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蔭
長江邊上有一個村莊叫新港,我嶽父就生活在那個村莊,那裏的人喜歡吃魚,尤其愛吃鰱子魚。
生產隊時期,幾乎每個生產隊都有養魚塘,到了年底,家家戶戶都能分上年魚,正常一個人兩斤魚,都是鰱子魚。
新港生產隊的魚塘面積最大,別的生產隊也就十多畝的人工開挖的養魚塘,而新港的養魚塘有兩百余畝,基本上一個人能分到七八斤鮮魚。那漁塘不知道什麽年代形成的一窪天然水塘,六十年代,平田整地,生產隊把塘中的水抽幹,把塘底的爛泥挖上來,填到低窪地裏。經過三個月的艱苦奮鬥,終於形成了這片魚塘。
就在那一年,新港生產隊一個人分了三十多斤年魚,家家戶戶門口掛著鹹魚,尉為壯觀。
那一年的梅雨期,連續下了一個月的雨,農田被淹了,魚塘裏的水也灌滿了,與田裏的水持平了。本來以為魚塘裏的魚都逃走了,年底沒魚可分。哪知道,一網下去,水中的魚兒活蹦亂跳、躍出水面,第一網就打上來上千斤鮮魚,這次出乎意料,居然打上來五六千斤。
原來,大水期間,條條通往長江的河流都淹沒了,長江裏的魚都湧上內河裏來了,連農田、水渠裏都擠滿魚,退水時,魚都躲進了寬闊的養魚塘裏,算是意外收獲。
其實,並不是鰱子魚肉質好、味道鮮美,而是其對水質要求不高,食性廣,生長迅速,成了生產隊首選的養殖品種。不過,那個年代魚的味道確實鮮美,主要水質清澈甘甜,又沒科技飼料飼餵,喝著礦泉水、吃著嫩草長大的魚,哪會不鮮美?
小丈母娘和我年齡差不多大,是老丈人娶的第三個女人。老丈人是做魚鮮生意的,把漁民從長江裏打上來的魚拿回來,再投放到市場上去賣,也賺了不少錢。第一個女人沒有生育,年輕時就過世了;我的丈母娘是第二任女人,在我們結婚的第二年過世的,那年四十二歲;小丈母娘是一個漁民家的女兒,比老丈人小二十多歲,老丈人拿魚時勾搭上的,倆人生米煮成了熟飯。
自從丈母娘過世後,我們也不怎麽過去,後來老丈人發火了,就這樣一個月總歸去一兩趟,因為不算遠,往往吃過晚飯過去,到那坐會兒,閑聊幾句。老丈人還是不高興了,叫我們以後別去了,顯然說的是氣話。小丈母娘偷偷告訴我,說我們每次去像點鬼火似的,老頭有點不開心。
以後,早早趕過去,坐老丈人家裏等飯吃。老丈人顯然很開心,他知道我喜歡吃魚,一見我過去,便像孩子一樣屁顛屁顛地跑出去,跑到江邊的小漁村買魚去,每次總是拎兩條江鰱回來。
那魚是從長江裏打回來的,純野生的,鱗片潔白溫潤,如羊脂玉一般,魚鰭和尾巴呈透明狀,晶瑩剔透,貌似青玉工藝品。小丈母娘從小就跟著她母親後面燒魚,絕對是燒魚的好手。
家鄉人說「鰱子頭、肉饅頭」,意思是說鰱魚頭肉多,小丈母娘常常用來燉湯,湯汁比牛奶還要潔白,還要濃稠,嘗一口,滿口生津,鮮掉眉毛。
魚肉則用來白燒,老丈人吃魚不喜歡紅燒,要不清蒸,要不白燒,他喜歡原汁原味的口感。小丈母娘把魚身剁成塊,用豬油和菜子油煸透,沖入開水,加姜蔥,始終用旺火燒滾,待湯色乳白時再放入精鹽,大火收汁裝盆。嘗之,魚肉細嫩鮮美,唇齒留香。
每年開了春,上海人過來拿魚,老爺車直接開到新港的村頭,村裏人都知道,是來找我老丈人的。那時,上海人主要來拿江團、刀魚、鰣魚、江鰻、河豚等上等江魚,老丈人也發了不少上海人的財,反正說多少給多少,上海人從來不討價還價。
每次來,上海人總要在這裏吃飯的,小丈母娘依舊是燒鰱子魚他們吃,依舊是魚頭湯,白醬魚塊。上海人吃得很少,每人喝一碗魚湯,吃幾塊魚肉,就飽了,不過看樣子很滿足,似乎對小丈母娘燒的魚很滿足。我曾聽上海人說過,說他們的淮揚大師燒的魚都不及小丈母娘燒得好。
後來,上海人來拿魚,向老丈人提出來,說是請小丈母娘跟車到上海,調教調教一下他們的淮揚大師。老丈人不好拒絕,只好讓小丈母娘跟車過去了。
幾天後,小丈母娘跟車回來了,上海人對老丈人千謝萬謝,說是終於把他們的大師調教好了,還帶了一條牡丹香煙給老丈人,給小丈母娘買了一塊方巾。
後來,外面有人議論,說小丈母娘和上海人有一腿,不過,老丈人是不相信的。
八十年代初,分田單幹的那一年,老丈人過世了,就剩下小丈母娘一個人在家裏。
分田單幹後,新港的那一大片魚塘也荒廢了,也沒有人承包,從此生產隊再也沒有分過年魚。鄉裏在老公社辦公大樓的東邊弄了個農貿市場,每天從外地拉不少魚過來,魚販子把魚養在水池裏。我也曾買過兩次,帶到小丈母娘家,讓她燒。然而,卻品嘗不出那種曾經的鮮美,隱隱約約似乎有些土腥味。
十年之前,由於農民拋荒撂地,曾經的養魚塘的水發黑發臭了,周邊的農田雜草叢生,一片荒涼。鄉裏實在看不下去了,把這裏打造出一座濕地公園。用泥漿泵抽除水底淤泥,水中種上了荷花,曾經的養魚塘變成了某某湖;岸上種上樹木花草,修築景觀小品,搭起了近水樓台。每當漫步在公園裏,心裏總是酸酸的,總是想起那年生產隊分魚的情景,總是想到魚湯鮮美、魚肉細嫩……
後來,小丈母娘和我一樣,都老了,妻子便把她接到我家來住,從此再也沒有下竈燒過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