺术总是笼着一种淡淡忧伤,其实是攸关生命资源短缺的哀吟。从【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的生命感喟,到阮籍、王羲之等的生命怜惜,莫不传递出岁月飘忽、生年不永的忧伤。「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无数人抚摸天地风物而黯然神伤;「吾卒当以乐死」(王羲之语),痛快语中也有无尽忧伤。唐宋以来的诗文艺术,以种种智慧,结撰这生命资源短缺的哀曲,阳关三叠的无奈,梅花三弄的凄美,潇湘八景的怅惘,落日空山的徘徊,无不透出这样的音调。

松将朽,石会烂,沧海桑田,一切都会变,存在就说明它将不在,唯是一缕清风荡过、一片光影闪烁而已。诗人艺术家的水月之思,是为了「出离时间」——从短暂与永恒的相对计量中逃遁,从未来意义的无谓展望中走出,回到自我真实的生命中,赋予当下存在以绝对

意义,赋予孤迥特立人格价值以无上风标。

五、茶熟香温时

重体验的中国艺术,将性灵的「度出」作为加入永恒的一种修行方式。

黄易(1744—1802,字小松,西泠八家之一)有一枚朱文「茶熟香温且自看」方印,章法疏朗,线条跌宕俯仰,颇有韵味。为人刻好一枚满意的印,还没拿走,匡床独坐,泡上一壶清茶,点上一炷篆香,拿起印来自我欣赏,荡着茶气,笼着香烟,此时印之好坏,身之拘牵,心之烦恼,人世间种种浮云犬马尽皆忘却,只有一颗真实的心在荡漾。茶熟香温且自看,人似乎借一缕香烟将自己「度出」了,度到一个没有烦恼和拘牵的永恒世界里。

黄小松所刻这句诗来自李日华,李有题画诗云:「霜落蒹葭水国寒,浪花云影上渔竿。画成未拟将人去,茶熟香温且自看。」诗表达的境界与黄小松颇类似。前两句写其山水小景所画内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水面一舟静横,在浪花云影中,一人垂钓,钓出一天的寒意和清澈。后两句说画作好,求画人未拿去,阁笔自己「看」起来,香烟在他的面前缭绕,茶气在他的鬓边荡漾,他融入这温软的烟气中,糅进了画面的浪花云影里,也化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上国」间,这永恒的世界。

明末张灏在【承清馆印谱】自序中也说:「每于松涛竹籁之中,浊酒一觞,炉烟一缕,觉骤雨飘风之速过,悟浮云野马之非真。而是两集者,未尝不在焉。」张灏编【承清馆印谱】初、续两集,汇文彭、沈野、汪关、何震、苏宣、李流芳等二十二位印坛大家印于其中,把玩方寸世界的妙韵,他感到无上快乐。

艺术中有「焚香读易」的话头。欧阳修有诗说:「饮酒横琴销永日,焚香读易过残春。」元杨维祯(号铁笛道人)【松月轩记】中说:「苍松夹径数百植,林下石床云磴,荫以重轩,时焚香读【易】其下,月夕则鼓琴,或歌【骚】,或与客啸傲赋诗,仰听虚籁,俯席凉影,俨若物外境也。」面对生命的「残春」——人生须臾,生命不永,需要这缕清香,需要【周易】生生的智慧,带人作性灵的腾挪。

焚香和读【易】,都与时间有关。焚香,古人以为时间之隐语。俗话说,一炷香的功夫,形容一个时间片段。宋洪刍(字驹父)【香谱·香之事】卷下「香篆」条说:「近世尚奇香,作香篆,其文准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已。」

篆香是用来纪时的,又被称为「无声漏」,同于滴漏的功能。这种纪时方式最初在寺院中流行。唐宋时流行的百刻香,诗词中多见,就是这种篆香。它将香料盘成篆字的样子,一般是用榆树皮粉作糊,加入檀香等香料,用金属格印制成盘旋状的线香,从一端点起,香灰留下篆形印迹,人们凭借香上的刻度和均匀的燃烧速度来计算时辰。唐王建【香印】说:「闲坐烧印香,满户松柏气。」香印,说的就是燃香留下的痕迹。唐宋诗词中有大量以燃香来表达时间感受的例子。如秦观【减字木兰花】词写道:「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炉中篆香慢慢烧尽,而相思之怅惘仍不得排遣。篆香,在这里表现时间的绵长。

茶熟香温,焚香读【易】,由焚香说时间的刻度,咀嚼时间留下的残痕。中国艺术家由这时间之物,来说对时间的超越。缓慢焚香的过程,缕缕香烟的飘拂,香灰残痕的空无,利用这种种意象,将人们「度」出时间。

百刻香篆,将人盘绕,盘绕到无可盘绕处。香篆衡量时间,衡量到无所衡量之时。功利的追逐,如香的灰烬,世事纷扰都归于眼前的青烟一缕,伴着午后的光影,更将人拉向渺不可知的天际,拉入无何有之乡。

宋徽宗【听琴图】,所画音乐场面就放在香烟缭缭的氛围中。画家以极工细之笔入之,古藤上的每一朵小花,地下的苔痕历历、小草依然,乃至七弦琴的每一根琴弦,琴桌上的每一缕波纹、香几上钧窑香炉从缝隙中溢出的缕缕香烟,都画得惟妙惟肖。琴者似乎在弹【高山流水】的古曲,身旁香几上香炉飘出的缕缕香烟,充溢这静谧的空间,音声伴着香氛,直入听者灵府。而琴者身微倾,目凝结,吟揉提按,似乎也随之俯仰。琴者身后高松入云,寿藤缠绕,似乎将此声送入绵邈时空中。【听琴图】在香烟缭绕中,包含着度出时间的永恒追求。

陆游【焚香赋】云:「厌喧哗,事幽屏,却文移,谢造请。闭阁垂帷,自放于宴寂之境。时则有二趾之几,两耳之鼎。爇明窗之宝炷,消昼漏之方永。」焚香,是为了「消昼漏」,忘却时光,而「之方永」——达到无时间境界。焚香成为文人的「一味禅」。明陈道复诗云:「野人无事只空忙,一卷【离骚】一炷香。不出茅庵才数日,许多秋色在林塘。」

咀嚼茶熟香温的微妙意旨,对把握中国艺术家追求永恒的心理脉络或有帮助。

第一,焚香强调时间的不可计量。金农说:「世无文殊,谁能见赏!香温茶熟时,只好自看也。」临济宗师希运【宛陵录】说:「不用求真,唯须息见。所以内见外见俱错,佛道魔道俱恶,所以文殊暂起二见,贬向二铁围山。」金农这里以「文殊」来代替分别见解,说超越知识的智慧。他的意思是说,茶熟香温且自看,是真正的赏鉴之路,因为发端于真实的生命体验,荡却知识的寻觅,才会有一片香国。

第二,茶熟香温,说一种空幻境界。雪压竹窗,香浮瓦鼎,将人导入空茫中。北宋晁补之词云:「却挂小帘钩,一缕炉烟袅。」正是庭空月无影,梦暖雪生香,香气四溢,带着人作性灵的腾挪。陈洪绶诗云:「不坐小窗香一炷,那知暂息百年身。」一炷清香闲坐,影影绰绰,似幻非真,在美好体验里,「暂息百年身」——时间中挣扎的生命于此获得安宁。

【楞严经】卷五云:「香严童子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闻如来教我谛观诸有为相,我时辞佛,宴晦清斋,见诸比丘烧沈水香,香气寂然,来入鼻中。我观此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由是意销,发明无漏。’」佛教中通过焚香的「无声漏」(时间性存在),来体会「无漏」(与「有漏」相对,说离烦恼垢染之清净法)的智慧。

佛教六根所对,谓之六境(眼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香,舌之于味,身之于触,意之于法)。茶熟香温,由色、香、味三境入手,谈一切分别法的空幻不实。茶烟荡漾,一炷清香,眼之于色,若有若无;香气缭绕,似淡若浓,鼻之于香,也在有无间;而舌之于味,清茗在舌,淡泊自在,说味中的无味。茶熟香温,香味妙色,三者皆归空茫,灭没时间计量,臻于无限境界。所谓味无味中得真味,香非香处入清空。

宋惠洪【寄岳麓禅师】诗云:「数笔湘山衰眼力,一犁春雨隔清谈。遥知稳靠蒲团处,碧篆香消柏子庵。」看画中的数笔湘山,象而非象(所以说「衰眼力」),春雨绵绵中看远山,也在似有若无间。静室里独坐,伴着人的有缕缕篆香,偶尔还听到禅院里柏树子落地的声音(寓涵赵州「庭前柏树子」典故意),一切都在说虚幻,说从知识藩篱中的遁逃。

「无声漏」中「漏」出的「无漏」法,于香雾缥缈中得之。

第三,艺道中人说焚香,不光是摆设,而是暗喻体验的真实。如陆游【焚香赋】所说,「既卷舒而缥缈,复聚散而轮囷」,所重在性灵腾挪。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序言】有一段著名论述:

殊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尝见前辈诸老先生,多蓄法书、名画、古琴、旧砚,良以是也。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研涌岩泉,焦桐鸣玉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踰此者乎!是境也,阆苑瑶池,未必是过。

鉴古者,在一炷清香的氤氲中,缥缈于万古之间,不知人在何时,身居何处。鉴古不在悦目,而在悦心;不在古今,而在当下直接的感受。眼前的奇物,如篆香留下的历历灰痕,曾经摩挲它的人尽归虚无,只留下斑斑陈迹,供当下的人把玩。唐宋以来鉴古者有一不言之说:美的把玩,不可执着;美,在心,而不在目;腾踔于时间之外,又寓形于凡常之中。

第四,心斋习妙香,焚香是一种灵性修为。在焚香中「斋心」,体会静中的端倪,进入非时间境界。

沈周【雨中自遣】诗云:「生涯牢落髩苍浪,薄薄湖田岁岁荒。未惯向人成俯仰,自须随事作行藏。遥天积雨双沤白,细雨重林一鸟黄。心静日长无所作,瓦炉添火慢焚香。」瓦炉添火慢焚香,使他产生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感觉。

沈周自题【幽居诗意图】云:「焚香净扫地,隐几细开编。取足一生内,泛观千古前。风疏黄叶径,霞发夕阳天。物理终消歇,幽居觉自妍。」隐几焚香静读中,超越时间和历史,「洗京洛之风尘」,感受饱满的生命在奔突。这位特别善于描绘静夜体验的诗人,在【秋夜独坐】诗中写道:「万事萦思独坐中,炉香深处性灵空。药如效世黄金贱,年莫瞒人白发公。疏竹画窗因借月,堕樵惊屋偶乘风。且来拂簟寻高卧,梦境浮生一笑同。」岁月飘忽,性灵不居,一炉清香,带他作心灵的远行,飘过一切执着,直达永恒。他的意念在「炉香深处」。

书画高手文徵明也是一位灵性诗人,其【独坐】诗道:「独坐茅檐静,澄怀道味长。年光付书卷,幽事续炉香。」焚香独坐,是他的「幽事」,香烟轻笼慢回,心意也随之沉潜往复,直有天高地迥、道味悠长之感。

明李流芳对此茶熟香温境界最是倾心。他有诗云:「茶熟香微冷竹炉,芙蓉的的向人孤。谁能蘸笔西湖里,貌出西山宝石图。」钱谦益说李流芳在南翔的檀园,「水木清华,市嚣不至,一树一石,皆长蘅父子手自位置。琴桌萧闲,香茗浓烈,客过之者,恍如身在图画中」。

宋元以来文人艺术推重的永恒境界,常常要到茶熟香温中去观取。

李流芳【题瀛海仙居图】四首诗,以顶针的形式,四诗连环,说一种超越岁月的往来之趣:

闲居不识几春秋,瀛海滔滔昼夜流。

无限沧桑增感慨,浪花淘尽古今愁。

浪花淘尽古今愁,富贵功名罔自求。

学得神仙消遣法,不随尘世共沉浮。

不随尘世共沉浮,岁月循环任去留。

万顷波涛涌明月,一生心事付沙鸥。

一生心事付沙鸥,赢得心神物外游。

抛却琴书侪鹤侣,闲居不识几春秋。

款云:「用大李将军画法,并缀以小诗四章,以遣晴窗之永。」面对春秋无限、瀛海滔滔,我唯能俯仰一生,不共世事沉浮,看万顷波涛涌出一轮明月,心付飘飘沙鸥在天际飞翔。

「晴窗之永」,此四字正能概括中国艺术永恒追求之大旨。艺道中人的生命「永」意,不是到身后的绵延中寻找,而就在当下的「晴窗」下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