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他們太愛我了怎麽辦】(下文簡稱【糟糕】)是一款真人互動影視遊戲,4月2日在Steam上線。就像名字傳達給玩家的感受那樣,【糟糕】的玩法和去年大熱的同型別遊戲【完蛋!我被美女包圍了】(下文簡稱【完蛋】)基本相似。在【完蛋】上線後,類似的真人互動影視遊戲層出不窮,大部份都沒有取得【完蛋】那樣的成功,只能迎來在默默無聞中死亡的結局。
【糟糕】並沒有走上「默默死亡」的路,恰恰相反,在上線後的24小時內,它很快得到了極高的關註,一度登上微博熱搜、累計話題閱讀量達到百萬。不過,大部份評論都是玩家或路人的吐槽甚至辱罵:劇情讓人感到尷尬、主演演技平庸、操作頁面存在Bug等等,以及最重要的一點——制作團隊似乎根本不知道女玩家想要的是什麽。
【糟糕】是一款受眾為女性的遊戲——至少設計者是這麽認為的。但在上線後,【糟糕】卻讓不少女性玩家站到了它的對立面,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在於遊戲在宣傳之初所打上的Tag:真人乙遊。有玩家評論:「最佩服的還是找真人,完全一腔孤勇、毫不思考,有夢想誰都了不起。畢竟做遊戲要知道使用者底層邏輯,男的可能會喜歡三次元女,但女的玩乙遊大多是厭惡三次元男。」
更多問題則來自遊戲的劇情和角色設計。具體來說,玩家在【糟糕】中扮演一位遊戲公司的女性策劃,以第一視角沈浸式和4位元長相性格各異的男主角相遇、展開戀情,這4位元男主角分別是公司的高冷上司、相親認識的溫柔鄰居、公司新來的實習生「奶狗」以及從小陪伴「你」長大的青梅竹馬。遊戲的劇情相對平鋪直敘,沒有太多轉折、沖突或反轉。對於很多玩家來說,【糟糕】呈現的內容過於陳舊、無趣和「刻板」。一位玩家說:「很難想象這是由2位女性主創制作的,感覺充滿了‘男人想象中女人會喜歡的男人’。」
【糟糕】的Steam界面
今年3月中旬,【糟糕】放出了部份宣發物料,當時已經遭受了一定質疑——有網友在社群網路上批評遊戲主角的外貌,表達「並不看好」的想法。但在此時,對它的批評尚且屬於小範圍傳播。
正式發售後,由於遊戲的題材、本身的品質和意外的高關註度,這些「批評」很快轉為了對男主角外貌、制作規格、遊戲劇情的攻擊,並以一種激烈的狀態指向了幾位男主角的扮演者和制作團隊。其中有相當一部份超越了文藝批評的界限,看起來更像是純粹的人身攻擊:「恐怖谷了,這玩意受眾群體是誰啊?」「(幾位男主扮演者)醜得各有特色。」「要是有這幾個男的愛我還真的蠻糟糕的,是密室逃脫遊戲嗎?」「我還以為這麽脫離(女性)市場的遊戲只能是男的搞出來的。」「明顯是故意炒作的呀,現在黑紅也是紅了。」
總之,大部份人認為【糟糕】是一款「非常糟糕」的遊戲,是「廠商為了撈女性的錢」而制造的「粗制濫造的作品」。
事實上,在【糟糕】上線後,遊戲的官方社媒帳號也釋出了一部份主創分享內容。根據這部份內容可以得知,這款遊戲的所謂「廠商」嚴格來說只有3人,即使加上攝影和短暫協助過制作的朋友,開發者也不過5人。
出於好奇,我開始尋找這款遊戲的開發者。李毛毛是這款遊戲的程式,我找到他時,他正在各個平台道歉:「對不起,我做的!我們團隊一共3個人,都是打工人,兩個主創都是女生,她們倆尋思花錢找點帥哥做點啥,就做了這個。準備找工作放簡歷上,誰知道直接被罵上熱搜,一分錢流量宣發都沒買過啊。」評論區,有極少數的網友安慰他:「至少熱度有了,計畫也有了,加油!」
但在幾天後,他對這款遊戲和另外兩位主創的態度開始變為完全的指責。在小黑盒遊戲評論區,有一位女玩家說:「既然是女性制作人就更應該知道隔壁【代號海】都死了,為啥還做真人的?市場調研一下真的‘女玩天雷’,做出來沒有大受眾,自娛自樂用?但是又要開收費。」李毛毛回復她:「雖然是女性,但(主創)不玩女性遊戲呢,我也一直在噴她不做調研。」玩家有些驚訝,回復「居然是如此嘛」,並提出了一些誠懇的建議。李毛毛又回:「我已經在這遊戲的標簽上加了個‘抽象’了,哈哈哈哈。」
李毛毛和玩家的對話
「我們(指他和另兩位主創)鬧掰了。」李毛毛說。但是他願意和我聊聊,聊天過程中,他反復評價:「這遊戲就是一坨屎。」
他也把張瑜介紹給了我。張瑜是【糟糕】的女性主創之一,另一位主創是她的朋友,兩人一起完成了【糟糕】的劇本和拍攝。按分工來說,張瑜更像「策劃」和「總編劇」,朋友則是「現場導演」。【糟糕】的制作成本大約是5萬元,全部由張瑜支付。
關於這款遊戲的設計理念和制作過程,張瑜向我講述了更多。對於李毛毛所稱的「鬧掰」,她把這評價為「一次失敗的合作」。但在她看來,這只是一件小事。她對我說:「如果你想要寫一篇‘【糟糕】變得糟糕,是因為我和他鬧掰了’的稿子,那我覺得也說不通。」
她承認【糟糕】存在不少問題:「你可以說這遊戲是一坨屎,我沒關系的,你可以隨便罵。」在交流過程中,每當我對一段劇情、一個Bug提出疑問時,她都會解釋,然後加上一句「對不起」。但與此同時,她對這款遊戲的態度是稱得上「喜愛」的,遊戲的成品品質在她看來也在「可以接受」的範疇,最重要的一點則是,做遊戲就是要「想做就做」。
「我希望呈現的是積極的東西。鼓勵女孩子吧,想做什麽就去做。」張瑜補充,「雖然這個計畫不算很成功,但是畢竟很有趣。」
「性轉版」【完蛋】
做【糟糕】的想法誕生於2023年10月底。當時,張瑜在北京一家遊戲公司工作,和朋友合租一套房子,這位自由職業的好友兼室友就是與她合作【糟糕】的另一位主創。張瑜在公司的職位是計畫經理,身邊男性同事很多,【完蛋】剛上線沒多久,她發現「他們都買了(【完蛋】),都玩了,很多人非常喜歡」。
10月31日,張瑜心血來潮,玩了【完蛋】。她沒有打通這款遊戲,感受也十分怪異:「我很難Get到這種樂趣,剛玩2分鐘,就可能和一個女孩有非常近距離的接觸,或者展開那種‘天上掉下來一個美少女’,對你各種秋波暗送的情節,我覺得非常假。」這一切不符合張瑜對於男女戀愛關系的認知。她產生了一個念頭——為什麽不能做一款「性轉版」的【完蛋】?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很難消除,深夜回到出租屋,張瑜把朋友的房門敲開,說:「我們要不要一起做一個遊戲?」
張瑜告訴我,她們在作出決定前,並沒有做任何市場調研,「這個作品從各個角度來說都是心血來潮的,也不是想要靠它賺大錢,只是覺得這個主題很好玩。」在她後續將創作心路透過視訊分享給網友後,這種行為被稱為「兩位主創的自嗨」,玩家的反應是「自嗨沒什麽問題,付費後玩家玩完不滿意開罵也沒什麽問題」。
「說實話,我不是一個二次元(愛好者),但是我覺得在戀愛遊戲裏,真人的感覺是紙片人無法代替的——這是我非常個人的理解。所以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可以、而且有能力做,那為什麽不嘗試一下呢?」張瑜說。她之前接觸的乙女遊戲很少,短暫嘗試的【未定事件簿】和【戀與深空】,都讓她感到難以投入感情和金錢——「我可以喜歡紙片女孩子,但是我不喜歡紙片男,也不願意為紙片男花錢。」
【糟糕】裏的手機對話方塊參考了張瑜之前接觸的【戀與深空】
李毛毛也是在這段時間加入【糟糕】制作的。他今年31歲,有10年遊戲行業工作經驗。他是張瑜的前同事,去年4月離職,現在在杭州做自由職業,同時嘗試著制作自己的獨立遊戲。某種角度來說,【糟糕】算是他們3個人的第一部「獨立作品」,他們此前都沒有嘗試過開發這種型別的遊戲,也沒有以一個這樣小的團隊完成作品的經驗。
李毛毛告訴我,他現在已經很少玩遊戲,正在獨自開發的是一款家園建造遊戲。「我現在玩不進去遊戲,但我的遊戲生涯估計超過10萬小時了。」他強調,自己從業經驗豐富——「這不是我做的第一款遊戲,只是之前做的(很多遊戲)都涼了而已,之前也上過一兩款手遊。(計畫)涼了是因為我找工作都不找手遊,全找主機和端遊,這類(產品)國內立項開始做的,基本95%都涼了,也不能怪我。」
李毛毛正在開發的獨立遊戲
李毛毛也玩過Galgame,但淺嘗輒止,其他涉及「戀愛」的遊戲更是完全沒接觸過。張瑜找到他,說要做一款「性轉版」的【完蛋】,乍一聽有點像對標,實際上根據李毛毛的理解,「就是照抄【完蛋】嘛」。
雖然要「對標」【完蛋】,但在制作過程中,由於條件所限,【糟糕】的很多實際呈現效果都和他們預想的不同。
最大的問題是資金。在計畫前期,張瑜和李毛毛簽下了合作合約,采用股份制,遊戲的支出由張瑜一人支付,李毛毛算是「技術入股」,薪資用遊戲上線後收入的10%支付。後來,由於李毛毛的要求,這個比例提高到了15%。
「她覺得(這種型別的遊戲)開發比較省錢。」李毛毛說,「我當時答應她,是因為也有其他公司想找我做這個(程式框架),我覺得做一份之後還可以賣給其他公司。」李毛毛對我強調:對於【糟糕】這款遊戲,他從最初就不算看好,只是相信張瑜至少會負責地搞出一個完整的作品出來,才加入這個團隊。
一開始,張瑜的預算是3萬5千元,但很快超支。超支的最大原因在於拍攝場景,所有外拍的成本基本都在幾千元不等。「場地很貴,而且沒有辦法省下來,所以付完場地定金之後,我就覺得沒辦法、要超了,然後把預算提高到了5萬。」
【糟糕】裏,玩家扮演的女主角在一家遊戲公司工作,「公司」自然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場景。幾番考慮,張瑜最後選擇的拍攝場地是一家真正的公司。「因為這個場景要租真的太貴了,所以就找了一家比較好看的公司,再去和他們談價格。」張瑜說。
此外,其他場景裏的大部份道具,比如說玩偶、擺件、書本,甚至電腦,都是她們從自己家裏拿來的,這也讓遊戲在很多細節處經不起推敲——為什麽女主角家沒有台式電腦,只有膝上型電腦?「因為台式的扛不過去,只能一直用這個筆記本,很多場景用的都是它」;為什麽女主角的書架上莫名擺了一本懸疑小說?「因為我們覺得書架上應該有點東西,而我當時手頭只有那本書。」
除了場地,還有演員的支出——她們從小紅書找人、釋出招募資訊的同時,看到外貌合適、人在北京的就發私信,但效果仍然不夠理想。「可能一共發了1000多條私信,回復的也就十幾條」。由於找人困難,張瑜後來刪去了劇本裏一個「花花公子」定位的男主角,她原本對這個角色十分期待,然而「真的找不到,花花公子很難把握尺度,一不小心就會顯得很輕浮,讓人反感」。
【糟糕】最初的演員招募
她們額外聘請了攝影師,現場由朋友排程,男主角們的妝造發型也是朋友做的——某幾個片段,玩家會發現他們的頭發看起來格外坍塌或上翹,那是因為忘帶發膠了,但是拍攝時間緊急,來不及回家取。
所有這些由於「小成本」導致的問題加在一起,讓這款真人影視互動遊戲中最重要的「視訊」部份,呈現出一種網友口中「糟糕」的形態。「最後(視訊)和當初想象的差得非常多。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是所有人的問題。我只能說我們整體的拍攝都需要最佳化和叠代。」張瑜告訴我,有一些場景,她想傳達出某種效果和氛圍,最後展現的內容卻讓玩家不解其意。
比如,在【糟糕】裏,有一段情節是玩家和青梅竹馬的男主角葉珂在洗手池邊嬉鬧,葉珂會把水彈向玩家。後期制作中,張瑜和朋友把這段畫面進行了慢放處理,希望表現一種溫馨、親密的氛圍,但從玩家的實際體驗來看,它顯得「尷尬而漫長,讓人不忍直視」。
葉珂和女主角的彈水互動
「雖然我知道我想表達什麽,可能你也大概知道我想表達什麽,但最後拍出來就是這樣了……對不起!」張瑜說。
唯一讓張瑜覺得比較聰明的一個處理是,她用相對低廉的成本解決了男主角服裝的問題:依靠淘寶「7天無理由退貨」規則,在網上買了很多質感不錯的品牌貨。
「我之前買東西從來不退貨,但那段時間集中可能退了三四十件衣服吧。很多都是林木(【糟糕】中的男主之一)的,因為他的設定比較韓系,所以想給他穿那種很有質感的大衣。」張瑜說,「拍外景的時候我特別緊張,一直和朋友說,一定要看好他,不能讓他的衣服粘上任何東西。」
現在,【糟糕】賣出了3000份左右,收入堪堪回本。張瑜覺得,這已經是可以接受的結果:「我們這個遊戲退款率蠻高的——達到了36%。但是說實話,因為遊戲流程很短,所以我也是有預期的。」
「我是抱著不賺錢的想法去做這個遊戲的。」交流過程中,張瑜幾次提到這件事。
「其實我也會很擔心,就是覺得,真的要這樣嗎?或者質疑自己,在做什麽啊?」張瑜對我說,「但是當第一筆錢花下去的時候,我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糟糕」的合作
【糟糕】第一版樣片拍攝完成得很早,去年12月,李毛毛就看了其中的一些片段。這是他第一次和張瑜發生摩擦的原因。
「我覺得很‘油’。」李毛毛說,「所以我當時說,能不能趁著還能改台詞的階段改一下,因為遊戲是要後期配音的,可以配音時改一些台詞。但是遭到了她們的強烈反對,因為她們覺得我不算這個遊戲的使用者群體——你一個男的,懂什麽女性戀愛遊戲?她說問了身邊的女性朋友,都覺得不油。」
他向我展示了自己和張瑜的聊天記錄。在他看來,張瑜接受不了對這個遊戲的任何一點批評,她說:「我問的女生都只關心男生帥不帥」「我覺得有人喜歡就有人不喜歡,這不是很正常的嗎?為什麽你那麽糾結,好像全世界都不喜歡」「難道他們說‘油’,你就覺得不賺錢了嗎?」
這是李毛毛和張瑜最大的分歧。對於張瑜來說,【糟糕】是一個基於個人興趣愛好的產物;而李毛毛更在乎這個遊戲會不會「死」,他在乎這個遊戲賣出去多少份、能不能回本,甚至盈利。李毛毛說:「我希望她們好好打磨打磨,不是自嗨,是找人體驗、修改,這樣哪怕這玩意不賺錢,我也能自豪地說是我做的。」
但在張瑜的角度,她覺得,李毛毛過分看重遊戲能不能賺錢了。制作過程中,他總是反復強調,「這遊戲能賣出500份就謝天謝地了」「賣出多少份我就給你加那個功能」,這像是一種讓她不舒服的指手畫腳,有時還帶著一點威脅。盡管李毛毛說,那些「威脅」只是玩笑。
「她們想讓我只做好程式,不要管編劇拍攝什麽的,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拿薪資上班的,我是為愛發電、拿分成的呀。你做不好,會損害我的利益。」李毛毛說,「這就像投資人已經發現了這計畫似乎不能達到預期,你和投資人說給錢就好——以為世界都圍著她轉嗎?」
他提到最開始的分成。「10%,這個遊戲現在才賣出3000多份,而正常做一個類似遊戲的程式框架,根據我估計大概要7萬多。而且這個比我預計的難做很多,所以後來我要求分成35%,她們又給我砍到15%。」那次他們又吵了一架——不是為了分成,更重要的是牽扯到理念,包括李毛毛之前對【糟糕】的不看好和攻擊。
「我從沒有一開始就覺得她們做得不行,而是從她們不願意改油膩台詞開始的。」李毛毛說,「我最初是覺得不太可能成功,但選擇相信她們會認真打磨這個產品。」但後來他覺得,張瑜沒能做到。
對於遊戲的劇情設定,李毛毛也有諸多不滿意。比如遊戲開頭的開會橋段,台詞尷尬而漫長,消磨玩家耐心;角色葉珂的幾段劇情太「舔」女主角,很多時候完全就是「舔狗」行為,哪怕她對他不怎麽在意;還有一段對話,女主角說「我要你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太尷尬、也太幼稚;女主角的內心戲太多,不適合玩家代入,「像日本那些遊戲,都是‘啞巴男主角’。」
【糟糕】的劇情設定遭到了不少玩家吐槽
「我覺得男性一般要比女性更了解女性。但她們完全沒有考慮,你看,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女生做出來的戀愛遊戲’的樣子。」李毛毛說,「當然,她們兩個是不玩戀愛遊戲的。其實我覺得,要做女性向遊戲,很應該去了解一些日本的做法,因為日本遊戲是能夠把劇情觸及到你內心深處的。」
「要開始做這個遊戲的時候,我把【完蛋】的第一章打完了。」李毛毛說,「到現在【完蛋】還放在那呢,也就第一章打完的狀態。」至於【糟糕】,他只在制作時觀看了視訊片段,自己只碰了個開頭,「實在是玩不下去」。
立場和視角的不同讓李毛毛和張瑜的敘述呈現了一定的矛盾之處。比如這段關於選角和劇情的爭論,當李毛毛開始檢視素材、提出意見時,劇本早已完成,所有的拍攝也已經結束,能修改的僅剩下有限的、可以二度配音的台詞,是否能真正改出良好的效果也是未知數,他的「反饋」來得有點晚了。
無論如何,【糟糕】還是做了下去。遊戲在4月2日正式上線,但在上線的幾天前就引發了大面積討論,那時還有不少內容沒有完成,李毛毛和張瑜都熬了幾場大夜緊急趕制,他因此患上感冒。據李毛毛所說,之所以需要趕工,也是因為距離上線還有20天時,張瑜忽然「擺爛消失」,直到上線4天前,才又拉他一起加班繼續制作。這也讓他十分不滿。
李毛毛覺得,至少在這段時間裏,自己或許是整個團隊裏最關心這個遊戲的人。
他講述了他的投入:他管理了【糟糕】的玩家交流QQ群,維護秩序;他在幾個平台解釋,強調開發者是「小團隊」「低成本獨立遊戲」;他還采取過一些略微極端的措施——有玩家在Steam評論區打了差評,他用自己的帳號言辭激烈地罵了回去。「我不是真的想維護這個遊戲,你知道之前有一個遊戲作者就是因為在評論區罵玩家火了嗎?我想試一下這種行銷手段。」
李毛毛在Steam評論區辱罵給遊戲打差評的玩家
李毛毛認為,這一切都是為了讓【糟糕】不至於默默地死掉,也是為了讓【糟糕】不要被罵得那麽慘。至於「罵回去」這種「確實有點過頭了」的做法,在他被張瑜制止、【糟糕】莫名登上熱搜後,也被張瑜要求刪掉了。當時,李毛毛對張瑜的回復是:「我們現在被罵的熱度很高,但過了這個時間點熱度就會下去。如果只能蹭一撥黑紅的熱度,我希望過了這一撥熱度,還有新的熱度。如果你不喜歡這種做法,你可以刪掉,對此我只能說,你有更多的股份,所以我聽你的。」
「最開始那個遊戲群裏面都是罵她們的,我一直在維護秩序,解釋我們做得不容易。後來群裏都有誇她們的了,都是我在維護這些。」李毛毛說,「在遊戲剛上線、我們被罵得最慘的前兩天,我跟張瑜說,要是害怕挨罵、不懂這些宣傳的話,我來幫你。」
在各個平台道歉的李毛毛
李毛毛知道,張瑜一直不認可他的這些做法,覺得他過分誇張、很想表現自己。他對我說:「我當然想,因為這是我參與的東西,她不願意,也可以(表現自己)啊。」
最終讓他真正和張瑜鬧掰的是4月3日、4日,【糟糕】的官方社媒釋出的那幾條視訊——視訊裏,張瑜和朋友都出鏡了,她們講述了自己的想法、制作過程、有意思的事情,卻沒有提到李毛毛的貢獻。唯一提到的地方,是張瑜說,她們本來想在遊戲裏加一點小功能,但是程式不願意。
可以說是這些話激怒了李毛毛:「她們完全沒有提到我,就只有一句,說有一個她們想要的功能我沒實作,但是那個功能我覺得沒有人會用,我覺得我做了很多,但她們好像覺得不夠。」
「我不是在意錢的問題。2000份銷量,14塊4一份,(收入)全給我都回不了我的本。」李毛毛說,「關鍵是無視我的貢獻,這是我上火的原因。3個人做的東西,楞是拍了個視訊一句都不提我,提了也是吐槽不給她做功能。」
「我身為主創之一,從頭到尾就沒被當做過一名主創。她們在拍攝、選角,很辛苦的樣子,但我也在找技術框架,解決視訊播放與平台相容,為了節省她字幕制作時間做字幕匯入工具,還耐心給她錄制那麽多使用制作教程,等等。」李毛毛對我說,「分成只是不夠重視的體現之一罷了。」
李毛毛錄制的教程
他和張瑜徹底鬧掰了,更準確地說,是冷戰——這一次,他們沒有爭吵,只是陷入一種僵持的沈默。這次「鬧掰」更像是之前無數次問題堆積出來的結果。在此之前,兩個人就積蓄了一些怨氣,李毛毛不再和張瑜說任何話,也拒絕為【糟糕】修改Bug。
張瑜也沒再找他,在她的說法中,李毛毛從未對她表達過任何對那條視訊內容的不滿,而他所提供的各種「使用教程」和指導,也稱不上易於理解和耐心,很多東西都是她後來自己摸索的。
失敗的戀愛
【糟糕】是否真的是一款「糟糕」的遊戲?它最為玩家詬病的地方,除了男主角的外貌,更多集中在劇情上。有人評價:「哪怕以視訊小短劇的眼光來看,遊戲的劇情也太寡淡了,節奏慢,沒有爽感,也不吸引人。」
更重要的是,遊戲中展示的或許並不是女性玩家想要的戀愛遊戲和親密關系。一位玩家告訴我,她在遊玩過程中一度因為男主們的言行感到不自在,她無法接受剛認識就去鄰居家裏吃飯、被公司招來的實習生喊「姐姐」、在生病的情況下被青梅竹馬擅自來到家裏照顧等情節。「很沒有邊界感」,現實中遇到這樣的人,她只會感覺害怕。
去遊戲官方帳號看了張瑜和朋友的發言後,這位玩家有點無奈:「感覺我們都被從小看的言情和偶像劇裏的浪漫愛給毀了!雖然主創做遊戲的本意是‘為什麽沒有女生玩的’,好像是一種抵抗,但實際上對關系的想象真的十分落後……」
但在張瑜的構想中,每位男主角都代表著一些他們能夠提供的東西。比如,「鄰居」提供的是一種對壓力的逃離,如果在「加班」和「下班」中選擇「下班」,就會遇到林木,他可以提供一個溫暖的房間,他會做飯,也願意邀請女主角來家裏吃飯;而如果選擇「加班」則會遇到「總裁」,張瑜覺得,這代表一種共同的目標,對事業的追求、自我的提高。總裁的BE結局也是為了印證這一點:由於女主角確實很會點外賣,所以總裁雖然沒有和她發展戀愛關系,卻把公司之後的團建訂餐工作都交給了她。
只是在遊戲的實際呈現中,由於總體流程不長,劇情表達不夠清晰,玩家很難意識到她的構想。
【糟糕】的4位元男主角
「我想要一種陪伴的感覺。」張瑜說,「4位元男主角都會出現在你的生活中,他們會跟你有一些互動,或者說,隨著一些劇情的推進,你會有一個感情升溫的過程,而不是忽然就愛上你了。」在【完蛋】裏,愛是無條件的,但張瑜並不認可這種「科幻式」的愛情。
張瑜講了這樣一件事:【糟糕】測試期間,一個女高中生玩家喜歡男主角林木。在劇情設定裏,林木是媽媽介紹的相親物件,也是巧合下玩家的新鄰居,擅長做飯,經常邀請女主角來家裏做客。由於當時遊戲的好感度設計還存在一些難度——必須要選對很多節點,全程只偏向林木,才能達成完美結局——女生只打出了林木的「BE」,這個結局裏,女主角會對林木表白,林木則會說:「我只是把你當成妹妹。」
「愛」是有條件的、需要經營的,不能「前面一直選擇A,最後選了B,B還會毫無怨言地接受你」——張瑜對我描述她的想法。而對於玩家來說,這種體驗不算美好。「那個女生直接生氣了,覺得我都這麽偏向你,你還給我BE。所以我們後來調整了全部數值,改得很簡單,選對一些關鍵節點就行了。」
「其實這個結局最後也沒有什麽想表達的,我覺得,並不是所有的戀情都會成功,僅此而已。至於妹妹……因為我當時一直在想一句歌詞,‘她只是我的妹妹’,感覺很幽默。我是一個很喜歡整活的人。」張瑜說,「其實我在想,是不是應該把這個遊戲從頭到尾做得很幽默、有點惡搞之類的?而不是一時正式一時幽默,那樣可能會更好一點。」
除卻劇情以外,【糟糕】在其他方面也有不少問題。比如一些台詞有誤、音畫不同步,還有一部份場景中的光線、解析度、鏡頭語言存在不足,以及一些雖然模仿了此類真人互動影視遊戲的形式,但處理得十分粗糙的細節。
在【糟糕】裏,玩家第一次去鄰居家做客吃飯,等待的過程中,面前有3種東西:鄰居包上的一個粉紅色掛件、擺在桌子上的水壺、放在旁邊的冰箱貼。選擇掛件,女主角會拿起來把玩一下;選擇水壺,會倒一杯水喝;選擇冰箱貼,會走過去把它粘在冰箱上——這3個動作選項讓不少玩家感到茫然。
「它的意義是讓你了解這個男主角,制造代入感,像是你去到處看一看、摸一摸。當時的設計思路應該是這樣的。」李毛毛說,「就像【完蛋】一樣,有一種探索房間的感覺,但是沒有學到精髓。」
遊戲裏,只有一個場景得到了李毛毛和張瑜共同的認可,雖然有一點像「無心之舉」。拍攝視訊的那一周,剛好趕上北京下大雪,天空湛藍、遍地雪白,雪像是天然的反光板,把整個畫面襯托得很漂亮。「那幾天下雪,所有人都出外景,臉都是通紅的。但是那個場景真的非常棒。」張瑜說。她特別滿意那一部份。
「男主角邱知星的一個結局,是在雪天。」李毛毛對我描述,「他的手都凍得通紅了,我靠,一看就很可憐。那真的是凍的,你知道嗎?因為那天一直拍到了晚上,保暖措施又沒做好,演員凍得瑟瑟發抖,所以那種(告白的)緊張和迫切有一部份是演出來的,有一部份是真的冷。」這是他覺得這個遊戲唯一的、稱得上「美好」和「有真實感」的部份。
遊戲裏的雪天場景
真實的生活
張瑜對我說,在寫【糟糕】的劇本時,有很多素材來自生活。「它的整體流程非常像一個普通上班族女孩的生活,比如上班前去買一杯咖啡,到公司和同事、上司開會。所以我一開始就想把它做得非常日常化。」
遊戲有一個模糊的場景,一個很大的城市,可能是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或是任何一個巨大的、讓人有漂泊感的城市,玩家代入的就是其中一個女孩。張瑜希望可以傳達出這一點。她提到了相親——在北京,這是她和大部份女性同事、朋友共同的話題。她今年25歲,也會被催婚、被要求去相親,她總是會用激烈的方式反抗。
「我不希望有太強的割裂性,可能會影響玩家的代入。我希望她(遊戲女主角)是一個非常普適的形象。你打工,在外面租房,不愛做飯,只能吃外賣。然後呢?老板讓你加班,媽媽會給你打電話,催你結婚,問你要不要回老家。」張瑜說,「在遊戲裏,選擇回老家就意味著Game Over,雖然男主角們也會說有機會再見面,但我們都知道,這其實是美化過的說法。」
「我覺得不會再見面了。你放棄了這裏的生活,得到一些東西,也會失去一些東西。生活就是這樣的。」張瑜說。
一些台詞同樣來自生活,雖然出現在遊戲裏不算恰當。一段對話中,玩家和某位男主角進行了關於「身高」的討論,男主說了一段「為什麽我長這麽高,因為我堅持喝××牛奶」的台詞,甚至介紹了牛奶的成分,讓不少玩家質疑遊戲進行了廣告植入。
「如果我們能接到廣告,就不會做成這個樣子了!」張瑜說,「那個時候為什麽會加那段台詞?是因為我有個朋友就長得很高——她經常說自己喝那個牛奶,又說裏面有什麽成分,我覺得很搞笑,就當成一個‘梗’放進去了。」她又說:「可能你們沒看懂。對不起!」
一些情節來源於生活,一些「梗」來源於和朋友相處,不少角色的命名也有身邊人的影子。某幾個場景中,玩家的「同事」出場,他們也真的是張瑜公司的同事,「臨時拉了幾個人過來,打工人的狀態也很真實」。這些張瑜所理解的、真實的生活素材,構成了【糟糕】的大部份內容,也是她想傳達的東西。
Steam有一位玩家評論:「雖然這個遊戲非常不成熟,但實際上確實沒有很多商業化手遊裏會出現的性騷擾橋段和爹味台詞,制作組和演員真的從頭到尾就只是很笨拙地在試圖用各種老套復古的台詞劇情,來哄你開心而已。」
一則玩家評論
哪怕是對【糟糕】有諸多不滿的李毛毛,也在遊戲裏留下了一部份和自己生活相關的內容:加上好友後,他給我看了他養的貓——他把貓的照片悄悄放進了【糟糕】裏,玩家開啟首頁的手帳本就能看到。
李毛毛的貓
李毛毛問我:「你看到了嗎?」
「沒有。」我有點尷尬,我玩了遊戲,但沒有點開那本手賬。他發來一個翻白眼的薩卡班甲魚表情包:「我就說那個功能沒有人會用!她們還和我爭。」後來,他又發來幾張截圖,是他正在做的一款遊戲,表示將來如果完成,我們也可以就新遊戲再聊聊。「雖然(遊戲的制作)進度,目前大約10%……」
張瑜印象最深刻的是4月3日晚上,【糟糕】上線的第二天。當時,她正在公司和同事們聚餐,忽然接到了朋友的微信電話:「你快去看看,你們的遊戲上熱搜了!好內送流量備援容錯機制播在播你們遊戲!」
「那天我們都很震撼,飯也不吃了,整桌人都開始看一個很大的主播直播玩我們的遊戲,她有很多粉絲,我之前也關註了她。」張瑜向我描述那個場景,飯桌上的人紛紛登入直播間,開始玩一些遊戲裏和他們自己的、但大部份玩家不理解的梗。
「我們都很開心呀。」她說,「沒想過我這輩子還能上一次熱搜,做的遊戲還被各種知名博主玩了,吐槽了,還收獲了100多萬的播放量——雖然基本是被噴的。」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