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蒋爱伍
在广西西南部的北热带季雨林里,生活着一种独特的鸟。它们整个生活史都离不开岩石,是少有的喀斯特森林特有鸟类,也是一个2008年才被本文作者及团队发现并命名的鸟类新种——弄岗穗鹛,上一次我国科学家发现新鸟种还是1932年。
森林中的弄岗穗鹛
广西位于我国华南地区,丰沛的降水让这里的岩溶充分发育,喀斯特地貌约占全区陆域面积的41%。独特的地形孕育了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使这里成为全球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
广西西南部的北热带季雨林里生活着一种独特的鸟,它们总是在林下活动,很少飞行,多在岩石上跳跃行走,在岩石的缝隙里觅食。这种鸟就是弄岗穗鹛( Stachyris nonggangensis ),隶属雀形目画眉科穗鹛属,是2008年才被我国科学家发现、命名和描述的鸟类新种。
由于鸟类具有较强的飞行能力,故很多科学家原先并不认为喀斯特地貌能形成特有鸟,已发现的鸟种只是在生活上产生一些适应性变化,但弄岗穗鹛或许就是特例。它们的繁殖和觅食与喀斯特地貌密切相关,整个生活史都离不开岩石,是全球少有的喀斯特森林特有鸟类之一。
弄岗穗鹛清晰的脸及喉部的白斑
我国已知的1507种鸟中,大多数早在100多年前就被来华的外国博物学家发现并命名了,只有3种(金额雀鹛、四川旋木雀和弄岗穗鹛)是由我国科学家自己命名的。虽然科学无国界,但对国人来说,我国分布的鸟却被外国人命名这个事始终是难解的心结。因此,弄岗穗鹛的发现被视为我国鸟类学研究的重要进展之一。
良师益友助研究
弄岗穗鹛发现之初,我曾给香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以下简称「嘉道理农场」)的【森林脉搏】杂志写过一篇文章,称弄岗穗鹛的发现是「一份偶然邂逅的大礼」。如今看来,弄岗穗鹛的发现虽有邂逅的成分,但也是必然的结果。随着我国对生物学基础工作的重视程度和鸟类学研究水平的提高,此鸟也会很快被其他科学家发现。
2004年,我国著名鸟类学家、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周放教授开始在广西西南部的中越边境地区进行鸟类区系调查研究。这一地区的喀斯特地貌多为峰丛洼地。他根据我的学习基础和工作经历,鼓励我以喀斯特森林鸟类为研究方向,并支持我申请嘉道理农场的生物多样性奖学金。
在最初的研究方案中,我将研究重点放在了人迹罕至的百色市靖西县(现靖西市)和那坡县一带。因为我知道科学家已经在广西弄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下简称「弄岗保护区」)开展了多次生物多样性调查,所以刚开始没有将它列为开展研究的候选地点之一。但嘉道理农场的陈辈乐博士等专家建议我将研究重点放在弄岗保护区,因为这里保存有该地区面积最大和最好的北热带石灰岩季雨林。
虽然近期我们团队在靖西市也发现了弄岗穗鹛,但我相信,如果当时没有听从陈博士的建议,也许真的会错过发现弄岗穗鹛的机会。2005年1月,周放教授带着我对广西西南部地区进行初步踏查。在看过10多个自然保护区后,考虑到森林保护程度和工作开展条件,我最终将位于崇左市龙州县和宁明县的弄岗保护区也列为主要研究地点之一。
叫声响亮的长嘴钩嘴鹛
定位家乡做调查
与我熟悉的以峰林平原地貌为主的桂林完全不同,弄岗保护区是典型的峰丛洼地景观,山与山的基部相连,让人总有爬不尽的感觉。丰沛的降水也使弄岗保护区的喀斯特发育更为充分,到处都有洞穴和锋利的岩石突起,人行走其中若不慎摔倒,后果严重时会有生命危险。
在逐渐适应这里的地形后,我开始享受起弄岗保护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带来的乐趣。森林中,古树形成了树抱石的景观,很多大树拥有巨大的板根,「老茎生花结果」现象也很常见,有的树干上还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附生植物,这些都是热带雨林特有的景象。各种野生动物也时常出现在身边,从惊鸿一瞥的赤麂到随处可见的赤腹松鼠,从在路上耀武扬威的眼镜蛇到挂在树上「闲庭信步」的过树蛇,从叫声如牛的花狭口蛙到如鸣虫般发声的树蛙,从十几厘米长、形状如树枝的竹节虫到鸟粪大小的昆虫,这里的生灵让我兴奋不已。
我从大学就开始观鸟,毕业后在广西从事鸟类学相关的学习和工作已有4年,按说具备了较好的鸟类识别能力。然而当我真正身处弄岗保护区时,却很快迷失在无穷无尽的鸟鸣声中。这里的鸟类主要在森林里活动,很少出现在开阔的地域,因此很多时候是只闻其声、不见其鸟。森林中到处都能听见鸟儿在鸣叫,或轻若虫鸣或是响彻山谷,然而茂密的森林和陡峭的悬崖,让人很难靠近观察。
幸好,弄岗保护区管理局安排了两位优秀的护林员协助我开展调查。每当我听到一种鸟叫却无法判断时,便会请他们描述这些鸟的特征,然后我再判断它们属于哪个类群。通过几个月的积累,我逐渐认识了弄岗保护区里的各种森林鸟类。我知道了经常在地面「叽哟」叫、外形像小鸡的是棕胸雅鹛,在森林下层叫声似冲锋枪射击声的是纹胸鹛,也知道了叫得最响又让人从来见不到其「庐山真面目」的是长嘴钩嘴鹛。
叫声似冲锋枪的纹胸鹛
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这里一些常见的鸟在资料里却没有记录,如棕胸雅鹛和纹胸鹛。而早在20世纪30年代,我国老一辈鸟类学家常麟定先生就对这片区域的鸟类进行过考察;至50年代,中国科学院华南热带生物资源综合考察队也对这里的野生动物进行了详细的考察;70—80年代,广西本土的考察队对这片区域进行了多次考察,尤其是为成立弄岗保护区而开展的鸟类考察,更是长达2个多月之久。我开始逐渐意识到,也许我们对广西西南部的喀斯特森林,甚至是考察最为充分的弄岗保护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我对这里的鸟类调查结果也有了更多的期待。
悬崖边上遇小鸟
2005年3月的一天中午,我在弄岗保护区5号界碑进去约1000米的地方享用午餐。这里是我选择的森林样区之一,位于喀斯特森林的洼地上,周围岩石较多,地面上的树虽然不多,但都高大耸立。按照计划,我会在不同季节对这片区域的鸟类进行4次调查。
一个炎热的中午,森林里特别宁静,就连平时最聒噪的蝉也停止了鸣叫。突然,我听到一种陌生的、很单调的声音。当我举起望远镜观察时,发现一群全身近乎黑色的小鸟在悬崖上一边觅食一边往下跳跃行走。它们体形不大,体长约18厘米,与常见的鹎类差不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脸颊白色的月牙状斑。它们活动时发生的声音很大,走在干燥的落叶上,时而翻动树叶觅食,听起来像一群白鹇在觅食。当时我离得比较远,与这群小鸟隔了几块大岩石。为了避免惊飞它们,我没有靠近观察。在随后的几次调查中,我没有再见到这种鸟,甚是遗憾。
直到2005年国庆期间,我又例行前往调查。一天,我在3号界碑前休息时,一群与3月份一模一样的小鸟又从我面前慢慢经过,最近时离我甚至不足1米。我能清晰地看到它们脸和喉部的白斑,甚至可以看到额部耸立的羽毛。我翻遍了手里的【中国鸟类野外手册】,却无法找到一张与它们相似的图,于是推测这是一种在中国还没有被记录过的鸟。后来,我又多次在不同的地点观察到它们,更坚定了我的想法。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一个全新的物种,因为上次我国科学家发现鸟类新种还是在 1932年。起初,我推测这是一种分布于东南亚,但我国还没有记录的鸟。
2005年周放教授(左2)带领作者(左3)一行人在桂西南中越边境进行第一次考察
确定名称发新种
回到学校后,我向周放教授汇报了相关情况。作为经验丰富的鸟类学家,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可能是一项出乎意料的发现,并嘱咐我尽快采集到标本。按照生物学研究的习惯,新种或新纪录的发现最好能有标本证据。尤其是对一个新种而言,可能需要多个标本,包括正模、副模甚至是配模标本,这样才有足够的分类和命名的确凿证据。
为了尽快采集到标本,我们做好尽量完备的准备工作。2006年1月,正当我们准备出发的时候, 一场席卷全国的禽流感在很多地区暴发,很多鸟类研究被建议暂停。虽然周教授也劝我过一段时间再进山,但那时我已经基本摸清了这种鸟的活动规律,希望可以在冬天采集到标本,从而可以尽快准确地把它鉴定出来。在我的坚持下,周教授最终同意我去采集标本,但要求我接触鸟类的时候做好相关的防护措施。
由于有了充分的准备,接下来采集标本的过程相对比较容易。我们很快就采集到2只鸟,请广西科学院生物研究所的黄成亮老师将其制成了标本。接下来,我们进行了初步鉴定,认为这是一种穗鹛属的鸟类。几天后,周教授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应该是一个新种,让我尽快撰写相关论文。考虑到该种鸟应该只分布于弄岗保护区,我们以发现地「弄岗」为其命名,以促进将来的物种保护。我们将论文投给当时权威的鸟类学刊物【海雀】( Auk ,现为【鸟类学】)。审稿专家认为我们提出的证据翔实准确,弄岗穗鹛应该是一个从未被科学记录的物种。2008年4月该刊正式发表了我们发现弄岗穗鹛的文章。此后,弄岗穗鹛也得到了国际鸟类学界的认可,被正式收录于世界和中国的鸟类名录中。而我们,则继续深入开展弄岗穗鹛的相关研究。
习惯喀斯特岩石生境的弄岗穗鹛
发现一个从未被记录的鸟类新种,对我个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但我认为弄岗穗鹛的发现只是「一份偶然邂逅的礼物」。实际上,任何一个科学上的重要发现都有灵光一现的偶然因素,但除了这个偶然因素之外,更需要对研究对象保持浓厚的兴趣,并辅以扎实的知识积累和持之以恒的研究。进入20世纪以来,全球发现的鸟类新种很少,许多鸟类学家穷其一生也没有发现一个新种。我国地域广阔、植被和气候类型多样、生物多样性丰富,期待有更多的动植物新种被我国的研究人员发现和命名。
作者单位:广西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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