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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水法:人工智慧時代的人文主義

2024-02-14科技

今天,科學發現和技術發明正在以空前的速度、廣度和深度改變人類社會,而人工智慧和基因工程等技術的發展和套用則直接引起人類本身的某些變化。這些科學和技術的進展一方面使得人類獲得了深刻認識、利用和改造自然的強大工具,亦獲得了深刻認識人類自身、發揮其潛力和能力並改善自身的有效手段,尤其在增進人類健康和長壽、提升人類生活品質等方面展現了良好的前景;另一方面,人工智慧的進一步升級也可能產生在智力等方面全面淩駕於人類的超級智慧,從而使人類平添了被支配、奴役甚至消滅的風險。

本文的中心任務就在於揭示這個核心問題,即人的性質的變化,在人文主義視野之下研究它的過去、現在和前景。圍繞這個核心問題,筆者將具體分析它之所以被忽略的原因,人們在認識和應對這種變化時形成了哪些盲點。在這個基礎之上,筆者將提出人工智慧時代人文主義的基本理念,以論證這個時代人類自尊和自信的必要性及其根據。這個核心問題直接關涉哲學基礎理論,於是,本文的討論和研究將在哲學的境域中展開,並且必然亦要關涉和重新思考既有的形而上學、認識論和心靈哲學等的理論意義,重新研究正義和道德原則的基礎和有效範圍。從方法論上來說,人類解決目前所面臨的重大問題的態度應是面向未來而做出現在的籌劃。當下的問題,包括過去累積下來的問題,都只有在未來才能得到有效的措置。那些以過去的傳統和觀念來限定今天和未來人類活動的主張,從根本上說是不可行的。

一、人工智慧時代的特征

對什麽是人工智慧,人們尚未取得一致的意見,而對什麽是人工智慧時代,人們的回答更是形形色色。不過,無論分歧如何懸殊,近十幾年的經驗事實表明,人工智慧在弈棋、轉譯、無人駕駛、疾病診斷和影像與動態辨識等人類智慧高級套用領域迅速拓展。它在幫助人類解決各類復雜問題並滿足其現實需要上所展現出來的強大功能,以及它的發展速度和運用於各種領域的拓展潛力,超出了多數人的認識和理解之外。為此,筆者要從探討人工智慧的定義並考察人工智慧時代的特征入手,以便準確地把握和刻畫這個時代的性質、特點和趨勢,以及它如何造成了人的性質的變化和演進。

筆者之所以使用人工智慧時代這個名稱,乃是以人工智慧為這個時代的標誌,而非認為這個時代的特征僅限於人工智慧。基因科學和技術同樣是這個時代的主要特征,人們一般不會使用基因工程時代這樣的說法,或許相對而言它的影響和意義沒有人工智慧那麽普遍。但是,要理解這個時代,就必須理解基因科學和技術及其實踐意義。此外,我們還必須檢視與它們一起構成了這個時代基本特征的那些新興而主流的現象的現實影響,了解這些現象的知識境域,領會其意義。

首先,人類知識達到了驚人的深度和廣度。從宏觀上來說,人們關於物理世界的認識尺度,在時間上,達到137.98±0.37億光年;在空間上,人類可觀察到的宇宙距離為46億光年。在微觀方面,人們已經認識了兩類基本粒子。在宇宙規則方面,人們已經認識了宇宙間四種基本作用以及它們各自的作用範圍。

其次,資訊及其網路成為人類社會基本結構的一個部份。資訊社會與人工智慧都基於電腦技術而發展起來,一般而言,人工智慧乃是資訊科技發展的必然結果。在資訊社會中,巨量資訊的利用和處理需借助人類智慧之外更高效的手段,而人工智慧的濫觴確實出於這樣的目的和需要。只有具備了有效的處理手段,資訊的生產、分配、整合和綜合套用才是可能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資訊社會和人工智慧相互依賴,而人工智慧無疑是資訊社會的中樞部份。

再次,自1953年遺傳物質DNA分子雙螺旋結構被發現以來,生命科學已把關於生命活動及其規律的研究建立在分子水平,從此之後,人類對生命的認識完成了一個飛躍,因而複制生命、改變生命的遺傳性質等操作在一定條件下成了現實。這就意謂,人類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更新生命的性質甚至創造某種新的生命型別。在神經科學領域,光遺傳學工具包已經能夠精確操作神經元的興奮性。

最後,各種高速交通工具和設施使得人類不同個體和群體之間的交往變得方便和快捷,彼此之間的聯系越來越緊密,從而人類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等關系相應地也發生了改變。雖然地球村的概念最早是指人們之間透過電信通訊等手段所建立的緊密關系,但高速交通工具才切實地改變了人們現實的地域空間觀念,消除了距離阻隔,而互聯網又真正實作了地球上不同地區人們之間的即時聯系、交流和合作。

前述四個方面標誌了人工智慧時代的主要特征和現象。它們表明,不僅人類知識的性質發生了重大的改變,人類的生存方式、手段和環境同樣發生了關鍵的乃至革命性的變化,而這些就會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人類群體性質的變化,而且人類生物的性質也開始經歷某種變化。在所有這些現象中,人工智慧又最為特殊,它的出現和未來發展可能直接導致某種另類智慧的出現,即所謂的強人工智慧。下面,筆者先來集中討論三種將直接改變人的性質和地位的現象。

從字面上來理解,人工智慧就是人類自己發明並制造的理智慧力。埃特爾在考察了若幹人工智慧的定義之後,認為賴斯的定義最為賅簡並解決了其他定義的矛盾:「人工智慧就是關於如何使電腦去做現在由人做得更好的事情的研究。」然而,這僅僅是一個描述性的定義,回避了實質的規定。關於人工智慧之人工的意義,人們的意見並沒有多大不同,而關於其智慧的意義則呈現相當大的分歧。這種分歧可以概括為如下兩個爭執點:第一,強人工智慧與弱人工智慧;第二,類人的人工智慧與非類人的人工智慧。

強人工智慧,在學術文獻中通常稱為人工一般智慧(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簡稱AGI)或超級智慧,乃是指一種能夠自主地學習、行動、設定目標和解決問題的智慧,亦即它是一種能夠成功地從事人類任何智力工作的機器智慧。在這個意義上,它等於一種人工自為者(agent),與人類自為者相類似。相應地,弱人工智慧就是非自主的智慧,不是自為者,而是人類智慧的替力或助手。在一般的理解中,它只能執行人類設定的目的並聽命於人類而行動。它能夠代替人類處理許多人類智慧難以完成的計算、學習、搜尋、感知和管理等方面的工作與任務,只是這些工作與任務都由人設計和指定,行動的指令亦由人發出,並且隨時根據人的意誌而中止。

人類智慧是以生命為基礎的高級理效能力,因此,諸如生命的自我維持所必需的新陳代謝、自我復制(繁殖)和成長,乃是人類自為者的自然基礎和條件。那麽,作為自為者,人工一般智慧是否也應當具有同樣的功能?否則,作為一種物質系統,它存在的根據和條件始終受人控制和供給,也就難以真正成為自為者。現在的主流觀點認為,在當下很難設想那種兼具自主目的、情感、聯想和想象力的人工智慧如何能夠產生出來,因此,人工自為者在可預見的未來暫時不會出現。當下迅速崛起和進步的人工智慧主流事實上屬於弱人工智慧,它們在專域(domain-specific)的能力遠勝人類智慧。這些能力現在還在快速地提升和拓展。除了技術任務和弈棋,它們現在也能譜曲、繪畫、寫詩,進入了人類自以為傲的藝術領域。而藝術的價值判斷就又牽涉情感,加之弱人工智慧看來在逐漸發展出綜合能力,這就使另一些人堅持人工一般智慧一定會出現,至少與人類水平相當的人工自為者將出現。

如果人工自為者屬於類人智慧,那麽迄今有關人的一切理論,尤其是哲學的基礎理論就受到根本性的挑戰。第一,人類除了自己的理智,還沒有見識過任何其他型別的智慧或理智,現在這種智慧已不再是抽象的可能性,而是具備了若幹現實基礎的可能性。第二,除了人類智慧和人工一般智慧,在這個宇宙中,可能還存在著其他型別的智慧。這樣的觀點亦具有相當有力的理論根據。因此,對當代人來說,與人類智慧對等的同類的存在不再是科學幻想,而是現代的科學理論和技術努力的一個方向,並且這種努力看起來愈益逼近其現實性。哲學在這裏所面臨的挑戰和任務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之下,先前一切有關人性和理性的理論都要予以重新的審視,而對其他可能的理智慧力則要從頭理解和認識。

迄今為止,哲學尚未對現在的人是什麽這個問題達成共識,而人的性質卻又開始經歷重大變化。僅就此而論,哲學就需要從頭回答如下的三重問題:第一,繼續回答人是什麽;第二,從理論上回應性質變化之後的人是什麽;第三,解釋性質變化前後的人之間的關系。

二、傳統人文主義的核心

人文主義是人類自我反省、確認和定向的思潮,在歷史上,它形成了許多流派,包含諸多不同的傾向和理論,盡管如此,在這個復合的大潮流之中,始終存在著引導人文主義進步和上升的主流。筆者將撇開枝節而直達本質,從中西各種流派中概括出人文主義的核心主題。

康德關於人的四個哲學追問,即我能認識什麽、我應當做什麽、我能期望什麽、和人是什麽,不僅在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依然是有效的綱要,同樣也可用作追問迄今為止的人文主義諸流派共同核心的指標。這四個追問既有實質的內容,亦承帶方法論的意義。在中國傳統中,無論依據其字面意義還是其內在意義,人文始終包含變化和進步的意思。在西方不同的歷史階段和社會形態中,人文主義各有其側重,並且經歷了起伏的演變。但是,無論如何,人文主義之人文就是人創造出來的人的存在的新形象,以及對這個創造過程、形象的理解和說明,這一點與中國傳統的人文主義是共通的。

人的創造和發展的前提就是確證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和價值,以及生存和發展的根據和意義。在人文主義視野中,人的存在和發展始終具有當下即是的特征,始終與現實環境處於互動之中。人的發展不僅出於人的自主要求,也受到自然環境以及人自身所造就的環境的逼迫和促進,而在現代社會,後一種環境所起的促進作用甚至比肩於前一種。人們容易忽略一個重要的事實:在人的活動所造就的物件——包括環境——面前,人其實也作為物件而存在和活動,而無論這樣的關系是主動地造就還是被動地發生的。在這個意義上,在理解人文主義時,人們就需要增加人作為自己活動物件之物件這樣一個維度,誠然,這個維度同時就指明了人文主義所受到的一種特殊的限制和激勵。

不僅如此,這個判斷還蘊涵了更深一層的、也尚未被清楚地揭示出來的意義,即人的一切活動原本就是人文主義的。在先前,多數人傾向於將人文主義限制在狹隘的意義上,將它與生產、科學和技術活動等分離。譬如,在20世紀上半葉之前,人們在論述人文主義時,無論多麽遙遠都會追溯並關聯到古希臘羅馬文化、精神及其經典作品。這樣的人文主義被薩頓稱為文學式的人文主義。自20世紀中期之後,隨著自然科學和技術與傳統的人文學科乃至社會科學的進一步分離,並且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也進一步分離,除了持續地回溯西方古典文化,文學式人文主義越來越深地沈浸於語言和概念的思辨之中,而這些概念從基督教上帝、階級壓迫和解放到佛洛伊德的本能學說,無不用來解釋仿佛越來越令人不滿的現代世界。在這種精神氛圍之下,人文主義看起來只有越來越狹隘的出路:或者回歸到那個未被異化的因而理想的人的存在,或者在永遠不知希望在何處的自我之中打轉。以存在主義、後現代主義或其他標誌出現的人文主義也陷入同樣的困境。就如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同時混合了宿命論、迷信和其他一些消極因素一樣,20世紀文學式人文主義亦明顯地表現出了某些虛無主義和無所作為的特征。布洛克認為,自20世紀上半葉起人文主義所經歷的主要沖突乃是體現了人文主義的情感或非理性的因素與理性的沖突。事實上,自20世紀起,如下一種消極情緒漸漸地迷漫於人文主義之中:人不僅受到了制度的壓迫和限制,還受到了自然科學和技術的壓迫和威脅。與此相應,如下一類傾向和態度在今天依然有不小影響:反對進步、保持傳統的風俗、習慣,甚至復辟古代社會的制度和習俗,甚至迷信。

因此,立足於人工智慧時代的重新考察和反思,就是要揭示和發現為那些狹義的人文主義者所忽略、輕視乃至無視的人文主義原本的重要因素,即貫徹在現代人活動的各個方面的人文主義精神和性質。正是在當代境域之下,同時面向人類的未來時代,人文主義才能得到真切的理解和規定。

現在,人類演化已經進入了一個根本的關節點。迄今為止的人文主義都以既有的人——從智人出現以來生物性質未經歷過改變的人——為物件,這樣的人文主義也可以稱為智人人文主義。而現在,現代智人的生物性質正在面臨改變,而本文所要分析和討論的正是這樣視域中的人文主義。

原載【中國社會科學】(京)2019年第20196期 第25-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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