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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喻加強/四川)

2024-02-27寵物

01

她是一只貓,名叫大灰,女性。

打我記事時起,大灰就已是我家的一員了。

大灰體形碩大。到底是她先於我,還是我先於她,成為我家的一員,直到現在,我都無法確定,也不能確定。因為,我祖母和母親在世的時候,我沒來得及細問。現在我祖母和母親已經作古。問過我大哥,大哥在這件事情上也模棱兩可。

只好作罷,唉。

但關於大灰的前塵往事,甚至許多細節,我都還記得。並不是因為我對一切事情都很上心。恰恰相反,我是一個對一切事物都疏於關照的人。大灰之於我,實在是有著極深的感情。

那時候,小山村家家戶戶似乎還沒有飼養寵物一說。生產力落後,大人娃兒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農村人家實在沒有多余的食糧用來養貓貓狗狗玩。農村人家養貓貓狗狗,大多是從實用出發,用作寵物餵養是極少的。

我家窮。我家在我那個窮困潦倒的小山村,是很出名的。

我的父親去世得早,他三十歲就在貧病交加中撒手人寰。命運弄人,他老人家至死都不知道,五個月之後,他還會有一個兒子橫空出世。這對於我的父親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雖然他的這個兒子至今都碌碌無為。

那時候,我家裏就只有祖母、母親、大哥、二哥和我。大哥長我十三歲,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二哥長我五歲。我和二哥都尚小。

祖母在家料理家務,母親替生產隊餵養耕牛。母親出工的時間相對靈活,既能出工,又能照看家裏。

窮歸窮,但一家人親親愛愛,和和睦睦,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再加上家裏有大灰,我們的生活,便充滿了無限的歡樂。

大灰的第一可愛處,在於她的絕活:捕鼠。

可能有人會說,貓捉老鼠,天經地義,有啥好說的。

那可不一定。有的貓天生閉水,有的貓天生懶惰。把貓捏著頸項提起來,緊緊蜷成一團,雙目緊閉,不動不叫的,好貓,閉水;腦袋耷拉,四肢伸直,腰胯松松垮垮,目光遊移不定,必是懶貓一只。

還有,三張皮的貓,多是捕鼠的高手。「四腳白,守田缺」,這樣的貓,成天一門心思守在田缺邊捉魚,是沒有多少心思捉老鼠的……

這些都是對貓的習性非常了解的祖母給我講的。

我家大灰不是三張皮。她是只灰貓,通體渾然一灰。但她那一身捕鼠的絕活,可謂獨步天下。

我愛看央視微9台。大灰捕鼠的絕活,與電視裏那些大貓的做派,驚人的相似。

我曾親眼目睹大灰捕鼠的全過程,那才叫驚心動魄:她先蜷伏在那兒,目光正前方,靜若處子,高度警覺,耐心等待;發現目標,匍匐前移,沒有絲毫聲響;奪命的一瞬,毛發根根倒豎,全身肌肉猛地收緊,然後奮然一躍,矯若驚龍!捕鼠在口,四肢將鼠牢牢控住,咬住鼠的咽喉,充滿勁道的腦袋左右搖擺,只一下……

能親眼目睹大灰上演絕活的機會是不多的。她的絕活是絕不會在外人面前拿出來示人的。但對我是例外。我就曾有好幾回親眼目睹過大灰是怎樣將一只碩鼠置之死地的。

大灰的這一絕活,可不是用來對付每一只老鼠的。殺豬焉用牛刀!只有遇到極為狡猾極為刁鉆的碩鼠,她才派上用場。所以,能見到大灰與碩鼠鬥智鬥勇鬥法的機會是不多的。有時在晚上,睡得正香的時候,會猛然被一兩聲淒厲的慘叫聲驚醒,繼而又恢復平靜。我就知道,是我家大灰和梁上君子鬥智鬥勇鬥法又得手了。

對付一般老鼠,大灰就輕松多了,可以說是遊刃有余。這個時候,大灰不是在捉老鼠,而是在玩老鼠:看見老鼠,大灰蜷在那兒,不動;毛發根根倒豎,嘴裏發出低沈壓抑的「嗚——嗚——」聲。說來也怪,那些個個幽靈一樣的小東西,聽到大灰的叫聲,就像聽到孫悟空嘴裏發出的一聲「定」,目光無神,四肢癱軟,渾身篩糠,乖乖待在原地,等著束手就擒。還有一次,老鼠竟然聞聲倒地!我還以為老鼠是被大灰嚇懵了倒下的。我嘖嘖稱奇,跑近一看,乖乖,老鼠死了:是被大灰嚇破鼠膽兒死去的!

祖母說:「大灰見到老鼠發出的嗚嗚聲,叫號令。大灰號令一出,老鼠就寸步難行。」

啥是號令,我不懂,那時我還小。

現在我懂了,就是「繳槍不殺,舉起手來!」

大灰的叫聲,絕不幹癟滯澀。她的叫聲,像號角,有時低沈,有時壓抑,有時渾厚,有時歡快嘹亮。

有時又像小夜曲,能把你帶到夢裏去。

02

因為我家有大灰,同房居屋,左鄰右舍,便少有鼠患。祖母總擔心同房子的人暗算我家大灰,背地裏亂撒鼠藥,便人前人後愛用手指指著大灰,笑說道:「我家大灰愛上你家捉老鼠呢!」聽的人理會,豎起大拇指直誇大灰,誇得祖母臉上開一朵花。

但祖母對大灰總是懷著擔心的。隔三岔五,有事沒事,祖母總要到別人家的房前屋後走走轉轉,還特意要讓別人瞧見。

「大奶奶,轉啥呢?」瞧見我祖母的人便會這麽叫。

「沒轉啥,就走走,看看。」祖母哂笑兩聲。

別人會意,說笑間故意轉彎抹角,把話題轉移到對我家大灰的誇贊上來。

緣此,我家大灰在我的那個偏僻的小山村,活得踏踏實實,過得快活逍遙。

大灰是很黏人的。

平時是不怎麽見得著大灰的,她有本職工作,我家的,左鄰右舍家的,她很忙。但當一家人閑暇的時候,她也閑暇的時候,她便會出現。人坐在場院裏,遠遠的便能聽見她叫,很嘹亮的兩聲,「喵嗚!喵嗚!」然後是拖長的兩聲,「喵——喵——」音色甜得膩人,像分別了好久似的。到得跟前,尾巴高高豎起,每人的腿上輕輕磨蹭兩下,然後左看右看。看實在了,一個縱身,跳進她中意的人懷裏,蜷起來。只一會兒,她就會進入夢鄉。

大灰最喜歡跳進祖母和母親懷裏,因為祖母和母親總慣著她。她是不會跳進陌生人懷抱的。我很希望她能跳進我的懷裏,倒不是因為她是一位美女,那時我還小,對美女還沒有感覺。是的,一點感覺沒有。我希望大灰跳進我的懷裏,實在是因為喜歡。

但大灰不願跳進我懷裏。一來我還小,抱一會兒就覺得沈,我便會起身把她推下去。二來呢,大灰是想睡個安穩覺,而我只是圖好玩兒,抱著大灰,一會兒摸摸她頭,一會兒提提她腳,一會兒沖她喊叫,一會兒沖她笑鬧,弄得她好不安生。

但大多數時候,大灰都是獨自蹲在那兒,閉目養神。

在烈日炎炎的盛夏,大灰愛躺在堂屋的一個角落,四肢放松,露出雪白的肚皮,很愜意的小睡。這時候我想抱她玩,祖母就會說:「別弄她,她晚上逮耗子很辛苦呢。」

在冬天,很冷,冰掛掛在茅草屋檐,長長短短。到中午,冰掛融去,氣溫回暖,溫暖的陽光烘暖了一個場院。大灰便會獨自蹲在一包茅草上,瞇縫著眼睛,很愜意地曬太陽。

在我的記憶裏,大灰多數時候白天是在打瞌睡,顯得懶懶散散的。而一到晚上,她便換了一副面孔,變得生龍活虎,成為一只黑色的精靈。

大灰也不是通宵值勤的。特別是冬天,夜晚寒冷而漫長。大灰巡邏回來,便會跳到床上來鉆被窩。我睡相不好,愛蹬被蓋,等我夜半醒來,大灰多半已在我懷裏,或在母親懷裏。大灰的心跳,在寧靜祥和的冬夜,便顯得越發澎湃。

也許就因為大灰愛鉆被窩這一習慣,祖母和母親一到有空的時候,便會給大灰洗澡。大灰體形碩大,給大灰洗澡,必須祖母和母親配合。

夏天的熱水一把柴火即可,冬天的熱水要燒到六七十度。

「貓兒的體溫高,給貓兒洗澡,水要燒熱點,要不貓兒會感冒的。」祖母說。

給大灰燒洗澡水的時候,大灰便靜靜坐在祖母和母親身旁。水倒進腳盆裏,大灰會把左手或右手伸進水裏,然後提起來,輕輕摔兩下,像是在測試水溫。感到滿意了,大灰便會主動跳進腳盆裏,接受祖母和母親給她的一場酣暢淋漓的洗禮。

給大灰洗澡,我也會很興奮,在一旁不停給大灰頭上澆水。大灰不停甩著腦袋,弄得我和祖母和母親滿臉滿身都是水。大灰伸過腦袋來舔我的手,她的舌頭上好像有無數軟刺,讓人感覺粗糙而癢癢。

我家大灰喜歡洗澡,說給村裏人聽,村裏人都不相信。

「真的啊!」聽到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直到有一天我們給大灰洗熱水澡,讓他們目睹,他們才作罷。

03

說到吃,家裏窮,的確沒啥好吃的給大灰做可口的零食。我愛去豬食缸裏選根葩紅苕放她面前。我們家鄉土地貧瘠,產細糧少,但紅苕爛賤,插上種苗,施點農家肥,就能瘋長。到農歷八月中旬,地裏的紅苕,塊塊飽綻得能把苕埂撐爆。所以,家家戶戶便把紅苕做主食,不僅人,雞牲鵝鴨都能管夠。外縣人有個笑話,說我們仁壽人屙出來的屎都是紅苕屎。那是從前的事了,現在我們仁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是一方幸福的土地了。不提。

但就不能說我家大灰也和我們一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她雖然同我們一樣,只看得見豬兒跑,給她開葷的時候少之又少,一年也就那麽一兩回吧。

魚蝦她倒吃得不少。

這主要得益於我的母親。

我母親同我祖母一樣,對大灰充滿著無盡的愛意。肉食固然稀缺,但對大灰是無虞的,因為她有老鼠肉吃。

我和母親走親戚去了,主要去外婆家、大孃家、三孃家,大灰在家是要念叨的。大灰念叨的方式,是「喵嗚喵嗚」地叫,叫聲短粗而急,到最後是聲聲嚎叫。我和母親回家,還在離家一二裏地的瘋子坳,大灰便已坐在那裏迎著我們了。見到我們,大灰一邊小跑,一邊短促咪叫。她的叫聲裏,含有幾多埋怨,幾多依戀。這時候母親就會俯下身去,把大灰摟在懷裏,一直這樣抱著回家。

母親放下大灰。大灰端坐在那兒,巴望著母親。母親就小心從懷裏拿出早已為大灰包好的吃食,放到大灰面前。大灰極細致地吃起來。有時候大灰等了半天,見母親還沒動靜,便有些著急,用她的左手或右手,去掰母親的手,並「喵嗚喵嗚」地叫。這時候我心裏就會感到有些內疚,因為路上我實在經不住母親懷裏那包吃食的誘惑。那包吃食,早已進了我的肚皮,變成了狗屎。

母親有空的時候,就扛著蝦爬,到田邊去打蝦。

那時還沒修黑龍灘,正溝裏要關冬水田,以備來年插秧種稻之需。所以,冬天水田裏的水都是滿滿當當的。魚是不多的,村裏幾個年輕人,一沒事情,就會扛著竹網和竹劃,到田裏去罩魚。我愛尾隨他們,看他們罩魚。竹劃過處,一道渾水。一罩子下去,成功率極高。我羨慕得不得了,多麽希望我的大哥也如他們,為我家罩回好多好多魚,我能吃上魚,大灰也能吃上。

但大哥從不罩魚。大哥的拿手絕活是抓黃鱔。大哥背著空鱔魚簍出門,一眨眼工夫回家,他的鱔魚簍一定是滿滿的。當然啰,我的大哥,又成了村裏其他小夥伴們羨慕的物件。

用蝦爬打蝦,是要技巧的。要認得水。水至清,無蝦。水太深,無蝦。田裏的水要較淺,且較渾濁。水裏有點雜草,不多,稀稀拉拉的,綠綠的,裏面一定藏有蝦。田邊田角,最易出蝦。蝦爬甩出去,雙手抓住竹竿,然後迅速收爬,蝦爬收到面前的時候,迅速讓蝦爬的竹竿直立朝天,以防蝦們逃竄。

和母親一道打蝦,次次都有驚喜。一蝦爬起來,蝦爬裏劈裏啪啦,啥貨都有。蝦是最多的。此外還有汆子、小鯽魚、黃鱔、泥鰍、屎瓜瓤、秧端工、水爬子……除了屎瓜瓤,其他都是好東西。屎瓜瓤味苦,人是不吃的,貓也不吃。偶爾會收獲一兩條草魚、鯉魚或大鯽魚。如果運氣夠好,還能收獲一兩只王八。

高高興興回家。母親把收獲倒進大瓷盆裏,分門別類分揀,裝進不同的篼篼盆缽。蝦是大灰吃的,通體青色,透明,在筲萁裏活蹦亂跳。但在柴火竈裏煎炒之後,就變得又紅又亮,香味撲鼻。

從我和母親腳踏進家門起,大灰就和我們形影不離,她歡快的叫聲,左鄰右舍都能聽見。蝦起鍋後,鍋鏟鏟進她的碗裏,冷卻一會兒。不能馬上給她,剛起鍋的蝦燙人得很,大灰吃蝦心急,是會被燙傷的。

一會兒工夫,大灰碗裏的蝦已溫熱可口,大灰便一門心思有滋有味吃起來,嘴裏還時不時發出愜意的「嗚嗚」聲。

母親每天很忙,她一天到晚風風火火,有空閑打蝦的時間是不多的。但母親只要一有了空閑,就愛扛著蝦爬去打蝦,這便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大灰通體的灰,不是黯淡無光的灰,而是油光水滑的灰。用手從大灰的頭頂抹到尾巴,大灰厚實軟滑的皮毛在掌心裏滑動,並時不時發出清脆的「劈啪」聲,那種帶著大灰體溫的熨帖,會暖到你心裏去。大灰這一身漂亮的行頭,從體格到皮毛,大多是母親的功勞。

大灰用餐,是有專門的飯碗的。每次用餐畢,祖母都要給大灰用心清洗。祖母說:「貓經歷了三十二冤,七十二劫,距離做人就差一步。」

所以,我家大灰,吃飯的時候,是要上桌子的。有時到飯點了,還沒見著大灰,祖母就會「咪——咪——」地喚她。大灰泥墻上聽見,「喵喵」回應兩聲,站在墻頭,一家人眼睛齊刷刷朝她看。大灰看準桌面,屁股朝上,頭朝下,尾巴有力擺動兩下,一個縱身,「咚」一聲落到桌上。

全家人的臉上才顯出輕松的神情。之後,大灰便和一家人開開心心吃起飯來。

久而久之,我家那張寬大結實的飯桌上面,便留下了大灰密密麻麻很鮮明的爪痕。

那時我想,大灰做了貓咪就要做人了,多好啊。

「要過多久呢?」我問祖母。

「十來年吧,或者多一點,我也說不準。」祖母說。

我扳起手指頭一算,呀,十來年,我就十歲多一點點,大灰就要離開我們。於是,一股莫名的惆悵便縈繞在心頭,讓我好多天對一切事情都提不起興致。好在我還有幾個光屁股蛋的好朋友,幾天以後,我就把大灰十多年以後就要離開我們去變人的事情,拋爪哇國裏去了。

04

大灰長得乖巧,引得許許多多路過我家門前的人羨慕,祖母為此常常憂心忡忡。要是過了好久還沒見著大灰,祖母就會屋裏屋外「咪呀咪呀」地叫,很著急的樣子。

「六兒哪,快找找看,大灰哪兒去了?」祖母對我說。

我就會四處去尋找。直到看見大灰被我抱在懷裏,或見大灰屁顛屁顛跟在我屁股後面,祖母才放心。

祖母的擔心不是多余的,村裏常有這家那家的貓咪,無端端被別人抱走,惹得祖母也要陪人家生一回氣,嘆一回息。

祖母回家就會對我說:「六兒哪,把大灰看緊點,莫要讓人家把大灰抱走了!」

我也因此擔心起來,生怕有一天,一大清早起來,不見了大灰。

祖母又安慰我:「別害怕,我家大灰強著呢,除了我們,誰靠得攏她?」

想想也是,大灰那麽強壯威武,誰靠得攏她呢?

我的心情便又快活起來。

羨慕我家大灰的人是很多的,除了本村的,還有很多陌生人。有時,會看見一個陌生人定定地站在那兒,目不轉睛看著我家大灰。有時,會聽見外面有人在喊:「快看那只貓,好乖!」只要這種時候,我就會小跑著過去,瞪著雙眼,滿臉憤怒,讓陌生人自感沒趣,只好幹咳兩聲離開。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怕啥,啥偏就會找上門來。

突然有一天,我家大灰不見了!

平時見不著大灰,也正常。她有她的事情,正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一樣。

但那天非比尋常。每天只要一到飯點,大灰就會「喵嗚喵嗚」地叫著從外面小跑回來,或從房頂上或從墻頭上跳下來,天天如此,從無例外。

但那天是個例外。大灰不僅吃中午飯沒回來,到吃晚飯時候,也沒回來。

一家人找啊找,挨家挨戶地找,挨家挨戶地去打聽。後來範圍擴大,附近村子,也去找,也去打聽。

好多天過去了,仍然無果。

祖母說:「大灰怕是徹底弄丟了吧?這麽多天了,一點訊息也沒有。」

就有人說:「怕是吃了藥死的耗子吧?她死在一個旮旮旯旯裏,不開腔不出氣的,怎麽找得著?」

但祖母和母親都不相信。大灰生性高傲,又是捕鼠的能手,死掉的耗子,大灰是絕不會去吃的。

大灰一定是被別人抱走的,這一點祖母和母親深信不疑。

「挨千刀的喲!」祖母和母親幾乎是異口同聲拊掌跺腳怒罵。

我自然是哭哭啼啼,傷心得不得了。

「不哭,大灰只是被人拴著,脫不開身,瞅準機會了,她就會回來的,相信祖母的話!」祖母安慰我。

於是,每天,我就守在家門口,等著我家大灰從別人家裏掙脫繩索,逃跑回來。

一晃兩三個月過去,大灰還是杳無音信。

「大灰怕是回不來了。莫是被人殺來吃了吧?」祖母說這話的時候,呻吟一聲。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祖母說的話,不是沒有可能的。很早以前,祖母就給我講過,野蠻的廣東人,最喜歡的一道菜,就是將貓兒殺了,和蛇一起燉來吃。據說那道菜就叫龍虎鬥。

「貓兒是不能殺來吃的,貓兒下輩子就變人了。殺貓兒就同於殺人!」祖母說。

好嚇人喲!聽得我背上直起雞皮子疙瘩。

但有個事實是,在有的人那兒,貓兒是可以殺來吃的。我家的大灰,別是也被……

我無法繼續想。

又過了兩個月。屋後的張大爺走親戚回來,見著我祖母,就對我祖母說:「我好像見著你家貓兒了,在北壩山,被一戶人家用鐵鏈子拴著。」

「具體在哪戶人家呢?果真是我家大灰?」祖母細問。

「好像是吧?也不一定。具體我也說不準。」張大爺的話模棱兩可。

我倒是希望張大爺能帶領我們到北壩山去走一趟,那樣不就水落石出了?可人家就是不願意,說記不準具體哪個位置了。自己去吧,白壩山又那麽大,離我們這兒少說也有五六十裏地,到哪兒去找?

只好作罷。

就只好寄希望於我家大灰瞅準時機,自己逃跑回來。

又過了幾個月,大灰還是杳無音信。我們的希望幾乎完全破滅了。

接近年關時候,天氣出奇的寒冷,寒風挾裹著漫天飛雪。到向晚分時,那雪越下得緊。

「唉,可憐我家大灰喲!」祖母望著屋外漫卷的雪花,自言自語。

一家人都不說話。我站到屋檐下,能聽見雪花砸在茅草屋上的「窣窣」聲。

草草吃過晚飯。

更深夜靜。床上偶爾能聽見雪把屋後的竹子壓折的「劈啪」聲。

「好大的雪喲!」祖母在隔壁床上念叨。

忽然,母親從床上猛地坐起。一股冷風灌進熱被窩裏,我打了個寒顫。

母親坐在那兒,仔細聽。

我也仔細聽。

在呼呼的風雪聲裏,似乎有隱隱的貓叫聲。

切切的,越來越近。

是大灰的叫聲!是的,我沒聽錯,是大灰!

母親也聽出來了。母親一邊急切地穿著棉襖,一邊「咪呀咪呀」地叫。

「媽吔,大灰回來了!」母親大聲喊著祖母。

母親一邊喊,一邊「噗」一聲擦亮火柴,一間黑屋子霎時便亮堂起來。

母親急急給我穿好衣褲,祖母也已經到了床前。

我們朝堂屋走。母親拿著煤油燈走在前面,我和祖母跟在後面。

「咪——咪——」

「咪——咪——」

「咪——咪——」

……

我們聲聲呼喚。

「喵嗚——喵嗚!」大灰在門外回應。

母親把煤油燈放在桌上。

祖母「咣當」一聲把門閂開啟。

一股寒風挾裹著雪花撲面而來。

大灰正蹲在門口,她的那雙眼睛,依然熠熠生輝。

「喵——」大灰大叫一聲,「嗖」一聲沖進屋裏……

很難想象,在那樣的風雪夜,大灰是怎樣掙脫了身上的鎖鏈,走過幾十裏山路彎彎,蹚過幾十道水路漫漫,忍饑挨餓,擔驚受怕,尋路回家的。

祖母曾經對我說:「豬鳧四海,貓聽八方。貓兒離家再遠,只要爬上高高的山崗,豎起耳朵細聽,就能聽出家鄉的聲音。」

過去我還不相信。但那一刻,我信了。

05

又是三年五載過去,一轉眼,我已念高中了。

這時的大灰,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她就像一片秋風中的葉子,看著看著就漸漸老去。

大灰身上的皮毛,已經黯淡了光澤。雖然母親一有空閑,就扛著蝦爬到田裏去給她打蝦。她吃飯也不按點了,有一頓沒一頓的。她總是長不結實,瘦骨嶙峋,走起路來一搖一晃讓人擔心。偶爾還能見著她嘴裏銜著老鼠,這時候便又能見著她的一身機警和威猛。她也不上房頂不在墻頭上走動了,大多數時候,是靜靜地臥在屋子裏或場院裏的一個角落,閉目沈思。

但每到夜晚,大灰那雙眼睛,依然熠熠生輝。

到冬天,大灰不鉆被窩了,愛鉆進竈烘裏去取暖。有好多回我就看見,祖母把燃著的柴火放進竈烘的時候,大灰才從竈烘裏逃出來,身上背著一團火逃出門去。有兩回她背著一團火往歇房屋裏跑,差點鬧出火災。

「大灰老了,不中用了。」祖母看著大灰,搖一搖頭。

我又想起小時候祖母談起貓兒死了以後會變人的話。我的內心,有時替大灰高興,有時,又湧起絲絲縷縷的悲傷。

一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又不見大灰。祖母是按例要去尋找的,唯有祖母,才知道大灰常去的幾個去處。

一會兒工夫回來,大灰已在祖母的懷裏了。

祖母朝一家人直搖頭。

一家人看著祖母進屋。

大家都不說話。

大灰的結局,一家人是清清楚楚的了。

祖母把大灰放在一個平時裝小菜用的竹籃裏。是在冬天,祖母特意在竹籃底鋪了我兒時穿過的一件小棉襖。

吃罷午飯,祖母對我說:「六兒哪,跟我一起走。」

祖母手裏提著竹籃,我緊緊跟在祖母身後。

我和祖母走到後山一處塌敗的墳塋前。這兒地勢偏僻,荊榛叢生,荒草滿地,偶爾,能聽見一兩聲清脆的鳥鳴。從荊榛的縫隙處望過去,能夠看見塌敗的墳塋裏有森森白骨。冷風吹過來,就像有個幽靈在荒野裏一路小跑。若是小時候,我一定會害怕得要死。

這個地方我不常來。聽祖母講,這是個古墓,已有好多好多年了,裏面住著一位古墓遊絲。

「就是這兒了,這地方好!」祖母說這話的時候,顯出很高興的樣子。

祖母把竹籃掛在一根粗壯的荊榛枝杈上,然後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卻不作聲。

我想,祖母一定是在替大灰祈福吧,她曾說過,大灰死後是會去變人的。

整個過程,自始至終,祖母的臉上,都平靜,安詳,微瀾不起,波瀾不驚。

祖母的一生,經歷了人世間的許多磨難,嘗遍了人世間的許多酸楚,真可謂飽經風霜。可祖母總是微笑面對,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直到祖母去世,祖母都把生死看得雲淡風輕。祖母心中留下的,唯有對生活百般刁難的隱忍和愛。

我曾寫過這樣一首小詩,贊美我的祖母——

贊美詩

在這裏

我不為誕生抒情

而只把死亡置頂

祖母的死亡,我曾目睹

九十六歲高齡

人世間的一切磨難

她都經歷過

人世間的一切幸福

她都享受過

臨別的時候

我們圍在祖母的病榻前,悲痛欲絕

祖母從病榻上翻過身來

與我們訣別——

「你們讓開,別擋了我的路」

只有於人生奔走中修成佛性的人

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踏上雲端,視死如歸

這是祖母對待人生的態度:豁達,明媚,開朗,開闊。我想,把我祖母對待人生的態度,用到大灰身上,也不為過。

壹點號 陵州蟋蟀哥(喻加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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