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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植牙集采後,為何「多拔多種」成了行業公開的秘密?

2024-07-25三農

「剩下的8顆牙建議都拔掉,種牙。」父親躺在上海一家診所的牙椅上,口腔科醫生一番檢查後,對張樺說。

這麽多?張樺很吃驚,老人會不會受不了?再看看四周,診所門庭若市、服務細致、醫生專業(至少看起來),好像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猶豫了一會,張樺還是帶著父親先離開。

後來,張樺帶著父親去了另一家診所,醫生給出的方案是:只拔兩顆牙,門牙不拔,做根管治療,種一側的牙,滿足吃飯咀嚼的需求,另一側牙暫時不管。

張樺跟牙科診所的朋友電話聊起此事,朋友說,「種植牙集采之後,很多民營的牙科醫院會誘導病人‘多拔多種’,早就是口腔行業內公開的秘密了。即使是一線的大城市,也沒有意外。」

在社交媒體上搜尋「種牙」,多拔多種的經歷不罕見,大家時常心生疑竇:怎麽醫生總要我多拔幾顆?有必要花這麽多錢做半口、全口的種植牙嗎?

當「多拔多種」的情況頻發時,你開始回到常識:種植牙集采才沒幾年,從幾萬到幾百的利潤空間被迅速擠壓後,是不是正在用另一種「過度醫療」的方式把失去的利潤再補回來?

看清「多拔多種」的野蠻低價時代,一切要從被集采深刻改變的種植牙行業上下遊說起。

多拔幾顆,就能多種幾顆

一位民營醫院的醫生周仕祺發現,鋪天蓋地「多拔多種」的宣傳幾乎開始深入人心了。

他吐槽:「有一個牙周炎的病人跑來問我,為什麽他的牙是過去20年之間陸陸續續種的,有的牙後來發展到重度牙周炎,沒辦法了才拔掉。他反問我,為什麽當時你不幫我把這牙一下子全拔掉?現在到處都在宣傳這個東西。」

過去「全口種植牙等於縣城一套房」的時代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一些牙病患者在宣傳的猛攻下,甚至巴不得能拔則拔,一步到位。但回看種植牙集采和價格整頓,其實才沒過幾年——

2022年9月,國家醫保局發文,限定單顆種植牙醫療服務價格不超過4500元;

2023年1月,口腔種植體系統集采擬中選結果在四川成都揭曉,產品中選均價低至900余元;

2023年3月,牙冠競價掛網開標,產品入圍均價在327元。

當時「三板斧」一頓猛砍,海綿裏的水被擠走。整個產業鏈,上到生產種植牙的企業,下到使用種植牙的醫院,利潤被瞬間抽走,上下遊企業業績壓力倍增。

比如「牙茅」通策醫療財報顯示,2022年旗下醫院種植3.6萬余顆種植牙,該業務收入4.5億元;而在2023年(種植牙集采元年),種植了5.3萬余顆種植牙,種植數增速47%,收入增長僅3000萬元。另一家口腔連鎖瑞爾集團,經過一年集采的磨礪,種植業務占總收入的比重出現下滑。

當行業利潤在短期內迅速蒸發,整個產業鏈的焦慮,在「醫患資訊不對等」的天然加持下,迅速搖身一變投射到了需要種牙的病人身上。

一家口腔醫院集團總院長李鈞告訴【健聞咨詢】,在種植牙的生態裏,「多拔多種」一直存在。集采之後,種植牙價格受到嚴格控制,單顆種植牙收費變低,醫療機構靠種植業務賺錢變難,「多拔多種」開始愈演愈烈。

「集采後,民營醫院種植牙收費普遍被迫降到了原來50%~60%。」李鈞說,當前種植牙市場競爭壓力大,基本都靠線上行銷等手段引流患者,在一些比較大的城市引流一個種植牙客戶到醫院,背後是1000~2000塊錢的成本,所以有些醫院和醫生希望能種多顆,或者種半口、全口,「這樣成本才能蓋得住」。

其中最簡單粗暴的做法就是,多拔幾顆,就能多種幾顆,還能多賺一點。

「有利可圖」讓不少醫院和醫生願意鋌而走險。

因為對於病牙,究竟拔牙種植還是修復治療,其間靈活度很大。上海一家公立醫院的口腔種植科醫生程宏解釋說,有些牙必須要拔,但有些二度松動的,或者大面積缺損但有條件根管治療的牙,是可拔可不拔的,原則上醫生會建議能保留的盡量保留。

但是,如果一旦患者本人被「忽悠瘸了」,要不要「多拔」就進入了灰色地帶。

在公立醫院,「多拔多種」的情況相對少見,但集采後部份醫生的績效縮水,一些醫生也開始對病人挑挑揀揀,程宏身邊就有這樣的案例,「有的醫生只願意做半口、全口這樣的大活,或者個別牙缺失的活,短平快的,站在手術台上20分鐘就能搞定。」

單顆種植牙在集采後變為「骨折價」,幾乎是一切「多拔多種」的根源。

舉例而言,根據國家醫保局公示資訊,主打高端市場的士卓曼、諾貝爾、登士柏種植體系統從原采購中位價5000元降至1850元左右,市場需求量最大的奧齒泰、登騰種植體系統從原采購中位價1500元左右降至770元左右。

各大平台的口腔診所種植牙廣告上,動輒單顆上萬的種植牙報價早就銷聲匿跡了——

號稱「全球第一品牌」的瑞士士卓曼,單顆價格從一兩萬降到「團購價5980」;原價七八千的南韓種植牙,報價一旦超出3000元,在滿屏「2000元」打頭的價格市場上將毫無吸重力。

更隱秘的角落裏,百元價、「0元種」等驚聳數位被瘋狂行銷,推播至容易被低價吸引的目標客群,背後埋藏著虛假宣傳、三無產品、隱形消費等一個個大坑。

危險的廉價流水線

一些機構將口腔種植做成了廉價的流水線。

公立醫院的種植科醫生程宏毫不避諱地說,「很多醫療機構用低價吸引患者,種牙1000~2000元,甚至更便宜。「不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麽植體,利潤能有多少。」

民營醫院在種植牙市場占比高達70%左右,尤其在一線大城市,一直都有以驚人低價獲客的診所。

「實際上,種植牙的最低價格從來沒受到過集采影響,最低價仍然比集采價還低。」只是集采後,低價引流更加瘋狂。

上海一家口腔醫院院長彭靜指出,「有些診所實力不足,本身報價就低,集采前就有診所做到3000~5000元一顆種植牙;集采之後,這些機構沒有生存空間,只能繼續降價,降到1000~2000元了。」

為了維持低價微利,一些醫療機構玩出了一套從外到內的灰色伎倆,面子上「虛假宣傳」,內裏是「流水線模式」。

越是資質差的診所,越容易虛假包裝,尤其在醫生履歷上下功夫。

彭靜細數了常見的幾種虛假宣傳:過度美化醫生履歷,把上海九院、中華口腔醫學會的名號寫上去,其實全是毫無含金量的「研修」經歷;借海外醫生虛假包裝,趁海外醫生在華期間花錢請人過來做幾台手術,宣傳時自稱資源雄厚。

種植醫生資源向來稀缺、人工市價不菲,一般的醫療機構爭搶不到頭部資源,也負擔不起醫生的高薪,紛紛選擇「自主培養」。

彭靜抱怨說:「現在都做爛了。資本進場,遍地開花開診所,又沒有那麽多職業醫生進到民營醫院,他們就自己培養助理醫師,過個三年考到執業醫師,有些連本科的基礎都不紮實,就放手做種植了。」

靠光鮮的門面把患者引進門,一些機構開始顯露出「工業流水線」般的冰冷面目。

在一些醫療機構,醫生與病人甚至不產生任何交流,全由咨詢師直接溝通患者簽單,醫生只負責做手術。

專業醫生去了那些低價廣告的機構,跟病人只有眼神交流,根本一句話都沒說,因為都是咨詢師講好價格,直接上台,鋪好了以後,看了一眼就開始種牙。至於後續鑲牙修復的情況一概不知,已經換到下個醫生去了。

「一個流水線生產的狀態,成本當然控制得很低。」彭靜感嘆。

競相降價催生的這一套野蠻打法搞得人心惶惶。

彭靜提到,這兩年,以成都科瓦齒科為代表的倒閉跑路診所只多不少,「這些機構沒法生存,別人打低價,它也只能打低價。沒利潤就把種植體供應商的貨全壓下來,也給醫生降薪,到實在營運不下去的時候,只能一夜跑路了,到最後病人最倒黴。」

在一些相對靠譜的民營醫院乃至公立醫院,雖然沒有「流水線作業」、「一夜跑路」這樣駭人聽聞的故事,但也多少被集采後的「低價競爭」格局所波及。

除了人力成本、材料成本,種植牙還有各種看得見的直接成本。它隱藏著未來3年、5年、10年對於種植體的維護,這是一個非常長的過程。李鈞分析稱,「這些都算下來,目前種植牙集采的價格其實已經非常低了,可能品質難以保證。」

林林總總的亂象或不得已,進入低價時代的口腔種植行業, 到頭來落入一個日光下暗影叢生的「野蠻時代」。有人說集采帶來了希望的春天,但也帶來了失望的冬天。

國產種植牙生死局

下遊的亂象要到上遊追溯原因。

往上遊看,集采後,種植牙的植體市場中,國產種植體公司的生存幾乎要用「生死局」來形容。名不見經傳的植體公司找到在生死線上的民營醫院,底價出售甚至白送,把自己的產品塞進了薄利多銷的廉價流水線裏。

一直以來,中國種植牙市場上絕大多數種植體都是進口品牌。

回到1999年,高端種植體的代表瑞士產品士卓曼就進入了中國市場,經歷兩三代銷售的努力,憑借打入名院的根基在國內站穩了腳跟。到了本世紀初,一批南韓產品又在國內市場崛起,逐漸占據主流市場。甚至,中國最早一批種植牙醫生,大多都接受過南韓品牌奧齒泰的培訓。直至今天,奧齒泰仍是國內市占率最高的口腔種植體系統。

按照過往經驗,集采向來是加速國產替代的一柄利器,但這一次在種植牙行業卻失靈了。國產種植體公司過的日子,如今看來,儼然是另一番風雨如晦的光景。

李鈞一針見血,「集采後,國產植體市占率還不如集采之前。」

據華福證券測算,集采後的2023年第二季度期間,主流進口品牌士卓曼、諾貝爾、登士柏、登騰、奧齒泰在中國的種植量增速分別為128%、91%、115%、39%和39%。

臨床經驗證實了這一測算,「自從2023年進了集采,從4月份到年底,士卓曼的產品整體用量比2022年同期至少增長了一倍。」 李鈞算了一筆賬,士卓曼的植體比較成熟,集采後把價格打得很低,原來在民營醫院種植體費用過萬,現在大概在5500~6000元的水平,省了一半的費用,無論是醫生還是對這個產品有認知的患者都很願意用。

於是,在種植牙高端市場,進口品牌掌控局面愈發遊刃有余。

根據國家醫保局公示資訊,集采中選價格在千元以上的品牌合計7種,基本來自歐美已開發國家,其中士卓曼、諾貝爾采購量最大,分別為約30萬套和16萬套。

(國家醫保局公眾號釋出「口腔種植體集中采購中選產品和價格清單查詢」中,中選產品的價格及全國醫療機構協定采購量。圖中可見,國產種植牙在中選價格和協定采購量方面競爭力均較弱。制圖:何京蔚。)

攻不下高端市場,國產種植體在中低端市場能開啟市場嗎?答案卻也是否定的。

李鈞直言,「集采後,南韓進口的植體價格降得非常低,國產植體產品在價格上毫無優勢。」

國產植體的集采價中位數為800元,而南韓產品集采價格中位數為749.5元,市場需求量最大的南韓品牌奧齒泰、登騰,集采價格僅在770元上下,低於65%的國產植體產品。

要想跟南韓品牌打價格戰,難於上青天。

二者成本控制的難度天差地別,李鈞解釋,「南韓品牌的價格優勢在於關稅低、產量大,以及生產線成熟,他們有能力精細化控制生產線上每一步的成本。但在中國,國產植體的產量上不去,而且生產線要先以產出一個合格產品為最終目的,成本控制只能放在第二位。」

當前,種植牙公司的戰況幾乎是:集采後,國產品牌碰得頭破血流。

總共多達17家國產植體進入集采名單,但采購量能做到超過5萬套的品牌只有三家,威高潔麗康、萊頓生物和百康特。要知道,僅統計奧齒泰、登騰兩個南韓品牌的采購量,也已經超過了100萬套。

國產種植體遭遇進口高端與中低端品牌夾擊,行走愈發艱難。

對一些小公司而言,連勉強留在牌桌上的資格都從指縫中溜走,靠送撬開銅墻鐵壁的一絲縫隙。

以做動物實驗或臨床試驗的名義,每家20套甚至更多的植體被送往各家診所,原本是種植體公司擴大市場的常用手段。但在低價時期,餓狼們「抱團取暖」,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植體公司找到同樣掙紮在生死線上的民營醫院,底價出售甚至白送,將自己楔進薄利多銷的「種植流水線」。

多位民營醫院醫生的說法一致:無論集采前後,基本從來不用國產植體,這一點同樣適用於大多數知名公立醫院。

國產植體在二級醫院的境況相對緩和。某二級公立醫院醫生陳浩自己的感受是,集采後來做種植牙的患者大概是以前的兩倍,國產種植體用量大約在1/3,他說:「一開始院內有使用國產種植體系統的指標,現在做種植牙的人多了,國產產品的用量逐漸穩定下來,對醫生基本已無限制。」

他也表示,「種植集采剛剛鋪開不久,常用的進口種植系統沒有完全進入集采目錄,有的在新政策後一段時間出現缺貨的情況,也是醫院國產系統用量上升的原因之一。」

目前患者對國產植體產品了解不多。彭靜指出,國產產品剛起來,還不為人知,數據不夠多,市場銷售的團隊也不大,還沒賺到錢就被壓價,再加上很多又是仿制品,很難做品牌推廣。

她的態度並不樂觀:「進集采的國產公司這麽多家,不提進口與國產之爭,它們彼此也可能出現惡性競爭。」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