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數月前,「排」狗風盛行,只因接連出現惡狗撲人的事件,受傷的皆是拳頭交碰裏只有友誼的幼小。這可憂心壞了「保護欲」旺盛的父母們,出門只要見著養狗戶,簡直如臨大敵,如遇著不牽繩,便行舉報之事,那時連C管們都分外忙碌,常在幾個小區內「考據」,順勢抓走幾個大搖大擺在人群內橫行的「典型」狗。
甚至,愛護「萌寵」與保護人類站成了兩派,在網路裏據理力爭,大V們但凡要丟出些立場,「享受」到的炮彈必更充足了。
五樓的老頭,新養了只狗,個頭低趴,長得骨骼已經略顯壯實,估摸著像長完了個頭的,老人集中在一起時,狗便被系在一旁的樟樹根下,倒也安安靜靜,自己找著了樂趣,又是撓樹皮子,又是撕草根的,有時老人將它獨系在環形道的樹下,受困之久,加之沒了主人的恩寵在側,我一旦略微靠近,便咧出發黃的犬牙來,朝我惡狠狠地吠,這是有意驅走我這看它遭遇落魄的看客吧。
我對狗沒有特別大的厭惡,甚至某些時候,即便是遭遇它的「不明是非」的吠叫,仍然持有一定程度的共情,因為從小的時候,我也有這麽一條相互陪伴的狗。
02
約莫是十來歲,四壁高立的客廳內,除了鋤頭撅頭鐮刀等農具各占了些位置外,給孩子的玩具根本沒條件置辦一份了。
那樣的經濟條件之下,掏錢消費是件很可恥及可畏的欲望,即,無滋育著它的土壤。
那時異鎮的大伯遠遠趕來,才跨過門檻子,便解開蛇皮袋的繩結,兩手撐開袋口,並緩緩從裏面掏出毛乎乎的東西出來。可見,支棱的耳朵,呆萌而畏懼的眼珠,已經長出些硬胡子的黑嘴巴,和似棕似黃的毛色區別開來。
這是送給我家的守院——家裏的牛需防盜——大「神」,同時也是我的童年夥伴。
小犬剛出生三個來月,徹底進入了斷奶期,這時奉命顛簸到了這裏,連母愛也徹底決斷了。
處在生物界看似薄弱的一環,它學會了快速應對這樣被人類肆意擺布的變化,因為相比被送入屠宰場,它擁有著更得以延續的「狗」生。
而它似乎對這樣的新家表示極大的陌生及興趣,呆頭呆腦地半斜著腦袋試探來自人的善意,再確定安全無礙後吧,便在主廳及房間裏亂走。
它就在這樣的一個家庭正式「落戶」了,並擁有一個來自低文化兒童賜予的並不彰顯自身不凡性格的名字—黃犬。
事實上一條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中華田園犬,能擁有如何不凡的狗生呢?
玩具終究是玩具,是不具備交流的物品,而具有生命的狗,某種程度既能達到接受命令的作用,同時又能給到具有溫度的陪伴和反饋。我對這樣突如其來擴增的家庭「成員」,無不是欣然接受並不勝喜愛的。
03
小狗在幾個月內的成長速度相比人是巨大的,從骨架上便顯而易見,而性格則從呆萌可愛到具有看家護院的狠勁。
那時父母只當黃犬是某種工具性質的補充,啃不動的骨頭,吃不完的剩飯冷菜才會施與到它,如若毫無留余,只能讓它自力更生了。到了飯點,一家人圍著桌子坐,黃犬便翹著頭顱瞅著等父母施舍,有時等得太久,便要靠近過去,舔舔褲腳,偏著頭撞人的小腿,似乎提醒父母要註意它的存在和饑餓。攪煩了,必要引來驅趕和一陣重踢,而我當它為最好的夥伴,為躲避父母稱之為浪費糧食的責怪,端著碗就朝門外走,並傳口信引黃犬到一邊來,總要將自己的熱飯菜分到它,夾著菜便往它頭上的高處拋扔,這也養成了它跳食的習慣。
「你是不怕死,哪次將你手指咬一截下來就晚了。」父母無疑對這樣的餵食習慣大表不滿,再三告誡我要和黃犬保持應有的距離和主子威懾。
它有黃而尖銳的牙齒,我堅定它是有分寸和親疏感的,不至於吃掉我的任何一根手指。
冬天一到來,和人適時懂得添衣一樣,狗毛開始加厚,它住在柴房間,而水泥地面,在冬季透著點冷,它便將自己縮成一團,如果稭稈堆在一塊,便爬上去。我有時去逛,透著體恤「民情」的莊嚴,見它仍瑟瑟發抖,到了晚上,趁著父母睡著不再有管事訓教的麻煩,一把將它快速往自己房間抱,安在床上的一角,兩次三次之後,黃犬懂得了人類臥室的妙不可言,竟自己不請自來,自行到點跳至床上,歇息起來。
次數一多,行跡暴露,不免引起大人註意。它畢竟不是寵物狗,四蹄滿村子抓,虱子滿身爬,且帶著牲畜該有的濃厚腥臭味。責罵自然向我發來,黃犬聽不懂這些,只遭了驅趕。它初時還不知道待遇上的內部見解沖突,仍舊在房間裏躲貓貓一樣遊走,等父母執棍在手並向它招呼而去,才悻悻地逃離。
04
上了初中,與狗相處的日子,只在周末和節假了。那時需踩著單車,趕上五公裏的路程去到鎮子裏,寄宿在外婆家,黃犬聞見我將有的動靜,從收拾要帶的衣物和米袋起,就候在了家門口。
起初幾次,它一直跟著邊跑邊送,跑到起興,會沖到我的前頭,隨意鉆進叢林並玩起消失。我仍擔心這狗不通陌生的地段,一時找不到主人,同我走失。但不一會它又突鉆到了我的後頭,張著嘴晾著舌頭安安靜靜地繼續護送。
可路過了異村,它便簡直被列為入侵物種。一村子的黑白黃及其他毛色的狗,山呼海嘯群聚齊,並毫不禮貌地對其狂吠。黃犬自然討不到好,只能夾著尾巴,咧出上排牙齒,快速地從狗陣中穿行。雖受了些排斥和被吼,偶爾也被愛挑事的狗老大攻擊,但仍舊送我到了目的地。
我自然不清楚黃犬一路回去要重新面臨的威脅,只能在踏實的地方替著它擔心,狗類的事情,完全幫不了忙,遭遇撕咬和追逐,姑且難免,而它有了家,這樣的惡仗只能硬「蹚」過去。
而我從校回來的日子,它在村口耍,立馬也要放下狗群裏正得的快樂,一個跑竄,嘩的一個急剎,掀起一陣灰塵,立在我腳下,並搭著我往懷裏爬。可惜是個狗形,且帶著味道,並是只母狗,我自然只能摸摸其頭,以表其有些眼力見。可不能像遇著久別的戀人一樣,抱成一團並打起轉來。
外村的狗惡,同村的狗卻也不好惹,只要是出了自己家門,站到了別狗的領土,或者領地歸屬不明的領土上。
鄰居家光景差些,連走動親戚的次數也稀少,但仍有開葷的日子,犬終究鼻子靈,哪家發生了牲畜挨宰流了血,勢必早探清楚了,到了人家剝除骨頭吃肉的飯點,就垂著尾巴去了。好這一口,又不是主人陣地,總得放下點洋洋自得。碰到領地爭論,則要互吠,這一家人,看到架仗居然延到自家門口,則不免抄出一把掃帚,進行武力驅趕,以穩住待客的融融範圍。
05
農忙季節,黃犬也不閑著,同樣下田,我在稻桿下,累得出汗,它卻犯起頑劣,在未被割倒的稻茬之間亂穿。
想必黃犬是發現了隱藏在稻田裏的動物,如蛇鼠,便要一陣窮追,展示自己的護衛本領。我站起,遙望它的藏躲之處,而稻穗像被風吹了一樣搖晃,仿佛波動的金色浪濤。
此刻正承擔著農事的辛苦,讓我羨慕作為一只狗的幸福,沒有人間的苦役,享受孩童一樣的快樂,同樣享得跨物種間的垂愛和心靈相通。
黃犬前後繁殖過幾窩,有時產季在冬天,難免凍死幾只,死去的幼崽,沒等我想著如何替其哀悲和陳悼,已被它秘密咬住帶離並處理掉了。當然,狗面的情緒表現,因為肌理的不同,從人類角度來看,無法解析,它到底是出現了喪子之痛,還是從生物學優勝劣汰的法則裏,懂得保持冷靜和順應?
剩下存活的,蓄大了點則被各處的親朋鄰居抱走,幾乎不留,多一張口,屬實沒必要。
有一年,黃犬失蹤了,再也沒找回,事實也沒有做任何證明找了的行動。作為一只沒有牛一樣高價值的動物,它沒有享受到向街坊鄰居互相打聽下落的好命,也許野外被捕,也許在臨死的一刻,選擇了默默地離開,不給主人家庭留下落葬的麻煩,及悲傷的情緒負擔。
善忘,所以記不住陪伴多年的「朋友」離去的年份,而它的使命卻因為有了狗二代,存在著時空的連續,悲傷被抑止,守護內容被補位,我仍然稱呼黃犬的二代為黃犬,似乎精神得以延續,形影仍殘留在側。
二代黃犬,因為和黑色品種雜交出來的緣故,故而比一代黃犬,多了些黑色的毛發,而骨架卻也矮小了些,但狗面所透露出的情緒,卻仍一致,親切、鎮定,沒有別家犬的暴戾,似乎也很印證我們這樣一家的脾性,敢於接納,容易走近。
家庭遭遇變故,我上了高中,母親出外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成為社會勞務人員,黃犬失去家庭主人的庇護,便經過指引,過渡到了四叔家,承擔看新家的責任。面對生存問題,它不得不侍新主,但我每次回去,有時周末,或者寒暑假,舊主歸來,仍興奮雀躍,仿佛重獲舊愛,它沒有為同侍二主犯難。
嬸嬸說,黃犬雖到了新家,但有時晚上睡覺,或者午間小憩,仍舊跑回老屋。它是守著一家的氣息,不至於滿是灰塵充斥。
有一年大學節假回來,嬸急著告訴我,黃犬不大對勁了。我忙著去找它,只見它精神不振,兩瓣嘴已經腫如發過的饅頭,眼神中露出不得意的垂喪。嬸告訴我,多半是往山林裏耍野,遭了毒蛇的攻擊,不知毒性強不強,看它這樣子,食欲也不大行了,神情也落寞,活得下去與否是個疑問。我帶著擔心,再次離開,獸醫這種詞匯,僅限於牛豬,似乎給狗看病是個天大的笑話和不容,我沒有勇氣,做一個有擔當和敢破敢立的舊主。
好在它熬挺了過來,逐漸恢復了健康,我的擔心和畏怯,似乎不會受到某種內在的譴責。
我一面繼續求學,一面作為曾經的主人,不斷地連線著人狗難得的情緣。
人生在奔忙,仿佛所有持續以來的陪伴一直會圍繞在身邊,是對我的守護,也是持久的心安,但我無法預料狗的衰老,和蒼天予以這個物種的壽命極限,以及面對難逃的自然法則,人性的貪婪和殺虐。所以無法再次預判到二代黃全的離奇失蹤,會從我的經歷裏,徹底再無延續。因為沒有三代。
是的,失蹤,沒有成為野狗的僥幸,多半成為獵人麻醉槍下的獲利品,成為狗肉文化中的獻禮。
是的,變身成人,意味更多的奔忙,享受被陪伴,被保護,已經是年少兒時的奢侈一件。我何嘗不是黃犬的化身,在人類幼崽的面前,歷盡責任和愛護,看住自己的家園,面對逗樂孩子,時而鳥鳴,時而犬吠,時而舞爪。我不怯於醜化自己的化身,因為我從此明白,我不再有養一條狗的渴盼、擔當,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