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雍正款胭脂水釉粉彩花蝶纹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水与土的姻缘,在烈焰升腾的那一刻注定将不再平凡。数万年前,地球上的原始先民用一把智慧之火,同茹毛饮血划清了界限,又在陶器烹煮食物的袅袅炊烟中,永远地走出了洪荒时代。
但陶器,真的有点「淘气」。它向瓷的进阶之路,从远古漫漫长夜一路走到了东汉,欧洲甚至直到18世纪前,依然对神秘的「东方白金」的制作配方理不出头绪。无论阿拉伯人还是欧洲人,他们的仿制总是不得要领,当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把仿照景德镇青花烧出的代尔夫特蓝陶推向市场时,欣喜若狂的欧洲买家直至最后才发现上了当。这就是欧洲烧瓷史上贻笑大方的「鼠咬瓷」——老鼠都咬得坏的瓷,即便外观神韵已至,到底未脱「陶气」。
一种「仙」气,两处文明。江西万年仙人洞,浙江上虞小仙坛,前者的扬名源于陶,后者的「出圈」归于瓷。这个「仙风道骨」的巧合,难说不是历史的女神有心在人间留下的蛛丝马迹。在陶向瓷进军的途中,虽然瓷土的介入史和人工上釉史远早于东汉,但总归欠那么点火候,所以,商周的原始瓷在黎明的前夜独自徘徊了近两千年。
然而,不管怎样道阻且长,陶的终局注定是瓷。当符合现代瓷器标准的东汉青瓷在浙江上虞一带优雅问世,陶器独霸天下的悠悠岁月终于转身成为历史。从此,这个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器中尤物,这个指引无数越洋商船拔锚东航的白色黄金,这个以东方典雅挑起西方餐桌革命的中国「神器」,正式向世界开启了属于中国的瓷器史。
文明就是如此,在一次次偶然的契机中,必然地高歌猛进。某天,当满怀希望的窑工打开烧陶的窑炉取出陶碗时,发现本该平整的碗壁挂上了几处斑驳的凸起。他们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粘连,不想却意外发现了胎土之外的别有洞天。烧窑的草木燃烧过后化为灰烬,在炉中随光乱舞,最终在陶器表面着陆,于高温中与胎土发生化学反应,给陶碗穿上了一层透亮的玻璃质薄衣,宛如神来之笔。釉的意外发现和瓷土的升华,让原本「土里土气」的陶在积蓄了千年之后,终在跨越1200℃的灵魂淬炼中幻化为瓷。
一部瓷器史,半部在浙江。不仅最早的瓷器烧成于浙江,后来遍布江南的青瓷窑址,更向世人炫耀着曾经属于南方的辉煌。瓷器的幼年无疑是青瓷,这是由早期草木灰釉的成色特性所决定的。后来,通过对胎土和釉色的不断提炼,江浙等地发展出越窑、龙泉窑等名冠天下的青中绝品,将青色之美推向极致。
唐越窑青釉八棱瓶(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南北朝以后,北方制瓷技术不断提升,并在隋代迅速发展。随着制瓷技术的精进,胎釉中的铁元素被不断剔除,加之窑内还原气氛的控制成功,青瓷走上了它的「淡化」之旅,经淡青、闪黄等颜色过渡,「类银类雪」的邢窑白瓷终于烧制成功,让天下青瓷为之一「惊」。从此,邢窑这一抔雪,不仅成就了大唐名垂千古的「南青北白」,也贡献了后世瓷身彩绘的白胚「画板」。
明永乐影青釉划花缠枝莲纹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宋汝窑天青釉三足樽承盘(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陶成雅器,有素肌玉骨之象焉。」这是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给瓷划定的主客观标准。主观上达到「雅」,客观上实现「素肌玉骨」,即白度、密度、透明度必须同时达到一定标准方能称之为瓷。虽汉已成之,但如此胸有成竹、炉火纯青地批量生产,并从技术上确保成器皆有「素肌玉骨」,则自宋代影青始。影青是一种釉色介于青与白之间的瓷器,青中泛白,白中闪青,光照见影,温润如玉,可谓集南北之大成、得青白之精义、创一代之瓷风。
唐邢窑白釉执壶(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雨过有天晴,但源自徽宗梦里的那抹天青,还是随着北宋的结束和汝窑的停烧一度成为历史的绝唱。南宋的灭亡,更打破了江南文人雅士暂时的安宁天地,跟着破碎一地的,还有他们手中诗情画意的文人瓷器。不管这般颜色怎样沁人心脾,千峰翠色如何莫测神秘,唐代以来的「南青北白」在传统美学意义上营造的势均力敌,自元代统治者高举海碗豪饮天下的那一刻起,在写满蓝白需求的波斯订单纷至沓来之际,在高岭土的「神助攻」为景德镇鼓足遥遥领先的勇气之时,一切又有了新的开始。
明宣德青花云龙纹天球瓶(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图梅瓶(南京市博物馆藏)
或许,对于景德镇的声名鹊起来说,宋景德元年真宗的亲自冠名和元统一前夜「浮梁瓷局」的挂牌成立,都不及明清御窑厂前官民竞市的火热场面来得更加给力。而青花这个在景德镇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名词,在世界各地把中国人的气质述说得酣畅淋漓。青花肇于唐、成于元、光于明,青花的出现,如同一道光照亮了单色釉的天空,打破了划花、刻花、印花、剔花的美丽局限,用一抹幽蓝为瓷器穿上了泼墨山水的外衣,也迎来了中国的彩瓷时代。
清康熙郎窑红釉观音尊(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当欧洲人还在为胎釉的基本配方发愁、陷入苦思冥想时,大洋彼岸的中国人已经把瓷器的五颜六色和千姿百态玩出了新天地。1705年,法国传教士殷弘绪从昌江码头登陆,来到瓷都景德镇,当时谁也不知道,越洋而来的他还背负着另一项使命——获取制瓷秘方。为了这个使命,他在景德镇「潜伏」了七年,他疏通地方官,与窑工同吃住,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之所以对此进行探索,并非出于好奇心,我相信,详细地记述制瓷方法,对欧洲会起到一定的作用。」就在殷弘绪还忙着偷师学艺时,一窑之隔的江西巡抚郎廷极已经烧制出了中国瓷器的又一个经典——「郎窑红」。
踟蹰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从东汉到1708年炼金师博特格在奥古斯都二世的囚牢中烧出欧洲第一件瓷器,时光荏苒,已过1600年。这千载光阴里,中国瓷器马不停蹄,在烈焰的升腾中重生,在胎釉的蜕变下升华:用「南青北白」,指点盛唐「开局即高端」;再「撒豆成兵」,擘画雅宋名窑遍天下;元明一笔青花,将千年瓷不落的东方神话引流世界,从此,康熙雍正,粉彩珐琅,釉上釉下,争奇斗彩,遍地开花……
(作者系故宫博物院博士后)
来源: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