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毛孩子们活下去
智祥在安抚刚救回的流浪狗。
报恩寺，一座位于上海市郊区的古寺庙，因为一群「毛孩子」屡次登上热搜。
报恩寺是一座有500年历史的寺庙，位于上海市奉贤区青村镇，距离市中心约50公里。这里香火不旺，游人也不多，却是「毛孩子」的天下——多年来，寺庙住持智祥和尚不断收养流浪动物，如今数量已经达到惊人的一万多只。
于是，又屡屡传来江湖告急的消息：报恩寺因为流浪动物面临断粮的境地，向外界发出求助。
恻隐之心
智祥和尚今年55岁，在报恩寺担当住持已经18年了。2024年9月24日，【中国慈善家】记者在报恩寺见到他的时候，智祥一身红色工装，头上竟然戴着泳帽——他说，自己就是顺手拿个帽子戴上了。从外表和装束来看，智祥和大家印象中的和尚挺不一样。
智祥救助流浪动物要从1994年说起，那时他还是玉佛寺的一名僧人。有一天，他在途经上海内环高架桥时，目睹了一只惨遭车辆碾压的小猫。猫咪拖着已被压伤的后腿，一点点往边上挪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血痕……事后，智祥脑海里一直想着小猫奋力求生的画面，出家人的慈悲心让他对此难以释怀。
从此，他会格外注意身边的小猫小狗。看到附近出没的流浪猫忍饥挨饿，他会买来猫粮喂养他们。越喂越多，智祥开始想，简单的投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必须阻断流浪猫的无序繁殖。于是他联系了宠物医生，给毛孩子们做绝育手术。
2006年，智祥从玉佛寺来到报恩寺当主持，他的毛孩子们也开始在此安家。不过，那时流浪动物数量还不多，救助行动大部分时间都是智祥一个人亲力亲为。后来那些年，城市养猫养狗成为了一种潮流，小猫小狗数量呈爆发式增长。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大量猫狗被弃养，流落街头。它们有着超强的繁殖能力，「猫患」「狗患」也随之而来，成为公共安全与公共卫生隐患。
2017年前后，多地开始定期抓捕流浪动物，并规定如果带回收容所超过管制天数后，就会对它们进行「人道毁灭」。智祥了解到这个情况之后，努力地与相关部门联系，「那些流浪猫狗，能不能不要打死，可以由我们报恩寺接手。」
「对管理者而言，管理流浪动物和无证动物是他们的职责，社会也需要有职能部门去做这个事。」智祥对【中国慈善家】表示，「他们也有恻隐之心，如果这些流浪动物有合法的接收机构，他们何乐而不为？」
从2018年中秋节开始，智祥相继与30多个抓捕单位达成一致意见。此后，每到星期五，便有一批流浪狗被送到报恩寺。
报恩寺的流浪动物来源还不止于此。智祥在路边捡到的无主或被遗弃的流浪动物，外地被遗弃的小动物，警方拦截到的非法运猫运狗车上的动物……统统都送到这里来。2023年9月6日，上海警方查获一起偷狗案件，正当犯罪嫌疑人准备将偷来的狗运送到安徽时，被交警拦了下来，车上的120只狗就被送到了报恩寺。
「幼儿园」里刚救回的毛孩子。
目前，智祥救助的动物中，有约1.3万只流浪狗、400只流浪猫。他们分别被安置在3个地方，即报恩寺护生园、浦东狗场和「幼儿园」。护生园以收容流浪猫为主。而对于收容的犬只，报恩寺是一个中转点，寺庙救助的一些健康成年狗会送到浦东狗场。
浦东狗场是由一个羊圈改造而来的。2019年，因为报恩寺的流浪动物「爆棚」，智祥租下位于浦东2800多平方米的羊圈，将其改造成为狗场。随后几年，这里不断扩建，如今占地达到1.1万多平方米。
而另一个收容场所「幼儿园」，则是一处倒闭的会所。会所的业主把这个场地提供给智祥免费使用，用以收容被解救的小动物幼崽。
作为寺庙的主持，智祥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寺里，他不是在救助动物，就是在救助的路上，每天开着一辆破卡车，满城「救生」。
他也不像传统的出家人那样每天打坐诵经，以获功德。每天奔忙在救助一线，喂猫喂狗，和它们对话，是他的修行方式。
「自己的孩子」
2024年9月23日，上海报恩寺「幼儿园」又迎来百余只毛孩子，他们是相关部门抓捕的「流二代」，智祥和义工将他们接管了过来。
【中国慈善家】记者跟随智祥和尚，去给这一百多只幼犬打针。在开车前往「幼儿园」途中，智祥突然一个急刹车，将车子停在了路边。就在车后不远处的路边，有一只小狗在雨中蜷缩成一团。
「我在路上开车时，永远是左右各留两分余光，看看路边有没有需要救助的小动物。」智祥说。
来到「幼儿园」，只听到小狗的吠叫声接二连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笼子整齐排成两列，每个笼子中有数只嗷嗷待哺的小奶狗，相互依偎成一团。智祥告诉记者，这里安置着200多只小狗，都是流浪狗生下的孩子，「这种小狗很多都不健康，患病的居多，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它们的造化了。」
智祥和义工认真清点小狗数量，开始忙碌了起来。他们将小狗逐个抱出来，皮下注射疫苗后，再喂下一粒体内驱虫药丸，然后再将体外驱虫药涂在小狗背部。根据小狗的性别与体型，把他们放到不同的笼子里，有些生病的小狗会被带到报恩寺进行救治。
安顿好这批小狗，时间就已经过去3个小时了。负责给小狗打针的智祥已经累得说话都没了力气，瘫坐在靠椅上。
智祥在为毛孩子打疫苗。
「这是师父的日常工作，几乎每天都这样，打针驱虫这些事情他不放心交给义工，都是亲力亲为。」义工陈先生告诉记者。陈先生自己也收养了3只流浪狗，去年开始在报恩寺做义工。
陈先生说，刚开始时，他对报恩寺救助小动物的事情也是将信将疑，「因为现在网络上通过小动物卖惨骗流量的太多了，真假难辨。」后来，陈先生决定到报恩寺来了解情况，随后就决定在这里当义工。在他看来，上万只流浪动物确实在这里「获得了新生」。
送到这里的流浪狗，大部分会在基地过完一生。在智祥看来，报恩寺和基地虽然条件不如一些人家里好，但它们最起码能在这里活下去。
这里也接受领养，但智祥对此慎之又慎，对领养者规定了比较严格的条件，除了要有爱心、责任心之外，还要看领养者的年龄、家庭条件、甚至谈吐等等。
记者在报恩寺采访的时候，正巧遇见一位中年男子，想为其母亲领养一只狗。反复沟通后，智祥以对方的母亲已过70岁为由婉拒了领养请求。「年龄大的老人我们一般不考虑，如果老人走在狗狗的前面，那么狗狗就会面临第二次流浪的可能。」
「不能让一只狗在一生中流浪两次。」智祥反复强调。
在报恩寺救助的动物当中，只有大约一千多只被领养。智祥说，一些有领养意愿的人，一开口便要求领养「德牧」「金毛」「泰迪」等指定品种。在他看来，这类领养人并非出于恻隐之心和爱心，而是想捡便宜，往往再次弃养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么，具体的领养条件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智祥表示不便于公布。「因为一旦公布，可能导致领养人提交给我们的审核内容是假的，人家会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填写。我们并不是把一只猫狗给了别人养，而是把孩子给了别人，肯定要为它负责。」
是救助，不是收容
智祥反复强调，他做的事情是「救助」，不是「收容」。
所以，有些人将猫狗送到报恩寺，说它们是「流浪动物」，智祥都坚决不收。
「我怎么知道你是出于爱心将它送到我这里来？除非你在我这里做过义工、捐过粮或捐过钱。你既然有爱心，为什么不自己收养，要送到我这里来给我增添麻烦呢？」智祥说，「我这里已经有一万多只了，你救1只有什么不行的？除非你可以承担一部分费用，我们才可以收养。」
在「幼儿园」门口，记者看到有几只小狗在徘徊。智祥坚定地告诉义工：「他们家的狗我们坚决不救，也不能投喂，死都不能伸手！」
智祥告诉记者，这是附近一户人家养的狗，打算弃养，又放心不下，每天会放到这里并暗中观察。「这样扔给我们，就是不负责任，就是道德绑架！」在智祥看来，如果将它们收留，口子一开，报恩寺的猫狗又会成倍增长，最终无法收场。
此前，曾经有人将弃养的小动物带到报恩寺，准备强行把它们留下，智祥因此多次和人发生冲突，甚至还出现过「流血事件」。
2023年10月1日，有一个人来到报恩寺，说自家汽车的引擎盖中钻进去一只猫，让智祥帮他取出来。智祥告诉对方，可以帮他取出来，但他要把猫带走，对方答应了。随后，智祥将一只小奶猫从车引擎盖中取出来，并为其准备了一个小笼子和少许猫粮，让来人一同带走。结果这个人反悔了，表示自己家里条件不允许养猫，这次来寺院就是想给猫找个好的归宿。
智祥告诉对方，报恩寺「只救不收」。双方在沟通过程中，发生了语言冲突，来客将猫扔到旁边的花园后准备驾车离去，被智祥阻拦。结果，对方强行驾车离开，智祥被车拖行数米远，倒地后满脸是血。
当时正巧来到报恩寺目睹了这一幕的秦先生告诉【中国慈善家】，智祥在第一时间并没有打电话报警，而是先让义工找到小猫，之后才让秦先生和义工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智祥半月板撕裂。
最终，寺庙还是收养了这只小猫，给它取名为「十一」。而这次的伤让智祥的膝盖留下后遗症，一到下雨天就会疼痛。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智祥师父。他受伤那么严重了，还惦记着小猫，我就很震撼。」秦先生告诉【中国慈善家】，目睹这件事后，他和妻子决定成为报恩寺的义工。
对于和送养人之间的冲突，智祥倒是已经见怪不怪了。「不稀奇，很多人都不想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想让别人为他买单。如果总是这样，这个世界就乱套了。」智祥说，一脸的淡定。
资金压力
随着报恩寺收养的流浪动物越来越多，带来了一系列现实问题，最为棘手的还是人手和资金压力。
「1.3万只狗，一个月要消耗近100吨狗粮。此外，还有上万平方米的狗场租金、约30名工人的工钱，以及动物防疫、治疗、各类工具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年花费超2000万元。」智祥告诉【中国慈善家】，如果按正常方式采购，怎么也负担不起，他就经常向熟悉的厂商征集临期、低价的狗粮。有一次，市面上卖60多元一斤的国外原装进口粮，有4吨快到期了，商家便以3块钱一斤的价钱卖给智祥。
「首先要保证狗粮供应，不能让这些毛孩子饿着。还有工人工资，他们也要养家糊口。」智祥说。
智祥每年通过各种途径筹来的捐款大概有几百万，另外还有不少爱心人士捐来猫狗粮，但缺口依然很大。
「浦东狗场占用了人家的场地，每个月租金16万，现在还欠着人家500多万，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智祥说，因为拖欠场地租金，他被告上了法庭，对方要求返还狗场相关房屋及周边空地，并支付租金、物业费等费用。
报恩寺是一座有500年历史的寺庙。
除了资金压力，人手也是问题。虽然目前有上千名义工，但他们当中很多人一年来不了几次，而那些每周固定能来两三次的义工，只有十多人。
「狗场1.3万只狗有工人照料还算好，寺院里的几百只猫与‘幼儿园’的幼狗，也需要大量的人手。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再去雇人不现实，需要爱心人士能长期加入我们的队伍，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共同守护好这些毛孩子。」智祥说。
虽然面临种种困难，但智祥还是想把救助流浪动物的事情一直扎实地做下去。为了节省成本，他自学了不少关于小动物的医学知识，还学会了打疫苗、驱虫和治疗一些简单的疾病。
从更长远的方面考虑，也为了缓解眼前的资金和场地压力，智祥计划将1万多只毛孩子跨省搬迁到租金便宜的安徽省宣城广德市白茅岭农场，并在此打造「报恩护生园安徽基地」。这个基地占地面积超10万平方米，里面还设计有狗狗的游泳池。今年7月，基地已经开工装修，计划今年年底完成搬迁。
不求、不拒
近日，网上出现多条「紧急呼救」的信息，称上海报恩寺普渡众生举步维艰，呼吁大家伸出援手帮助其难关。
智祥告诉【中国慈善家】，这些信息都是热心的网友自己发布的，「我们现在的原则是不求捐、不拒捐」。
「我从玉佛寺出来时，身上带了一些积蓄。2006年到报恩寺后，那时猫狗不多，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救助，花费不多。」智祥说，自从1994年救助第一只流浪猫开始，直到2017年1月10日，自己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捐款。
但到了2017年，他的全部积蓄用完了，开始用报恩寺的香火钱来救助动物。由于报恩寺交通不便，游客稀少，香火钱有限，而且把寺里的香火钱用到救助流浪动物身上，也容易出问题。迫不得已，他才开始接受社会上的捐赠。
今年7月，智祥作为发起人，上海奉贤区青村镇报恩流浪动物保护服务社和聊城市尚善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分别作为执行机构及公募机构，开展网上募捐活动，筹款目标512.7万元，预算中400余万元用于猫狗粮采购，其他将用于猫狗医疗、疫苗、狂犬、驱虫等支出。截至2024年9月27日，已筹得300余万元。
有人指出，在护生园的多个微信群里，每个月都会发起一人一百元的群收款，这些收费是否入账、使用情况是否公示？对此，智祥告诉【中国慈善家】，护生园有4个微信群，一个群有400余人，群友捐款均属自愿，相关善款也会入账。
面对外界的一些质疑，智祥强调，每一笔捐款都用在了救助流浪动物上，「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毕竟那么多动物客观存在，每天都是吃喝。」
义工陈先生为智祥遭受到的质疑鸣不平：「那些诋毁他的人，有时间可以来报恩寺做几天义工，亲眼看一下智祥师父是怎么救助和对待小动物的，自然心里会明白。」
「救助流浪动物的，10个救助8个骗，还有两个没发现。」智祥这样调侃说。
不过，调侃之后他还是认真呼吁，要科学养动物、科学救动物，切实提高流浪动物的福利，而不是靠卖惨来骗取流量。
作者：温如军
摄影：温如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