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弟都喜欢集古物，鲁迅仅收藏的古物拓片，就有6000多张。周作人在【骨董小记】里说：
古器物中显然可以分两部分，一是古物，二仍是古物，但较小而可玩者，因此就常被称为古玩者是也。镜与明器大抵可以列入古玩之部罢，其余那些玩物，可玩而不古，那么当然难以冒扳华宗了。
小而可玩者之外，还有一类，如书画、明清官窑瓷器、殷商的青铜器、善本书等，价值连城，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很难还称之为「古玩」。像潘祖荫收藏的大盂鼎、陈介祺收藏的毛公鼎、张伯驹收藏的【平复帖】，都是国之重宝，鲁迅和周作人的收藏，自然不在此列。
古玩的趣味，周作人说，其一是古，其二是稀。其三就是贵。古玩虽是小道，成系统地集藏，还是需要相当财力。鲁迅在教育部任职的时候，工资优厚，「月掷二十余金」，购买金石书画，虽然不能和贵介公子及富商们比，在今天看来，也算很「豪阔」了。【骨董小记】里又说：
总而言之，我所有的虽也难说贱却也决不贵。明器在国初几乎满街皆是，一个一只洋耳，镜则都在绍兴从大坊口至三块街一带地方得来，在铜店柜头杂置旧锁钥匙小件铜器的匣中检出，价约四角至六角之谱，其为我买来而不至被烊改作铜火炉者，盖偶然也。然亦有较贵者，小偷阿桂携来一镜，背作月宫图，以一元买得，此镜【藤花亭谱】亦著录，定为唐制，但今已失去。
周作人收藏的小古董里，有一枚「龟鹤齐寿」钱，看他屡屡提到，显系心爱之物。他在作于1926年的【发须爪序】中说：
我是一个嗜好颇多的人。假如有这力量，不但是书籍，就是古董也很想买，无论金石瓷瓦，我都是很喜欢的。现在，除了从旧货摊收来的一块「凤皇砖」，一面「石十五郎镜」和一个「龟鹤齐寿」的钱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只好翻弄几本新旧书籍，聊以消遣，而这书籍又是如此地杂乱。
十年后作的【买墨小记】再次说到这枚宋代大花钱：
从前有人说买不起古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
货币是王莽的钱币，仿先秦布币而作，虽然存世多见，却以造型奇特和精美著称，古人多有以货布系于杖头为饰物的。鲁迅【戊午日记】中也提到「龟鹤齐寿」钱：
（五月十四日）晨得二弟信并专拓一枚，十日发。上午寄二弟信，附胡适之笺及汇券，计旅费及买书泉共百。寄徐以孙先生信并专拓片一束，「龟鹤齐寿」泉、吕超墓竟拓各一枚。
拓片不知是鲁迅自拓藏品，还是周作人寄来的，总之看得出来，鲁迅也很喜欢这枚钱。花钱不是正用品，是一种小玩物，品类纷杂，用途各异。以祈愿文字为钱文的，也叫吉语钱。龟鹤齐寿四字，书法精妙，酷似宋徽宗的瘦金体，加上意思好，形体又大（直径60毫米），历来为人喜爱。
周作人经常把买到的古玩拓片寄送鲁迅，而对于这枚大钱，不仅精心拓摹，还制成锌板，印到信纸上：
我在绍兴的时候，因为帮同鲁迅搜集金石拓本的关系，也曾收到一点金石实物。这种金石小品，制作精工的也很可爱玩，金属的有古钱和古镜，石类则有古砖，尽有很好的文字图样，我所有的便多是这些东西，但是什九多已散失，如今只把现在尚传的记录于下。乙卯八月日记里说：「十七日，下午往大街，于大路口地摊上得吉语大泉一枚，价三角，文曰龟鹤齐寿。罗泌谓字壮劲如大观泉，信然。」其钱直径市尺一寸八分，字作六朝楷体，甚有雅趣，尝手拓制锌板，印成信封，但因龟字适居中央，如写信时适当姓名之首，虑或犯忌讳，故终未使用。（【知堂回想录】第二卷一〇二【金石小品】）
龟鹤齐寿钱根据文字和制作，被认定为宋钱，而且极有可能是北宋末的宫廷用品。罗泌是南宋人，他的主要著作【路史】撰成于宋孝宗乾道年间，这是证明龟鹤齐寿钱不晚于宋，而且很可能是北宋之物的证据之一。清朝古钱家刘燕庭也认为，「字颇遒劲，宋厌胜品也」。罗泌说此钱文字和宋徽宗的大观通宝相似，大观钱正是徽宗亲手所书的瘦金体。所以，有人断言龟鹤齐寿钱为徽宗御书宫廷吉语钱，虽无确证，却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知堂的收藏，据说晚年迫于生计，卖掉不少，不像鲁迅的文物，得到国家的完善保护。据【鲁迅日记】等记载，鲁迅购买的古钱有170余枚，提到具体名称的约50种，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安史之乱时史思明的铸币「得壹元宝」和「顺天元宝」。清末民初之时，得壹钱出土不多，古玩界有「顺天易得，得壹难求」的说法。鲁迅买「得壹」钱，记得也花了大洋一元。
鲁迅和周作人一样，玩物怡情，同时也是为了贴近古人的生活。他收集的古钱多为普通品，较珍稀的就是那枚得壹元宝。他还藏有齐国的三字刀。三字刀今天价值不菲，但早年并不贵。
龟鹤齐寿钱文字和铸造均极精美，所以历代都有仿制，真正的宋铸反而少见。后仿者以真钱作模，一代代翻砂浇铸，文字笔画越来越粗，越来越浅，日益失去原有的风韵，钱形也越来越小。但即便是那些明清之物，如今也非唾手可得。
龟鹤钱大名鼎鼎，历代钱谱多有著录。清人翁树培【古钱汇考】在此钱条目下引米芾的【拟古诗】，来说明古人的龟鹤情怀：「龟鹤年寿齐，羽介所托殊。种种是灵物，相得忘形躯。鹤有冲霄心，龟厌曳尾居。以竹两附口，相将上云衢。报汝慎勿语，一语堕泥涂。」冲霄和曳尾，人生无非是在这两者之间徘徊。龟鹤云云，意思岂止在长寿呢？
周氏兄弟名字里都有一个寿字，鲁迅是樟寿，周作人是櫆寿，三弟建人是松寿，六岁早夭的四弟，名叫椿寿。龟鹤齐寿，古人也说「龟鹤遐寿」。周作人的名字来自诗经中的「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周遐寿正是知堂新中国成立后著书署用的名字。对于他们，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时光的忧伤：张宗子自选集】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8
校对 王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