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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虢镇街的老年集

2024-02-19三农

作者:范多权 

小时候,过年,是一种在长冬漫漫中,月久期盼的美事。

那年月,冬季特别的漫长。麦子种上的农历九月,就满地白霜,涝池里结冰。人们抖抖缩缩,屈屈团团,大暖帽盖头,大围巾护脖,大棉袄裹身,大腰带系腰,大裆棉裤包屁股,大长缠带围腿子,大棉暖鞋暖脚丫子。

那时,七十年代的农业社,冬季一下雪,人们就闲下来,结伙成群,挤进一家的大炕上,哇哇啦啦地谝闲传,哈哈闲笑着荒度冷冬时月。

旧时月的冬,下雪是经常的事。而且雪下得冷怂的大。常常一场雪就半腿子深。这雪一下,就十几天二十天消融不了。消雪天出奇的冷,出奇的冻,人们就只能窝在热炕上闲度无穷无尽的冬。

某一天,一担上腊月,人们就莫名地兴奋起来。年,终于姗姗来迟地来了。

一担上腊月,虽然离年还有二十多天。但年的倒计时,已可以掐算起来。

旧年月冬季,人们闲度时日。生活过得异常的艰苦。秦人本就过日非常节俭,平时清清素素,寡汤白饭。到了闲冬,更是清淡得无油无腥。

过年有臊子面吃,可以有开荤吃肉的机会。这是几千年秦人祖先,设定在年这个美期中的妙景,也是秦之子孙的我们,在基因里设定的年之期诱惑密码。一到年这个梦时,我们被冻麻木的感觉随年的彩旗一招展,蓦然间给激活,蓦然间给兴奋起来。

人们说,腊八一过,人就糊涂了,见啥买啥。是说,人奔忙了一整年,身心疲惫。年期渐近了,在外面干活挣钱的人儿,该卷铺盖回家看老爹老娘婆娘娃们了。回来了,就兜里装些钱,去给家人扯花洋布置衣裳了。人们憋了一年的消费欲望,终于在腊月之期得到开闸泄放。

腊月十五一过,最先惹动年气的,是小娃们。那时,一进入腊月,就有人推着自行车,驮个大布包,从里掏出一大捧的绊炮给小娃们卖。这绊炮的绊,是摔的意思,宝鸡人口语把摔叫绊。这种绊炮,很有意思,它是一个小纸紧包成,有小玉米粒大小的小圆圪垯。它外包纸就是娃们学习用过的本子和书册纸。这小包纸内包有砂粒和小粉沫的橙红色炸药。

小娃们拿起小纸包,用力往地上一摔,包内的砂粒与炸药瞬间一磨擦,就会发出「叭」的一声震耳脆响。在炸中有些许沙粒就溅在脸上,有些刺刺丝疼。在炸中,也会听到砂粒溅击在窗纸上屋墙上的沙沙声。

那时,卖成串鞭炮的,是虢北凤翔县的造炮手艺人。而卖绊炮的,则是渭河南的造炮手艺人。那七十年代初期,绊炮,是以毛币为单位,记得是一毛钱二十个。有人说,我卖四毛钱,给卖一百个行不行?卖炮人也在快午后剩余太多的情况下,松价开卖了。那些造炮人,为了增加一些家庭收入,冒着生命危险,为旧时的乡年增加了一种独特的喜响气氛。真是苦艺乐人啊!

当一进入腊月,各乡村的街道上,小娃就摔响绊炮儿,这就零零星星响起了叭叭叭的炮炸响儿。这响东,就开始噪动起沉睡了一年的年气儿。

在炮响的年气熏动下,乡下各家爹娘们便盘算过年的事儿。首先考虑的是,尽量在艰省的况景下,给大人或娃们置办些新衣裳。那年月,钱来得异常困艰,家里每人没有年年置新衣的福份。年龄大的爷婆爹娘,大都四五年或六七年置件衣服。每年年一过毕,就悄悄压藏在柜底底下。待来年过年穿,让人看起来,衣服总是新锃锃的。那娃们咋办,那年月每家都三四个甚至五六个娃,也不可能每娃都置一身。那就错开机会,今年给老大老四置衣,明年给老二老三置衣、买新鞋。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前,一般中型国营商店,没有成品衣服卖。至于虢镇街哪一商店卖成品衣,我真没印象。可能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才开始有百货商挂着一些不时兴的衣服吊卖。

那时,想置衣,就来虢镇街,转遍所有百货店,选一卷花色中意的布卷,让售货员撕扯够自己要求的布片尺寸。

父母将新布片拿回家,那时乡村中还没有裁缝师。一般做衣服,就找一个邻街很精明技巧的年轻媳妇,让其在家里剪裁,并用作嫁妆的缝纫机自作衣裳。故而,那年代,在乡下,所有人身上穿的衣服,大都是版型不细致有些朴朴松松的身型。当然,这并不影响当时人们尤其娃们穿上新衣的高兴劲和精神劲。

腊月二十三,

灶爷上了天。

去把好事言,

保家四季安。

过了腊月二十三,过年的气氛愈加浓聚。

娃们叭叭叭放炮的密度愈来愈稠。附近各村中,时不时传来猪儿嚎叫的嘶吼声。那是每一生产队给淡素了一年的社员宰杀过年的肉猪。那年月,每一生产队,都有喂猪场,自养着一二十头猪,除了卖给农副公司增加一些收入,那就剩几头宰年肉。

生产队宰年猪,那可是顶顶热闹的戏。青壮男人们都是挽着袖筒上战场。能冲上去,把那野性十足的猪抓耳拽腿放平躺,并抬扔到杀猪板案上。那是显示每一男人勇武雄健的机会。争面子的男人都会踊跃参加。宰杀猪是杀猪匠的事。待猪被放倒不喘气了,男人又劲猛地把猪抬扔大烫水锅中,一缕缕一片片地拔猪毛。待脱去毛衣,猪就白净净肤润润地吊挂在高一些的横杠子上,再让宰匠剥掏内脏,以到最后达到最大化的净肉效果。

我们一群娃们和大群婆娘们,都围在边上看热闹。

猪肉在午后收拾净后,就开始在队上会计喊出每家应分的斤量后,让宰匠割成长条子递给每家户主。

随后在午后的古旧村街的角角落落,就飘升起久未嗅到的肉香腥荤,惹得小狗汪汪地馋叫。

年,过了腊月二十三,就像一辆大火车,在人们还反应不急的状况下,气势汹汹地冲涌而来。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六七。

他爹,你去虢县街,给咱屋里买些画张,买些肉皮熬些冻冻,再买些上坟的蜡蜡,噢,呀(咱)屋里洋火也剩一点了,再买一栋(十盒一包)。咱老三的袜子也露脚后跟露趾头了,我本想给补一下就行了,可老三哭了几天,非要给他买双新外,你要不就给看买一双。买出外尼龙外,耐穿。

每到年关,虢镇周边的乡亲,都有一种念头,就是必须到虢镇街里去一回。这是上千年留传的一种年的习惯。似乎不去一趟,总觉空欠了什么。看年过毕,大伙儿围群闲吹时,每人总是说,我到虢县街买了帽子、买了袜子、买了肉皮、买了点心、买了水果糖、买了麻糖(花)、买了二斤瓜子……就像现时下从上海广州买回来一样,感到很脸面很显本事很显档次似的。

那年月,东边阳平的乡亲顺着阳平站往西的铁道边,结伙成群地往虢镇城赶。

渭河南的乡亲们,一部分从凤鸣村河堤边的渡口,挤上大木船,让船夫摆渡过河水,再去逛高台台上的虢镇城。

千河两岸的乡亲,河西的,从千河各段的小木桥上过来,伙同河东的乡亲,从魏家崖李家崖铁路边,步履匆匆地往虢镇街赶。

虢北旱塬的各村乡亲,从各村近崖的弯曲陡坡上,土尘飞扬地往下滑溜,这便在坡下拍拍尘土,沿塬下川路向牵魂的虢县城游动。

我曾跟着背背篓的老爹,在腊月二十六去过一次虢县街。

从两边那时还空旷的西门坡往城上走,西街口人就蚁蚂是行,拥拥挤挤。那七十年代初的跟年集乡亲,大多是步行走来的。那每人,都背着一个大背篓。这是当时乡人形象性的物件。你若从高一点视角望街面,那是万千背篓移动的街象。

那时城口内的西门坡,北边是凌乱的几家土厦房人家和简约的县公安局门口。而坡南边,很有意思。坡南是断塄,四米多深的塄畔下是几户低矮瓦房的人家。这几户人家再往南,是坡台第次向上的许多人家土瓦房群落。这片瓦房给我印象好像有一种秦岭川蜀风格的坡形村落的面貌。

一进入虢镇城,大小鞭炮的噪响此起彼伏。小炮叭叭叭刺耳干炸,大炮咚咚咚震得人心口疼。

那时,在西街坡上十字的朝北街,是买卖鞭炮的集中地段。从凤翔来的鞭炮和河南岸来的摔炮就沿街边摆售。

那时的鞭炮,不像现代是红蜡纸包装,是娃们的书本纸包裹而成,那是乡土味简装之包。当一群乡亲围住一卖炮的,就相互磨价。一百响的串炮,我记得一毛二分钱。有人磨价说,我买十包给一块钱行不行。卖炮人说,十包一块一,众人就围着哄价,行啦,十包一块行啦。

卖炮人一看围着十来个人,这一气子就可卖十几块钱,欣然答应。随说,说好的,十包,每人一定要买十包,买不下十包,一包一毛二。于是,众人纷纷应和,没问题没问题,过年哩么,谁还不买个十来盒炮。

哎,你先放一串炮,让人听一听,干不干?这里所说的干,就是说炮的声音大不大。

于是,卖炮的人只好很不情愿地点一串炮,扔地上让其叭叭叭地脆响。当然,大多数炮都响得震耳朵,但也有一些炮由于质量差欠,炸出的炮声卟卟卟闷声蔫响。这样,围买的人儿就一轰而散,去别处买炮。

买下了鞭炮,很老练地将手往脑后一扬,这便将串炮儿扔进了大背篓。

炮不断在虢街里炸响,其响从高台之处扩播传外,又在北塬南塬的夹川中空旷回传荡响……

跟年集的人,从西头北街买毕炮,这就回到西十字口的正街。西十字口往东一片,是年画摆挂区段。宝鸡片区人,把年画叫画张。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画张,大多是描画工农兵勤奋工作的图景,或有一部分是样板戏的剧情图幅。那时年,家家屋室内是单调的土灰墙,是一种很光秃秃的空白状。若在室墙上贴几幅彩艳的画张,一下子就显得光彩生趣。每到年终,各家墙上的旧画张已灰暗退色,这时买几张新画贴墙,就使室内新趣盎然,新景新貌。

那时画张每幅也就两毛多钱或三毛多,这精神层面的花费是必不可少的。

在土墙上贴上画张,色彩鲜艳的图画,会给旧年的简朴室内增添一点热闹喜庆的气氛。贴完画张就在木花格上的窗子上贴窗花。

贴窗花,是过年置景添喜气的必做年事。纸剪窗花,一是自个动手剪,二是在虢镇街的东区北街沿有一群年轻媳妇们摆卖。这些心灵手巧的卖窗花媳妇,大都是慕仪塬上下来的。她们在冬闲的日子,点灯熬油,辛辛苦苦,仔仔细细地剪一大堆窗花,用十几本大杂志书夹在中间,用大方头巾一包,骑上自行车,就来到虢镇街年集,一点点地摆卖窗花,挣一二十块的辛苦钱,为老年头的年气增添一道亮丽的传统技艺色彩。

不管是从虢镇买来的或是自个剪的窗花,选一个晴好的腊月二十四五的日子,先把窗子上裂开的旧窗纸和去年残留的褪色窗花撕干净,然后在窗子顶上格,贴粘上窗格花。窗格花是一本书大小的条方型图案镂空花格,有红花青兰紫。贴上窗格花,起着透空气透阳光的作用。近二十公分的花格窗花贴好后,就用白纸全部将窗格子满满糊贴,再在满糊的白纸上贴上左右对称的窗花。这种窗花有寿桃有梅花荷花小福娃有花瓶有玉如意类,代表福满吉祥。这种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各色窗花一贴,暖暖的亮亮的冬阳透着薄白纸一照耀,就像一幅光与彩交相辉映的动画世界,把一个小小农家过年的温馨、和暖气氛,衬托得喜趣趣乐洋洋!

这,就是老年头,过年的热闹气象!

关于作者

作者:范多权,陈仓政协文史委文史研究员。半百人世,虢北大塬周原五联一农。乐于写文,观人间百态,描人世百情!

本文由范多权原创,并在头条号、微信公众号【千渭之汇】同步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