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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個年輕人的互聯網相親簡史

2024-10-16科技
線下百人速配輪桌相親活動。受訪者供圖
從傳統的一對一、面對面,到「流水線」式互選,互聯網不僅重塑了相親的過程,也深刻影響著年輕人對親密關系的認知。在這段通向未知的旅程中,當情感被技術和效率「加持」,青年一代經歷著理性與感性的仿徨,有人身陷挫敗和迷茫,也有人在反思中不斷成長。
坐地鐵上班時,在單位吃午飯後,晚上睡覺前——每天的這三個時段,陳脈會分別登入三個婚戀交友平台,檢視「今日推薦」。目光掃過男生的年齡、學歷、工作,她平均2秒做出一次判斷:「無感」或「心動」。
這是陳脈「雲相親」的第三年,疲憊和期待像潮汐一樣交替出現。
從主打名校交友的相親網站,到賦予年輕使用者更多選擇權的社交平台,再到誕生於互聯網大廠員工婚戀需求的交友軟體……相較於傳統相親,互聯網婚戀交友市場的規模正在持續擴大。數據顯示,國內已有超過6000個線上社交APP,互聯網婚戀交友使用者數量已突破3000萬。
這種新模式下,使用者填寫自我介紹和擇偶偏好,平台利用大數據進行個人化匹配和推薦,相互「心動」即可開始聊天,進而走向線下交往。艾媒咨詢釋出的【2024-2025年中國婚戀社交服務市場研究報告】顯示,超半數消費者對相親呈積極態度,42.1%的消費者傾向於透過線上結識的方式找尋婚戀物件。在此過程中,擇偶標準被拆解,個人魅力被量化,演算法充當紅娘,相遇變得更容易,互動也變得更高效。
當獲得了空前的選擇權,不少年輕人發現,愛上一個人依然不是容易的事。
高學歷專場輪桌下午茶相親活動。受訪者供圖
向主流交作業
5年前,從天津某高校碩士畢業的陳脈來到北京,成為一家社科類出版社的編輯。剛工作那兩年,她把出租屋布置得舒適溫馨,沈浸在獨居的快樂中,「下班後學吉他、看電影,周末就出去探索北京。」剛走出校園的她,雀躍地擁抱新生活,對戀愛和結婚並不急切。
最先沈不住氣的,是陳脈的父母。女兒高考考上211大學,又被保送到985高校讀研,在學業上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唯獨在戀愛方面不開竅。這幾年,陳脈的表哥、表弟和堂妹相繼結婚,過年催婚的話頭轉向了陳脈。父母覺得面子上掛不住,在一次春節聚餐後跟她鄭重談起了婚姻,提醒她「必須有緊迫感了」。此後,這樣的談話經常發生。
陳脈開始感受到壓力。她覺得,自己一直在被「社會時鐘」推著走,好不容易在應試中「卷」贏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要開始「卷」結婚。面對父母的催婚,她也抗拒過,但最終選擇妥協,「只有先向主流交作業,才能真正做回自己」。
然而,結婚這件事的難度,超出了陳脈的想象。她的理想型是陽光開朗的理工男,跟自己形成互補。然而,上班後每天兩點一線,生活軌跡固定,結交新朋友的機會也不多,很難在熟人圈子之外遇到合適的男生。
上世紀70年代以來,人們的愛情觀逐步轉變。新華社釋出的【中國50年相親交友變遷】總結回顧了中國人近幾十年的「相親」方式及渠道變化,從「00年代」的相親網站和手機簡訊,到「10年代」的網戀奔現,再到近幾年的桌遊等多樣方式,新世代年輕人在相親時更為期待尋覓靈魂伴侶。
一些主打高學歷的社交婚戀交友平台吸引了陳脈,她發現這種方式「認識人更容易」。註冊完成後,陳脈把其中三個平台的服務號在微信聊天頁面「置頂」,開始勤勤懇懇地每天登入打卡,「用對待學業的態度對待相親」。
與陳脈不同,33歲的張煜一直對婚姻滿懷憧憬。張煜成長於一個幸福的家庭,在他兒時的記憶裏,父母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母親的聲音清脆好聽,父親則總是微笑著回應——提到愛情,這樣的畫面就會自然而然地在張煜腦海中浮現。
從北京某高校數學系畢業後,進入職場的他更加渴望親密關系,期待得到支持和陪伴。由於時間和精力有限,追求效率的他決定上網找物件。兩年前的「光棍節」(11月11日)那天,他點開互聯網相親小程式,開始了一場「尋愛之旅」。
百人單身露營派對。受訪者供圖
「流水線」式互選
開始「雲相親」前,要先打造個人主頁。平台會要求使用者填寫年齡、身高、體重、教育經歷、家庭背景、興趣愛好、愛情觀等內容,以便訪客檢視並快速做出判斷。為了展示自身最有價值的部份,每個人都要經歷一番仔細斟酌和自我拆解。
在個人主頁上,張煜的形象是一個「身高171cm」「碩士學歷」「年薪50萬元」的33歲金融男。為了提高競爭力,他沒事就刷別人的主頁,然後不斷完善自己的簡介。比如,看到別的男生寫「性葛文和,善於傾聽」,他就會補上「雖然是山東人,但絕不大男子主義」,看到女生寫「介意脫發」,他也會加一句「毛發旺盛,家中無遺傳」。
每天中午12點,平台會向張煜推薦10位精選使用者,每隔3個小時,還會為他匹配30位同城單身女生。起初,張煜會認真地看完每位女生的敘述,考量性格是否合適,但時間久了,他開始迷茫,「興趣愛好那欄,很多人寫著讀書和旅遊。而在擇偶要求裏,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三觀契合’‘有責任心’」。
他覺得,每個人都很相似,像是人群中面目模糊的一團。
現在,張煜的篩選變得更加高效。點進女生的主頁,他的目光先釘選出生年份,如果對方比自己大,就直接滑過。然後再看身高,篩掉158cm以下的女生。年齡、身高都達標的,他會快速掃一眼照片和其他內容,如果對方顏值、學歷尚可,出身城鎮家庭,他就毫不猶豫地發送「心動」。
在相親平台上,要想獲得更多選擇權,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在平台的社交版塊頻繁釋出動態,以增加個人曝光,另一個則是充會員,這也是此類平台創收的重要來源之一。
作為一個i人,陳脈選擇了充會員。她使用的三家平台中,以季卡為例,會員費分別是318元、499元、588元,一番比對之後,她決定從費用最低的平台試起。成為會員之前,她能夠「解鎖」訪客和心動者的次數非常有限。而現在,陳脈可以無限次檢視訪客和對她「心動」的男生,還可以設定條件進行更精準的篩選,「像HR篩簡歷,也像皇帝翻牌子。」她笑稱。
26歲的沈忱是遼寧人,在深圳某高中當老師。和陳脈一樣,她也同時遊走於幾個平台之間。這樣的弊端是,有時候會「串台」。有一次,一位在某個平台上談崩了的男生,又在另一個平台上聯系了她。上一輪聊天中,這位男生翻來覆去就是幾句話:「吃飯了嗎」「下班了嗎」「在幹嘛」,當時沈忱覺得對方木訥無趣,現在她意識到,人家可能對她興趣有限,只是在「廣撒網」。「這種流水線式相親,在不認識之前,又能要求幾分真心。」她無奈道。
徒步溯溪一日遊。受訪者供圖
約會像「拆盲盒」
雙方互選成功後,平台的服務就結束了,剩下的步驟要靠使用者自己推進。傳統相親模式下,有介紹人做背書,雙方大多在見面前就「心中有數」。而在相親平台上,使用者的資料經過修飾和美化,呈現出的是一個更為「理想化」的自我。這就導致,見面更像「拆盲盒」。
對於線下約會,陳脈的態度有一個轉變的過程。剛開始相親時,她對見面有些畏懼,一連關註了多位情感博主,上班摸魚時看的都是「如何快速了解相親物件」「怎麽聊天不尷尬」「第一次見面應該吃飯嗎」。如今,她倒成了先提出見面的那個人,「在微信上聊個一周左右,不反感就見面,速戰速決」。
每次出門之前,陳脈會登入平台,復習一遍對方的資料。她的經驗之談是,「不僅要看呈現出來的部份,更要關註沒寫的部份」。比如,如果對方的資料裏,「家庭背景」一項草草帶過,她就會委婉地問起「父母是否退休」「有沒有養老金」。此外,很多細節也是她觀察的重點:男生的身姿是否挺拔,點菜是否照顧她的口味,以及對待服務員的態度……
在相親中,男生通常會被期待更主動,張煜也傾向於掌握主動權。第一次見面,他會約在咖啡館,要是有眼緣就一起吃個飯,要是沒感覺,就到此為止。「如果每次都約飯,是一筆挺大的開銷,有時對方會提出AA,但我不會讓女生掏錢,因為這可能是一種考驗。」如果還有第二次約會,張煜會邀請女生爬山、看展、逛公園,在輕松的氛圍中,進一步加深了解。
李建中是張煜的本科室友,在海澱某互聯網大廠做程式設計師。或許是出於職業習慣,李建中對待相親,也有著寫程式碼一般的嚴謹。
為了記錄相親進度,李建中建了一個Excel表格,裏面分門別類列出了相親物件的基本資訊、互加微信的日期、約會的時間地點。第一次見面之前,他會根據對方的興趣愛好列出幾個問題,用於尷尬時救場。每次見面之後,他會在表格裏附上幾句總結,或是失敗的原因,或是後續的打算。
沈忱則經歷過不少幻滅的瞬間。有的男生資料上寫著身高180cm,實際上跟172cm的沈忱差不多高。有人線上聊天時侃侃而談,見面後卻是十足的社恐,講話都不看她的眼睛。還有一次,對方的職業特別符合沈忱的擇偶標準,晚飯後,男生主動提議去公園走走,卻在僻靜處對她做出過分舉動。
從此,沈忱不再有「職業濾鏡」,也拒絕把第一次見面安排在晚上。類似的事件讓人們對於互聯網相親更為謹慎。艾媒咨詢的調查數據顯示,超四成消費者對婚戀社交服務中的婚戀物件資訊虛假、行銷套路、私密泄露等方面表示擔憂。
「使用平台相親,也要‘留個心眼兒’。」李建中漸漸總結出一些經驗。比如,為保證使用者資料真實可靠,一些頭部平台進行「學歷認證」和「工作認證」。如果對方這兩項認證未透過,即便自我介紹寫得再天花亂墜,李建中也不會考慮,「認證並不復雜,如果這種基礎工作都不做,要麽學歷和工作是硬傷,要麽對方的目的不是相親」。
李建中制作的相親進度表格。受訪者供圖
合適但不心動
沈忱曾離「上岸」很近。今年年初,她在平台上匹配到一個條件很合適的男生,對方是位律師,高瘦身材,碩士畢業,父母也在體制內,算得上門當戶對。兩個人接觸了5個月,男生對她很上心,每周都約她出來,下雨天會提醒她帶傘,十分周到有禮。
但沈忱就是無法進入狀態。一次午餐時,對方試探性地詢問能否進一步發展,她實在給不出答案。她想,可能是男生的身材太瘦弱,也可能對方缺乏一點幽默感——總之,她忘不了大學談戀愛時那種「小鹿亂撞」的悸動,那或許才是愛情的樣子。
沈忱心裏明白,走到相親這一步,理性應該戰勝感性,但又見了幾次面後,她還是拒絕了對方。
對於從事科研工作的蘇偉來說,上網相親跟做實驗很像,略帶玄學色彩,不是努力就有結果。蘇偉身高182cm,戴黑框眼鏡,很符合人們對理工男的想象。他一路從本科讀到博士,將學業擺在第一位,從未談過戀愛。等他開始著急找物件時,已經過了而立之年。
為了鍛煉自己的社交能力,每次單位工會組織聯誼活動,蘇偉都會報名。在他看來,有單位牽線,大家背景相似,更有共同語言,他還能向其他男嘉賓「偷師學藝」,在實踐中進步。
為此,蘇偉準備了一段風趣幽默的自我介紹,認真程度堪比考研面試:「作為一個物理學博士,必須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修燈泡、通馬桶全都不在話下。作為一個物理學博士,如果你是太陽光,我會努力成為三棱鏡,讀出你無人發現的喜樂和憂傷……」
為了增加相親的成功率,李建中還加入了校友會的「單身俱樂部」,有空就參加活動。他們去過京郊的水庫自助燒烤,也玩過劇本殺、摜蛋和飛盤。比李建中高一屆的學長在一次劇本殺中脫單,「那次是一個推理本,他和藥學院的小學妹‘鬥智鬥勇’,玩得很投機。兩個人都意猶未盡,後來又單獨約過幾次劇本殺,順理成章就在一起了」。
去年年底,李建中脫單了,進度表裏的名字數量停留在19個。他和女朋友在平台上相識,對方在銀行工作,年齡小他兩歲。認識兩個月之後,雙方確立戀愛關系,如今已經在籌備婚禮。「愛情很難,有人願意跟你‘雙向奔赴’不容易,應該好好珍惜。」李建中說。
「雲相親」三年,陳脈的心態起伏很大。在相親平台上,為提高效率,年輕人基本都是多線交流。陳脈經常同時跟兩三個男生接觸,然後不由自主地陷入權衡和比較,稍有不合意,她就產生放棄的念頭:「平台上選擇那麽多,要不然再等等?」
學歷和收入都不錯的年輕人,在互聯網相親群體中占據一定比例。婚戀交友平台「陌上花開」釋出的【高知婚戀行業白皮書】顯示,截至2022年4月,該平台66.51%的使用者最高學歷為碩士。此外,男性使用者和女性使用者年收入在 50萬元以上的占比分別為45.3%和24.09%。
每當陳脈刷到條件優於自己的男生時,又會生出一些自卑:「我要是再優秀一點就好了」,但沒人會等她成長。她覺得,比起自由戀愛,相親更像談生意,大家待價而沽。
面對看似無盡的選擇,陳脈有時會生出一種無力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也不知道這種「大海撈針」何時是終點。
學會如何去愛
陳脈大概算了一下,自己見過的相親物件已經超過50位。她的父母將女兒的努力看在眼裏,態度開始緩和。母親知道相親不易,為了助女兒一臂之力,她註冊了某家長相親平台的會員,連廣場舞也不跳了,每天睡前一定要刷完平台推薦的36個男生。
現在,陳脈依然每天登入平台,但她嘗試著放平心態,狀態好就安排見面,沒有能量時也不逼迫自己。她覺得,自己需要「回回血」,更需要弄明白一個問題,愛情到底是什麽?
「雲相親」是一個契機,讓蘇偉漸漸意識到,「學會如何去愛」跟學業、事業一樣重要,自己欠缺的這堂課,是時候補上了。
最近,每次跟相親物件見面後,蘇偉都會在微信上「回訪」,虛心地請女生指出自己的不足。有人建議他改變一下著裝風格,他便開始學習穿搭,有人覺得他有點靦腆,他便嘗試著開啟自己,挖掘自己做研究的趣事,主動跟相親物件分享。
張煜發現,自己把相親物件處成了搭子。自從開始線上相親後,他幾乎戒掉了遊戲,成了公園、劇院、博物館的常客。為了妥帖地安排相親,他沒事就刷北京遊玩打卡攻略。「我有幾個約會基地,中國美術館一年的特展我都看過,奧森和朝陽公園的花期我葉門兒清。」
今年5月,張煜在「二狗」平台上認識了一個廣西女孩。正巧「中國美術館」公眾號給他推播了「漓江畫派」的作品展,他便邀請女生一起去看。他們對美術都不算在行,但就這麽邊看邊聊,女生給他講家鄉的風物和山水,他也分享自己去桂林旅遊的經歷,結束後又一起去吃了南寧老友粉,兩個人都生出些不一樣的情愫。
8月,張煜表白成功。他表白的女生活潑可愛,兩個人能玩到一起,也很有共同話題。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但他的每個周末都充盈起來,「那就先從搭子開始唄。」張煜心想。
得知沈忱一個人在深圳打拼,幾位年長的同事經常邀她去家裏玩,做些家常菜給她換換口味。一個周六的下午,太陽曬得暖融融的,同事兩口子在廚房忙活,沈忱在客廳裏跟小朋友一起搭樂高,貓咪好奇地圍著她倆轉圈——或許是被溫馨的氛圍所感染,那一刻,沈忱很想在這座城市安個家。
最近,沈忱參加了一場同學的婚禮,新郎和新娘在一次朋友組織的搭夥旅遊中相識、相愛。在沈忱看來,男生在學歷、家境兩方面都稍遜女生一籌,可兩個人對視時,眼中是盈盈的愛意。她不禁想,「如果真的相愛,是不是就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
為了找回「心動」的感覺,沈忱決定暫時從相親平台抽離,換一種方式遇見愛。她報名參加了幾個戶外運動社團,一到周末就去登山、遠足、劃槳板,一方面是為了鍛煉身體、認識朋友,另一方面,她喜歡高高壯壯的男生,「在這裏遇見的機率或許更大」沈忱害羞地說。
許多像沈忱這樣的年輕人,希望透過輕松自然的方式結交異性,以便雙方更真實地了解彼此,在互聯網相親外,「戀綜式旅行」悄然興起。不同於傳統旅遊團,旅行機構根據報名者的興趣愛好、年齡等相關資訊組隊,並組織各種主題遊活動,成為年輕人尋找愛情的又一新途徑。
不久前的一個周末,沈忱和團友一起去梧桐山看日出。淩晨5點半,天邊漸染霞光,目之所及雲霧繚繞,群峰若隱若現。沒過多久,火紅的圓日從雲海中躍出,剎那間,天地透亮,萬物生輝。
站在山頂,雖然有朋友在側,沈忱卻突然感到孤獨,腦子裏跳出一個念頭——要是有個物件就好了。
(為保護個人私密,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來源:工人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