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繪地圖 陸冉 繪
這個路口沒有什麽特別之處。西南角是優仕美地巨富裏醫院，占了路口的老房子，為此裝修好久，一度以為資金鏈斷裂爛尾，實際上可能只是為了精益求精。精的結果就是看起來太新了，以至於像是造了一個假古董。東北角巨富大廈，普通的一個寫字樓，看風格，猜測大概建於世紀初，底商已經變得重要，但對戶外活動和休閑的小尺度空間考慮得並不是充分，最終看上去只是增加了台階，既不友好，也無用處。西北角成片的老房子已經拆了，阿毛酒家也在其中。上海老城區現在拆遷，一般都會留下幾處老房子——如果不影響規劃的話，就留在原處架起鋼或混凝土骨架，如果位置影響布局，就拆到一邊重建，重建過程當中到底有多少是「修舊如舊」，有多少是用了過去的建材，只有天知道。新開發的商業，視容積率要求，造風格不同的建築，現在趨勢是修成老房子樣子的建築越來越多。上海這一點好，說是老房子，也有三四層，有石庫門或者新式裏弄，有舊廠房，用來商業開發，正當其時。所以最終結果總是皆大歡喜居多，除了在這裏留下幾處殘破的老房子等待起死回生，遠遠看過去有點恓惶。路口東南角是輝哥火鍋，簇簇新的紅磚老風格建築，世紀初登場亮相的時候也曾領潮流之先，不過二十年沒怎麽變過，已經有了中年暮氣，好在門口有百多平方米的小廣場，相比其他三個街角，自有宜人之處。
輝哥火鍋門口，從富民路方向走過來一個牽著羊駝的女生。路口等紅綠燈的兩個騎自由車的人舉起手機，羊駝和女生向巨鹿路往東的方向去了，身後留下張望的路人。他們無意當中排成一線，在手機裏構成一幅圖。
蒲園的一只貓
那是下午四五點的樣子，那時Julu758的臨街鋪面還能隨便走動，學校也還在每天上課，迎著羊駝女生走過來的是逸夫職業學校放學的學生，校服笨重暮氣，然而青春難敵，嬉笑旁若無人。巨鹿路路邊各種餐飲鋪子和門口停下來的是各種看起來很鮮艷的人，有人舉著剛買到的奶茶自拍，有人坐在台階上，與旁邊的同伴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各自看著手機。坐在十面歡騰的大櫥窗裏吃面的客人，擡頭看到牽羊駝的女生走過，目光追過去，一直追到愛美爾大樓橙色的磚墻，然後跟著笨重的校服回來，再回到手機上。這個視窗巨大，十幾米長大玻璃窗朝外，同等長度的大窗台變身當仁不讓的大餐台。窗邊的人總是會成為外面路過的人註目的焦點，成為這條街背景的一部份。
如果你坐在這個視窗裏，你又沒有看手機，會看到有匆匆忙忙騎著電瓶車的外賣小哥，潦草地把車停在路邊，飛快地閃進視窗左面的大門，跑進大樓，在你身後跑過，跑到某一個檔口，拿起外賣袋，再跑過你身後，跑出大樓，出現在街上，騎上車，飛奔而去。
Julu758臨街門面最西面是花馬天堂，最初這裏以這個店知名，幾乎成了地標性的存在，不知為什麽停業不做，然後就一直閑置在這裏——過了6月，還是沒有動靜，不過有一天重新上了認真的裝修圍擋，只幾天工夫，就開出一個巨大的買手店，叫「小著Xiao Zhuo」，從外面看，靠墻的衣架上掛著一排衣服，中間是巨大的休息區，有一天，看到三個男人隔得很遠坐在三個角上各自看手機……
「為什麽店裏就這幾個男人？」
「可能女人都在更衣室裏，男人只是在外面等。」
這店大張旗鼓地浪費空間，有點莫名其妙。但考慮到它的互聯網創業背景，也可以理解。以前它在武康路也有一家店，風格近似。
外賣小哥跑進去的那個門，通向一個餐館集合店。餐飲界似乎是如此稱呼，典型而且知名代表性公司是「大食代」，一家新加坡公司。這裏的叫「More Than Eat」，你也可以跟著它們一起叫作：美食集市。除了敞在外面的十面歡騰和La Mesa，美食集市裏面還有兄弟烤肉；Leach栗其滴濾實驗室，據說是個奶茶店；食盈碗仔翅；Nicolson’s Grill，一家賣漢堡的店；堃泰（泰國菜）；Pichet，疑似色拉供應。La Mesa的店招朝向外面顯眼處，賣墨西哥Taco餅的速食店。另一家也賣Taco的店叫Chopia，它還提供墨西哥米飯。臨街門面中還有Wat雞尾酒的酒吧。弄了個「研酒所」的名字，諧音梗，不高級——標語是「Cocktails.Anywhere,anytime.」在美食集市入口東側，有Atelier Bar，酒吧；The Beach House，海灘屋，是個海鮮餐廳，但招牌是戰斧牛排；Lotus，標牌上寫著「Small Company Coffee」，不可小看它，有一個周五的下班時間，這裏突然聚集了十幾位女子，各個驚為天人——集體喝咖啡似乎沒有什麽道理，這還是個bar？
隔半年，你還會看到Dairy Queen重出江湖。沒錯，就是20世紀很流行的DQ，Dairy Queen，它在2022年春節前又回到了巨鹿路，他們很快贏得了新一代消費者的愛，跟任何一個Gelato店門口的人一樣，視窗站滿了人，得到無差別的愛，並不會因為過甜的口感而被嫌棄，它的經典招式是做完之後放入紙盒，誇張地在客人面前倒置，不會掉下來——如今倒是很適合拍照留念——以表示其非常紮實。它的各種堅果也很吸引人，帶來紮實的熱量……〇〇後的潮流主力們大概已經不熟悉它了。在冰激淩界，還沒有Gelato這個概念的時候，它是一個不錯的存在，跟它同時代的應該還是北京建國門外國際飯店邊上的「31種」之類，總之要早過哈根達斯，是八〇後的愛。現在它氣宇軒昂地回到了Down Town，難以置信。而且，顯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過了不久，我在淮海中路百盛斜對面、愚園路靠近中山公園那裏，看到開了另一家。
你繼續坐在這個視窗裏，這時你看向西邊，那是園區大門。停車爺叔有品牌意識，每遇好車必指揮若定停在大門口，彰顯品位，並隨時變臉趕走門口貪圖近便的外賣和快遞小哥。
如果路口另一邊平鋪在富民路上的商場讓你感覺少了點奢侈品味道，這個Julu758可以找補回來一點。這是一個舊廠區改造計畫，曾經叫「怡甸創意園」之類的名字——與悟錦世紀的「武警」一樣，這個怡甸來自「儀電」，上海儀電廠的舊址。它具備很多時尚元素：區位屬於「梧桐區」；舊廠房改造的園區；生活美學定位；院子裏各式建築風格不同；廠房提供大結構的想象空間；有一大排臨街的門面房。這樣的園區供應量應該不缺，有十多年歷史的同樂坊與之相近，蘇州河兩岸，老倉庫面粉廠紡織廠之類開發了不少，但大多位於普陀、老閘北，位置要差一點。與這裏相去不遠有延安中路陜西南路交叉口東側的煦園，定位相近，但它在延安高架下面，知道的人似乎都不多，開發了一兩年，還在等著爆發機會。
Julu758園區裏有公司辦公，看名字是各種創意工作室居多，設計感比較強。也有店，幾個好位置被一些新晉的品牌占有，比如廢卡車篷布為原料的環保包品牌Freitag，這名字來自德語的星期五，正對著大門，占了兩層樓，生意好壞不知，但你看街上怪怪的這種篷布包大多都是這個品牌。幾家美容健身服務為主的公司也把最好看的那一面給大家看——你可以把這些店和店裏的人作為背景收入鏡頭。
臨街門面修飾得整齊，一律水泥面對外，工業風。從改造效果和設計上，算得上別具一格。門面房的樓上是二樓的露台。夏日還在，各種顏色遮陽傘，俗氣當然很俗氣，但俗氣不就是喜歡的人太多嗎？
路口騎在自由車上等紅燈的兩個人目送羊駝和女生向東走進巨鹿路，越走越遠。那是巨鹿路聚集最多「好看的陌生人」的地方，女生顯然已經成為這個黃昏裏吸引最多目光的人。每個走在街上的人，坐在台階上的人，也包括坐在這個視窗向外面張望的你，所有人到了最緊張的時候：一定要好看起來。你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人收入鏡頭。
「好看的陌生人」可以讓拍照的背景變得靈活起來。當這個街區吸引越來越多的好看的人進入的時候，好看的人本身也會成為招徠元素。
那些把Julu758當作背景正在拍照的人，也會被街對面的人當成背景，他們會認真地調好角度，等待光線，等待好看的陌生人出現，然後與橙紅色的愛美爾大樓組合在一起。對著十幾米大看台的，是愛美爾大樓，門牌號是巨鹿路741號，又叫藍寶石公寓。建造之初只有四層，後來又加了兩層，緊貼著路邊，在此處算得上高大，有很強的存在感。
在上海的種種網紅建築中，它是被低估的一個：比如與諾曼第大樓比，它沒有被博物館化——它的底層商業還是真正的商業，不像諾曼第大樓已經收編為外宣視窗，用來表現上海的輝煌成就。愛美爾大樓的結構也更平民化一些，這意味著這裏提供的公寓住宅也會更親民一些。
一樓公寓，大都有開在沿巨鹿路的獨立入口，為了避免直沖馬路，犧牲一點面積做了拱廊，有了私密感，對於住宅來說，很體貼，現在臨街大都是各種門面，客人要費些躊躇才會找到入口，不過因此逼得店家在櫥窗上下攻夫，更好看了也說不定。
沿街各種店都有，時裝店有PTP、La Cape、駕仕堂，後面兩個在陜西南路和新樂路都有店，還有一家男前研究所，賣男式服裝。叫Do Nail的美甲店，叫Acoe的美發沙龍，還有Wild Tattoo，是一個用傅滿洲形象的人做logo的文身店。還有一家氣氛很足以婚禮服務為主打的花店，Verona Flora Shop。
從大樓東邊可以拐到愛美爾大樓南側，單元門開在這一邊，可以看到住戶的大轉角陽台，開放式廚房連通餐廳，建於1930年代的公寓，快一百年了，氣度超前。往裏走——中間樓門洞，有一個盤旋而上的黑色鐵藝樓梯，藏在這裏，讓人想起【蒂凡尼的早餐】裏霍莉家臥室外面的那一個，直通四樓——再上面的五六層是後加蓋的，已經沒有人再有心思把它接上去了。
愛美爾大樓和Julu758讓這個路口有了聚焦點，讓巨富大廈這種世紀初風格不再顯得那麽突兀，也讓愛美爾大樓周邊的小店開始士紳化。一家叫「為民門窗店」的灰色墻面與灰色招牌就已經完全與那些堆放零亂不時有金屬切割聲傳來的五金門窗店劃開了界限。這可能也是全上海最有腔調最洋氣的鋁合金加工店了，它的工作也無非是斷橋鋁門窗，不銹鋼加工，雨棚客製，紗窗客製，金屬道具，百葉窗客製，上門維修，室內裝修，聯系人高先生的工作時間是AM 7:30—PM8:30。名片就擺在一個小視窗下面，承繼了扁平設計風格，升級了，有了自己的VI系統。
這位高先生就是高松，拒絕了莫先生合夥賣酒的高松。他認為賣茶葉的莫先生不宜作非分之想。店邊上有一個小門加一個小招牌，門不起眼，這是一家房屋中介，也做房屋托管業務，有logo，有電話，比它的門面更顯眼的是兩組擺放整齊的充電寶。不像其他的中介那樣過於強調自己服務的熱情，略有冷淡風。它的牌子同樣亮閃閃，就叫「巨富長」——這也是高松的生意，大概是為了不互相幹擾，兩爿生意在店面上做了切割。
中介另一側隔壁是襄陽飯店洗衣房。一個酒店洗衣房獨立出來成了門市，顯得高級，就跟靜安賓館下屬面點房賣靜賓包子一樣，自賦傳奇色彩，以前它叫玉婷幹洗店，感覺就沒有出奇之處，與滿大街洗衣店沒什麽兩樣。它的一扇門上寫著「幹濕洗熨燙織補」與另一扇上的「襄陽飯店洗衣房」，不知道是否受高松士紳化的啟發。
它的邊上還有一家連鎖的捷強煙酒專賣，在上海有很多店，透著一股「愛我中華」的中老年華子氣。但不知是不是一種錯覺，此處的招牌比其他地方的要洋氣一些。那邊是大炎行，賣雜貨，賣禮品，當然也賣咖啡也賣酒，好像還賣冰激淩，多元。就像上海開埠就有的那種洋行，那個總是坐在視窗的外國人，也像是開埠一百多年來一直坐在這裏，只是手中的賬簿變成了Macbook。它的全名叫「大炎行商貿有限公司」，一並醒目認真地放在招牌上。
如果你把你的取景框再拉遠一些，愛美爾大樓更遠的那一側，有潤發五金和小食堂，小食堂既是產品定位，又是對外名稱，跟輝哥聊天時他說他曾經幫朋友在小食堂那邊租房子，大家心照不宣地認為這是一個地標所在，其實它就是一個十來個平方的小店，廚房恨不得就在街上，永遠有蒜味飄在它的四周——不過，你不要小瞧它，高松評論它時參照了一個數據：它最多一天賣了四百斤米。
再向東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第一家是「南京軍區上海實驗幼稚園」，在巨鹿路上占了很長一段。再向前，雖然從外面看與巨鹿路諸多弄堂沒有什麽差別，但弄堂口有一小牌子，上面寫著「軍產住宅管理區」。這一帶在【老上海百業指南】31裏是遺留下來待開發的綠地，二戰後美軍駐上海的俱樂部、服務社之類也在這裏，司徒雷登別了之後，這裏延續下來，一直為軍方擁有。
它們的對面，與Julu758隔一個垃圾站，是巨鹿路700號上海市逸夫職業技術學校。學校位置好，操場臨著馬路，讓人嫉妒。在它門口，還有另一個牌子，「逸想秀」。與藏在軍方營房後面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趣辦」一樣，這大概也是學校拓展自己經營思路造起來的一個對外招租的創意空間。
你還可以把鏡頭拉得更遠，或者像無人機上的網路攝影機，從空中向下看：你看到巨鹿路向西往常熟路方向，有一個小弧線，人又相對少，懸鈴木搶眼球，太陽好的午後到落山之前，陽光會透過來，光影斑駁，有坐在Host視窗的人向外望，他們看到的可能是與你一樣的陽光，可能是遠處拿著手機走過來的你，也可能是眼前的電腦或其他的什麽東西；富民路向南往田漢那個方向，街上人三三兩兩閑逛，路窄，車開得不快，人隨意地穿過馬路，每家店門前一般都會有人停留，不知所以，各有各的事情做，路邊兩個小區，富民新邨和古柏小區，各有神秘的有趣的建築，密密麻麻地排在弄堂深處。富民路向北，短，不遠處就是延安高架，延安高架後面是靜安嘉裏中心和香格裏拉，其實也就是二三百米一個街區尺度的直線距離，那裏是靜安寺和南京西路風格，與此地完全不同，趕上四點鐘往後，人們向嘉裏中心方向走，那是地鐵站，二號線，七號線，十四號線。再晚，更多的人走向這個路口……
你看到這個路口的友好：人與街，人與生活，人與人之間都是友好的。你會看到一個牽著羊駝的女生；你會看到一群喝酒的人，在一個腳手架下一邊躲雨一邊等待天氣好起來；你會看到Dairy Queen冰激淩店的櫃台前圍著的人；你每天都會在大炎行的視窗外面看到那個成天對著筆記本的外國人，他的高腳凳就在人行道上，除了賣酒，你也不太在意這個商行有什麽更多的想法；你還看到一個遛狗的精壯男子，心無旁騖地赤膊走過，你竟然也原諒了他的直男氣……是好看的人，讓這裏變得好看。繼而產生了競爭力。
鏡頭裏少不了的是人。2021年秋天，電影【愛情神話】讓上海人好生自豪，逢人解釋修鎖的爺叔當然會喝咖啡，這只是一種生活方式。
對於旅遊者來說，出片率永遠是一個重要參數。從早年的「全景區+小人」，到後來的「大頭+虛化背景」，到再後來的「自拍桿/大廣角自拍合影」，到九宮格的遊玩記錄——這個時候照片裏大多是「風景+他人」，或者前進演化為各種視訊——那些成為你照片裏的陌生人是值得看的，他們證明你與這些好看的陌生人屬於一個共同體。
本文摘編自【九路口】，伊險峰、楊櫻著，理想國｜雲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2月。澎湃新聞經出版方授權釋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