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世界 > 教育

在校園霸淩中,一個女孩的艱難成長

2024-04-03教育

我為什麽總是招人欺負?我天生就是這種體質嗎?我性格太懦弱讓人覺得好欺負嗎?

小希身上有多處傷疤,其中兩處最為明顯,一處在額頭,另一處在手腕。額前的那一個,是遭遇校園霸淩留下的疤痕,手腕上則是抑郁自殘留下的墨點。

這兩處傷痕高度概括了小希從小學到初中的經歷。那時,在家裏,她受到的是棍棒教育;在學校,言語攻擊、汙蔑、黃謠、網暴,她經歷了個遍,還兩度被同學拳打腳踢。這樣的成長經歷直接導致了她的抑郁癥,而後發展至雙相情感障礙。

休學兩年,住院四次,心理咨詢15次,每周跳舞,加入抑郁癥患者互助平台……為早日走出抑郁陰霾,5年來,小希和父母把這些能做的該做的都做了,花費了大約50萬元。

讓人欣慰的是,小希內心的傷痕正在逐漸被撫平。她的病情恢復得很好,正在逐步減少用藥。去年,她順利升入高中,終於擺脫了曾經霸淩她的同學。

「覺得自己那時候好慘,都不知道怎麽走過來的。」小希感慨說,「不過還好,已經走過來了。」

進入高中,小希主動在校內發起了一個心理社團。她希望能做點什麽,包括向外界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期待用這些方式治愈自己,並且幫助他人。

「你偷了我的錢!」

小希從小就跟隨父母離開了小鎮上的老家,來到鄰省浙江,她是在杭州長大的。

起初好多年,一家人一直租住在同學小毛家。因為忙於服裝生意,父母經常分住兩地,沒有太多時間和精力照顧小希。有段時間,小希甚至一周才能見到媽媽一次。小希爸爸每個月給小毛媽媽幾百塊錢,拜托她開車接送女兒小毛上下學時,順便帶上小希。

從幼稚園就同班,天天一起上學放學,並沒有讓兩個女孩結下美好的友誼,反而逐漸變成了一場校園霸淩中對立的雙方。

與小毛家相比,小希的家庭顯得有些寒酸,這一點時常被小毛拿出來說道,「她窮得跟條小狗一樣」「別人不要的什麽垃圾她都要」,小毛在背後說的這些話,很快就傳到小希耳朵裏了。那時候的小希比較膽小,也因為家庭條件感到自卑,無論小毛怎樣對她出言不遜,她也不敢反駁,只能忍著回家偷偷掉眼淚,經常哭到喘不上氣。

到小希上四五年級時,她父母將以往在服裝批發市場的實體生意拓展到了線上,積極開展電商業務,賺了不少錢,經濟收入有了很大的改觀。但小毛依然沒有改變對小希的態度,甚至最終對小希實施了暴力。

五年級開學那天,小希依舊坐著小毛家的車,和小毛一起去報名、買書。兩人拿的錢都是一樣的,兩張100元的現金。但到了領書環節,小毛突然說自己的錢找不到了,一口咬定小希偷了她200元錢。

小希感到很委屈,反問道:「我們倆手裏的錢是一模一樣的,如果我偷了你的錢,那我手裏就會有400塊錢。為什麽我現在還是只有200塊錢呢?」無論小希怎麽給自己辯解,小毛都不聽,逢人便說:「小希偷了我200元錢。你們這輩子都不要跟她這種人做朋友,跟她做朋友,一會兒錢就會被她偷光……」

班主任是小毛的親戚,當事情傳到她耳朵裏時,她給小毛墊付了錢,讓小毛順利地領到了書。小希對小毛說:「我這麽久一直沒離開教室,你可以查監控,看看我有沒有偷你的錢。」但沒人理睬她。

等到快放學時,突然一個女生來叫小希:「xxx找你。」當小希跟她一起去到樓道時,發現小毛和另外六七個女生擋在了她面前。不等小希開口,小毛便一把將她推倒在地,然後罵她:「偷了我200塊錢,還死不承認。真是不要臉!」隨後,在身後女生一片「打她」的慫恿和應和聲之下,小毛動手了,用剛領的新書一本一本往小希身上砸。其中有一本是類似資料夾的活頁書,封皮是硬殼塑膠,邊角特別鋒利,這本書砸到了小希的額頭,血順著她的發際線流了出來。見到血後,小毛總算住手了。

小希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將小希送到了校醫務室,然後給她爸爸打了電話。醫生給小希打了破傷風針,處理好傷口後,小希被爸爸接回了家。

「都是小事兒,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正常。」爸爸說,第二天依然讓小希坐小毛家的車去上學。小希一言不發地坐車裏,內心充滿了委屈、尷尬和無奈。

兩個女孩的關系變得更別扭了。一直到小學快畢業時,另一位女生在班裏控訴小毛到處欺負人,打了自己和其他同學,「我見過她把小希額頭打出血了。」小毛反駁說,「那是因為她偷了我兩百塊錢。」

班主任把雙方家長叫到學校,小毛媽媽也咬定是小希偷了女兒的錢,但小希堅稱自己沒偷。班主任最終同意去調監控,終於證實了小希的清白。但小毛既沒有道歉,也沒有檢討,還在不依不饒地到處跟人說小希偷了她的錢。

「一想到學校就犯惡心」

升入初中,小希就在學校組織的新生心理測評中查出了中度抑郁。

其實,在「200元錢事件」發生過後沒幾天,小希就關起門來開始了第一次自殘。她患有心包積液,一生氣就容易喘不上氣來。遭受小毛的誣陷和暴力,學校和家長為了息事寧人輕描淡寫地處理了,霸淩者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這些都讓小希難受到無法喘息,「實在沒處發泄,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劃手啊。」此外,她還出現了手抖、眼皮痙攣等癥狀。

測評結果出來當天,小希寫了一封信告訴媽媽,說自己很抑郁,希望爸媽能帶她去看病。沒想到,卻招來媽媽的一頓打。

小希的父母初中畢業後,就沒再上學了。這些年背井離鄉打拼生意,吃了很多苦,就覺得這就是自己讀書少、結婚早的後果。所以,他們要求孩子聽話、懂事、學習好。「不好好學習,打斷一條腿;早戀,打斷另一條腿;玩手機,再打斷一雙手。」爸媽的這三條戒律,小希從小聽到大。

那時,暴力在這個家裏十分常見。雖然同住杭州,但夫妻經常為了忙生意分居兩地,並不常見面,但一見面就經常大打出手、拳腳相向。小希和弟弟稍有不慎也會招來棍棒上身。

正好那天,小希花了二十來塊錢買了個mp3,「他們不讓我玩手機嘛,我就買了個mp3來聽歌。」小希回憶說,但這在媽媽眼裏是「亂花錢不聽話」的表現。也是那幾天,小希自殘時忘了關門,正劃著手就被爸媽撞見了。他們無法接受,覺得女兒這是「腦子有病,不愛惜自己,瞎糟蹋身體」。至於小希信裏寫的內容,在媽媽看來,就是「小小年紀,不好好上學,整天胡思亂想」。

這幾件事趕一塊兒,直接引爆了媽媽的怒火。媽媽先是把mp3摔地上砸碎了,然後抄起衣架就往小希身上打,打得小希背上、腿上全都是紫紅印子時,被一旁的小希外婆攔住了。媽媽仍覺得不解氣,一把揪住小希,把她拽進了小區警務室,要「讓警察評評理」。警察聽了小希媽媽的「控訴」後,勸慰了她一番,然後把小希護送回家了。「警察叔叔可能怕我媽會繼續打我。」小希說。

第二天上課時,班主任老師發現小希情緒不對勁,便把她叫到辦公室談心。小希把頭一天挨媽媽打的事,小學五年級被同學誣賴霸淩的事,從小到大的成長環境,一股腦兒全告訴了班主任。班主任是個年輕姑娘,直接聽哭了,她對小希說:「我也經歷過類似的事,我一定要幫幫你,幫你就是幫助曾經的我自己。」

老師去找了小希的父母,和他們聊了很多。後來,老師對小希說:「我感覺你父母還是願意改變的。」

在這之後,小希的父母確實有了改變,在言行上註意了很多。但他們並沒有馬上帶小希去看病。

可沒過幾天,小希最好的朋友就把她生病的事透露出去了,傳得人盡皆知,傳言甚至說她得了精神分裂癥。這也搞得小希無比煩躁,她覺得這個學實在上不下去了。回到家,她在手腕上劃得更深了。

這一次,就把爸媽嚇得帶她去了醫院。

醫院的診斷結果是:重度抑郁 ➕ 重度焦慮。「他們嚇得哭了至少三天三夜。」小希告訴【中國慈善家】,「我都沒哭,他們哭了。他們就覺得生了這個病,都這麽嚴重了,肯定會自殺。我才12歲。」

根據醫生的建議,小希休學了,住進了醫院裏。

那是2020年的夏天,小希被安排在一個大病房裏,那裏密密麻麻有一百多張病床,住著各種癥狀的病人。病房是封閉式的,家屬不能陪護,也不能進病房探望,病人不能出片區,「每天都只能圍著床走來走去,不然就只能坐床上發呆」。不讓用手機,也不讓看書,「因為怕病人用書自傷。」有病人發作起來,把遙控器砸到了小希身上。小希的病發作起來,會痛苦到直撞墻。這個時候醫院只能采取捆綁約束的措施,這讓小希覺得更加痛苦。

集中病房住了兩周就住不下去了,父母見她太痛苦,用800元/天的價格把她轉到了私人病房,讓奶奶陪著她住院。私人病房相對清靜一些,環境也好很多,但在小希看來依然是「坐牢」。「於是,我每天都裝得很乖。兩周之後,醫生覺得我情緒穩定狀態不錯,就同意讓我出院了。」

一出院,小希就去復學,結果發現自己跟不上,也學不進去。復學不到一周,她只能又請假回家了。

剛入校時,小希和同桌處得挺好,慢慢有點喜歡上了這個男生。不料,表白過後,男生把小希給他發的表白資訊給全班每個人都看了,供大家吃瓜,還給小希取出了「舔狗」「媚男姐」之類的外號。班裏同學又開始造小希的黃謠,還有人直接沖到小希面前罵她「不要臉」「賤」。

甚至有人跑到校園網路上去攻擊她,把她的照片p得巨醜無比,然後發帖說,「見到這個人,就打她。」這次,小希不再示弱,直接舉報了網暴她的人。學工部的老師把幾個網暴者批評教育了一通之後,直接把帳號給他們封了。

然而,傷害無法就此消除。凡此種種,都讓小希一想到上學就犯惡心。初一上學期,小希嘗試著復學了四次,但每次都沒上到一周,又要請一個月的長假。

「為什麽總是我?」

復學無望,小希幹脆請了長假去跳舞。她從幼稚園開始學習拉丁舞,到五年級中斷了。這次恢復跳舞,她選了看起來「特帥、特酷」的爵士舞。

第一次跳爵士,小希的感覺就一個字:爽!可這也成為了一些人造黃謠的根據,他們說小希是跳給男生看的,是「為了勾引男人」。在校園網路罵不了了,他們又搜到了小希的短視訊平台帳號,無論小希發什麽內容,下面都是罵聲一片。最終以小希舉報、平台封號、小希在班主任的勸說下清空帳號內容了結了。

初一下學期剛開學,小希去了趟學校。又是和五年級相似的場景,她被引到校園裏的一個僻靜處。不同的是,這次是一個其他班的男生背後站著一群女生,男生一腳把小希踹倒了,緊接著又在她腰間踢了幾腳。身後的女生問:「你為什麽要打她啊?」男生答:「就是看不慣她。」身後的女生說:「哦,那你接著打吧。」踢夠了,一群人說說笑笑著走了。

小希把這個事情告訴了爸爸,這次他沒有選擇息事寧人,而是立即聯系了學校,同時報了警。最終,這位男生被校領導要求當眾給小希道歉,並寫了一份檢討,被記了一個校內處分,半年後處分就取消了,男生似乎不受任何影響。

可他為什麽打我?小希後來才打聽到,小希喜歡的男生,該男生的女友的閨蜜也喜歡,他為了給女友的閨蜜出口氣,才打的小希。「這麽繞的關系,我真的都沒法理解。」三年過去,小希依然沒法理解施暴者的邏輯。

她反復琢磨一個問題:為什麽自己總是招人欺負?好不容易擺脫了小學的霸淩者,上初中了又遭受一波。「我天生就是這種體質嗎?我性格太懦弱,讓人覺得好欺負嗎?」小希不斷問自己,卻一直找不到答案。

想到這些,她感到萬念俱灰,直接上了頂樓14層,打算跳下去。正翻欄桿時,被一個上樓晾衣服的大媽一把抓住,拖了回來。「小孩子家家的,幹嘛呢?」

樓是沒跳成,但課也沒法上了。初一下學期和整個初二,小希一天課都沒上,時間都用來看病、跳舞。

「幫助曾經的我自己」

事實證明,換個環境,休學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對小希是有效果的。

初三前的暑假,眼見小希狀態不錯,醫生說可以逐步減藥了。2022年秋,小希也得以順利復學備戰中考。因為休了兩年學,她便加倍努力,上午跟著大家上課,下午回家後又請家教瘋狂補課。為了避免同學們的風言風語再次刺激到自己,她一下課就塞著耳機睡覺,隨便誰說什麽都不聽。

就這樣瘋補了一年課之後,小希順利考入了自己滿意的一所高中。高中同學完全換了一批人,她終於擺脫了霸淩者。而這令人欣慰的現狀背後,除了客觀環境的改變,還有她和家人付出的高昂代價:將近5年的時間投入,幾十萬元的金錢支撐,病情帶來的擔憂、焦慮等心理折磨。

生病的第一年,小希換了三家醫院三個醫生,三個醫生三種治療方案,試下來都不合適。

第一個醫生開的藥,她吃了半年,覺得病情反而加重了,轉成了雙相情感障礙(躁郁癥,即躁郁癥和抑郁癥癥狀交替發作)。而且她兩三個月胖了三四十斤,「心裏再想跳舞都起不來身,好不容易起來了,又邁不開步。」此外,她還出現了幻覺和幻聽。有段時間,她一擡頭就能看到一個長得像愛因史坦的老爺爺看著她,她一眨眼,他就消失;再一眨眼,他又出現了。每天都要如此反復「造訪」她三四次。

後面兩個醫生,也各有各的不合適,一直到2021年,試到第四個醫生,小希才覺得找到了合適的醫生。這個醫生讓她住院,持續近一個月。但相比前面的住院經歷,這次要寬松自在得多,可以玩手機、看書,也可以練舞。

小希的父母也在不惜一切代價積極尋求治療方案,考慮到進口藥副作用小一些,在小希生病的第二年,父母就花更高的價格給她用上了進口藥;1350元45分鐘的心理咨詢,小希連做了15次;因為小希喜歡爵士舞,父母給她辦了38880元的年卡……

更重要的是,小希的父母願意做出改變,願意和孩子一起成長。2021年,小希媽媽在網上搜尋青少年抑郁癥的相關資料時,無意中搜到了郁金香陪伴,這是一家專註協同「心理健康、抑郁康復」的機構。小希媽媽抱著試試的態度,掃碼加入了郁金香的社群。了解情況後,交1元錢開啟了為期一年的家長共修營課程,和其他患有抑郁癥青少年的家長共同學習如何改善親子關系,探討自己孩子的問題該如何解決,聽精神科醫生和心理學專家的知識普及,也聽康復者講述他們的經驗和教訓……

後來,媽媽花了兩千多元給小希報名參加了郁金香為期7天的青少年線下活動營。在活動營上,小希跟病友們一起吃燒烤、看風景,表演節目。這裏沒有人指摘她的爵士舞是「為了勾引男生」,只有欣賞的目光和鼓勵的掌聲。後面幾天,媽媽也來參加活動。媽媽的反應讓小希驚呆了,「她哭得稀裏嘩啦,抱著我說‘我以前真不知道你有那麽痛苦’……」

小希說,父母這幾年的改變讓她「驚掉下巴」,主要是父母對她的態度由一條條戒律管束變成了一系列「松綁」。手機讓玩了,戀愛也讓談了,還說:「現在談談戀愛,對以後找物件有好處。」小希最愛的爵士舞,放以前父母是怎麽也不會讓她跳的,因為「太熱辣性感,他們覺得不適合小女孩跳」。至於學習成績嘛,父母已經徹底「隨緣」「佛系」了,時間完全交給小希自己安排。中考時,父母說,考了就行,考多少分都行,只要人好好活著就行。結果,小希考得很好。

父母一「松綁」,小希反而有自主性了。現在的小希自信大方,「沒人再敢欺負我了。」

一進高中,她就主動向班主任提出了要在學校建立一個心理社團的計劃。班主任覺得很有必要也很有意義,並且覺得以小希的經歷和能力,發起心理社團並擔任社長很合適。於是,小希成為了這所學校第一個心理社的發起人,協助心理老師定期開展大樹墻、心理節、心理知識講座等活動。心理社成立半年多以來,大樹墻上貼滿了同學們的心事。它不僅受到了本校同學的歡迎,還引得杭州其他幾所中學紛紛效仿。

郁金香的訪談,媒體的采訪,等等,只要是跟校園霸淩、跟抑郁癥相關的話題,小希也都樂於參加和分享。她希望自己的痛苦遭遇不要再重演,她希望霸淩者能夠受到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希望自己能夠幫到有同樣遭遇的人,她始終記得初中班主任的那句「幫你就是幫助曾經的我自己。」

(為保護采訪物件私密,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王衛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張旭

值班編輯:邱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