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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永年:AI假裝是人類,中美怎麽辦

2024-10-11科技
近代以來的國際秩序不是一成不變的,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國際關系。
馬克思認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即有什麽樣的經濟形態就會有什麽樣的政治秩序。從國際層面來看也是如此,每一個歷史階段占據主導地位的經濟形態決定了國際秩序形態。
農業社會在國際層面出現的是帝國,土地和人口是帝國生存的要素,所以帝國形成了以陸地為核心的地緣政治秩序。進入商業時代,貿易尤其是透過海洋進行的遠端貿易成為最重要的經濟基礎,交通要道便構成了國際秩序的經濟基礎。在工業化時代,海洋貿易、工業制造品和能源成為國際秩序的基礎。
進入資訊時代以來,資訊成為國際秩序的要素,人類開始進入第四次工業革命,盡管其內涵和外延被不斷定義,但我覺得人工智慧註定要成為這次工業革命的核心。毫無疑問,基於人工智慧之上的經濟基礎正在重塑國際秩序。不難理解,當前世界各國之間的競爭核心就是人工智慧,主要是中美兩國的競爭。可以肯定,這一競爭關乎世界的未來。
(一)
中美是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兩國關系是世界秩序的兩根支柱,一根也不能少。中美之間在人工智慧領域是沖突還是合作,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未來的世界秩序。秩序既可以來自沖突,也可以來自合作,而要回答的問題是,如果是沖突,這種秩序是怎樣的?如果是合作,這種秩序又是怎樣的?
可以想象,如果是沖突,未來的世界秩序有可能會向美蘇冷戰式的核武器之下的威脅演進,中美兩國用各自的人工智慧能力,對對方構成淪陷性威懾。如果是合作,則可以利用人工智慧造福人類,同時中美兩國可以合作管控風險,這就會出現一個比較安全的國際秩序。
美國前國務卿季辛吉認為,今天和未來,中美之間圍繞著人工智慧的談判就像冷戰期間美蘇圍繞著核武器的談判那樣重要。季辛吉看到了人工智慧對國家間關系以及國際關系的重要性,認為中美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兩個人工智慧強國,如果不合作,那麽對兩國乃至整個世界都可能是淪陷性的。
比較而言,人工智慧遠較核武器復雜,核武器就是一個武器,放在那兒用來威懾其他國家而已。大國之間一直在討論核武器數量問題,即使各個國家對此保密,很難完全透明,但基本情況是知道的,並且不少擁核國家已經表明使用核武器的態度,中國就奉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政策。國際社會也已經設立了一套監管機制。
但是,人工智慧的情況完全不同。一是與放在倉柯瑞的核武器不同,人工智慧已經深度嵌入人類生活,人們日常所見、所聽、所感、所知、所行、所食,幾乎沒有不受人工智慧影響的。人工智慧已成為我們的生存環境,不過應當強調的是,人工智慧不是人類命令的被動生存環境,而是主動塑造人類的生存環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更傾向於把人工智慧比喻為「人造上帝」。
現在確切地知道,人工智慧正在擁有對人類越來越巨大的塑造能力。盡管今天的人工智慧是先人工後智慧,但有充分理由相信,按照目前的發展趨勢,人工智慧終究會超越人類的智慧,或者說至少是超越大多數人的智慧。
如果以「牧羊社會」(由牧羊人、牧羊犬、羊群構成)為喻,今天,人工智慧的發展水平已經有能力扮演或者已經在扮演著牧羊犬的角色。
美國技術大亨馬斯克在推文上說,「星鏈」計劃現在構成所有地球軌域衛星的約2/3。作為一家私人公司,「星鏈」不具有政府所具有的公共性,馬斯克對他所掌控的星鏈擁有絕對的權力。這樣擁有絕對權力的個人,如果是好人沒有問題,反之會發生什麽?這是需要思考的問題。
【紐約時報】近期發表的一篇題為「對人工智慧的癡迷可能導致民主的終結」的文章認為,隨著技術發展,資訊傳播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容易,註意力成為一種稀缺資源,隨之而來的註意力爭奪戰導致有害資訊泛濫,但戰線正在從「註意力」轉向「親密度」。新的生成式人工智慧不僅能生成文本、影像和視訊,還能與我們直接交談,假裝是人類。
我認為,人工智慧賦能的社交媒體早已導致美國傳統形式的民主的死亡,不僅僅是學習制度,所有其他制度都在經受著考驗。沒有這些傳統制度的保護,人類無異處於極度個體化的原子常態,我們表面上好像互聯互通了,但實際上卻越來越原子化。
現在的問題是,人工智慧是否會最終超越牧羊犬的角色,而成為牧羊人?或者說牧羊人最終反而被牧羊犬所主宰?
盡管人工智慧已經顯現出巨大的影響力,但人類對人工智慧領域有太多的「不知道」,也許永遠沒有辦法知道那些「不知道」。或許哪一天,人工智慧已然成為「人造上帝」,但人類卻渾然不知。盡管學術界、政策界、研究界甚至企業界都在呼籲對人工智慧進行監管,但這種呼籲並沒有表現在行動上,我們對人工智慧還沒有形成有效的監管機制。
(二)
放眼世界,各國對人工智慧主要有兩種態度。
一是不監管,即有意識的不監管,或者不知道如何監管。二是不發展,出於恐懼而不發展,不過不發展並不是不監管。一國之內的監管問題都沒有解決,更不用說國際層面的監管機制了。各國都在努力發展人工智慧,主要國家都想在人工智慧領域占據優勢,表現在中美兩國在人工智慧領域的情況是,幾乎只有競爭沒有合作。
盡管中美兩國就人工智慧監管達成了一些共識,但迄今還沒有具體的行動方案,雙方之間的對策還都是防禦性的。作為資深外交家,季辛吉敏感地感覺到中美人工智慧談判對構成新世界秩序的重要性。
中美之間的確有很多事情可以談。今日世界,如果中美不合作,許多事情都做不成。但問題出在哪裏?在地緣政治占據主導地位的今天,中美兩國很難就這些問題真正坐下來談,即使可以談,也導向不了新世界秩序的出現。真正能夠促成兩國談判的,現在或許就是人工智慧。
這就對中美兩國又提出了一個更具挑戰性的問題,「人工智慧+核武器」威懾下的「冷和平」秩序是不是中美兩國想要的?
從目前的情況看,這種秩序對美國的冷戰派來說,不僅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其所追求的。美國已經把中國界定為唯一一個有意誌和能力在全球範圍內與美國競爭的國家,對中國的政策是遏制和圍堵。美國用這種政策,透過長達半個世紀的努力拖垮了蘇聯,今天依然想用同樣的方法拖垮中國。顯然,這個秩序不是中國想要的,中國也絕對不能接受。
因此不難發現,美蘇談判的主題從一開始就是核武器互相對峙,而中美人工智慧談判在最低限度就是為了避免產生這種局面,在更高層次上是追求兩國在該領域的合作。
(三)
中國如何能夠與美國在避免沖突的同時實作合作?簡單地說,是否避免沖突或者是否合作不僅取決於主觀意誌,更取決於實際能力。
人工智慧盡管較核武器復雜,但道理是一樣的。中美認真談判的前提就是雙方擁有旗鼓相當的能力,沒有能力不會有人和你談。一方過強,另一方過弱的情況下,雙方很難認真談判,更不會促成合作。
中美在人工智慧領域的發展一直是國際學術界和政策研究界所關切的。在世界範圍內,盡管歐洲和其他國家也在人工智慧的部份領域具備一定技術和產能,但一般認為中美兩國在人工智慧領域處於領跑水平。
從國際政治的角度來說,中美人工智慧的競爭和合作,至少涉及兩國在人工智慧的差異和差距兩個問題上。競爭指的是兩個國家在同一個賽道上的競爭,如果兩個國家不在同一賽道上,就很難說是競爭。
同時,差異導向合作,合作就像經濟領域的交易,要透過合作雙方發揮自己的比較優勢,從而都能有所得。如果沒有差異性,大家都生產同樣的東西,那麽就很難有合作的動機。中美兩國在人工智慧領域既有差距也有差異,這使得兩國既競爭也有合作空間。
美國人工智慧發展技術,包括芯片、算力、演算法等都領先世界,促使美國側重民生專業用途的人工智慧發展,主要是生成式人工智慧建立基礎模型,其目標是商用。不過,美國對人工智慧的監管存在很大的問題。基於人工智慧之上的社交媒體使得美國民粹主義泛濫,沖擊著包括民主制度在內的所有現成制度體系。
中國在人臉辨識、視覺化監控、無人港口、個人資訊系統等領域的人工智慧走在世界前列。也就是說,中美兩國的人工智慧發展是非常互補的,中國需要學習美國在人工智慧技術領域的發展,而美國則可以借鑒中國的監管技術和模式。
盡管美國從意識形態出發,把中國的人工智慧描述為「監管權威主義」,但總有一天,美國需要補上監管的短板,因為人工智慧已經沖擊到美國現有制度體系的方方面面。現在,中美兩國在人工智慧領域競爭過度而缺少合作,特別是缺少實質性合作,這不是因為缺乏技術或經濟基礎,而主要是因為雙方缺失戰略信任。
在人工智慧領域,中美競爭日益白熱化,現實地說這一趨勢不可避免。對中國來說,道阻且長,行則將至。盡管任務艱巨,但只要努力,就有可能實作趕超的目標。
文/鄭永年
(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IPP)學術委員會主席、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
責編/山羽
編輯/子晏、是元不是雲
圖源/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