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按學生層次分班教學是 「因材施教」嗎?
原創 李鎮西1 鎮西茶館
2024年09月17日 19:55 四川
這次去北歐考察教育,了解到芬蘭教育體系有對學生的三級支持系統——
第一級是一般的支持,每一個老師對每一個學生提供的支持;第二級是對基礎知識不夠的學生的支持,這需要與家長溝通,為學生制定一個適合於他的學習方案;第三級是特殊支持,是對有特殊情況的孩子的支持,即特殊教育。這三級支持都是根據學生的需要而制定並實施。
在互動中,我問:「是不是要把不同情況的學生進行不同的分班以便於更有針對性地支持呢?」
芬蘭教師搖頭說:「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的教育是不同學生的‘分班教育’。不,我們是讓不同能力的學生在同一教室裏學習,只不過在教育過程中,老師特別要關註不同學生的具體需要。」
她特別強調說:「和所有孩子一起學習,是每一個孩子的一種權利。這種學習對他的發展也更好。」
我追問:「困難孩子跟不上怎麽辦?」
芬蘭老師說:「我們非常重視孩子的成長狀態,以發展的眼光看孩子,用一種動態的眼光。讓孩子知道我現在做不到,以後能做到,是會變的。」
接下來,我依然纏著芬蘭老師問:「你們具體是如何支持跟不上學習的孩子的呢?」
其實我是想說「差生」或「困難兒童」,這種學生在全世界各個國家都是有的。芬蘭老師給我做了一些解釋,但我有些失望,因為他們的做法也沒有什麽「創新」「獨到」之處,無非就是加強個別輔導。有時候遇到在學習上實在跟不上的孩子,他們會在一定的時段內將孩子請到單獨的教室輔導,孩子這部份知識掌握了,能夠跟上全班的進度了,他又會回到班上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回到正常的團隊和良好的人際關系中。
當然,對於有身心缺陷的孩子(包括有攻擊性因而妨礙甚至傷害他人的的孩子)另當別論,他們會有一些專業的特殊教育支持。這在中國也一樣。
其實,對於一般的困難學生進行個別「補差」,包括在一段時間裏暫時單獨在一間教室進行輔導,我以前在烏克蘭、日本等國考察教育時,發現他們也有類似的做法。
作為中國教師,自然會想到:為什麽不把這些孩子編在一個班,對他們進行有針對性地教學呢?因為在我們國家就是這樣做的。以前可以光明正大地根據成績分班,現在雖然不允許了,但實際上許多學校都偷偷摸摸或巧立名目地將學生分層編班。我曾經就這樣做過,二十多年前,主動建議學校將剛進初中的成績最差的學生編在一個班,便於「有針對性地實施教育教學」。
包括我在內的許多教育者在這樣按層分班時,絲毫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妥——唯一擔心的是「上面」發現了會帶來「麻煩」。 我們之所以這樣心安理得,是因為有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在心中支撐著我們的教育信念,那就是「因材施教」。
是呀,將認知水平、學習能力以及自身素質等方面都有差異的學生「一鍋煮」,嚴重違背老祖宗所主張的「因材施教」原則。對學生來說,有的吃不飽,有的吃不了,「一刀切」的課堂也沒有體現對不同學生真正的尊重。
然而,這次芬蘭老師的一句話:「和所有孩子一起學習,是每一個孩子的一種權利。」讓我對「因材施教」有了新的理解。毫不誇張地說,這話讓我深受震撼。
因為以前我理解的「因材施教」,就是根據不同學生的學習能力和成績基礎而分別實施教學,既然如此,那將不同的學生分為不同的班,進而實施分層教學,不正好是「因材施教」嗎?
而且, 無數事實已經證明,這種分別教學的確在考試分數乃至升學成績上有明顯的優勢。
但問題是——
「因材施教」的「教」僅僅是單一的教學呢,還是完整的教育?
如果只是教學——而這裏的教學即傳輸知識、訓練能力,那麽分班教學當然是非常好的舉措;然而,教育包括了教學,但遠不止教學。
我們看孔子是如何實施「因材施教」的。
在【論語·先進】中有這樣的記載——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轉譯成白話文,大意是——
子路問:「我聽到了一種正確的主張,就立刻行動起來嗎?」孔子說:「有父兄在,總得問問他們吧,怎麽能聽到就去做呢?」冉有問:「我要是聽到了正確的主張,應該立刻行動起來嗎?」孔子說:「是的,立刻去做。」公西華說:「仲由問‘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你回答說‘有父兄健在',冉求問‘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你回答‘聽到了就行動起來'。我被弄糊塗了,敢再問個明白。」孔子說:「冉求總是退縮,所以我鼓勵他;仲由好勇過人,所以我約束他。」
在這裏,孔子要自己的學生不要退縮,也不要過頭冒進,要進退適中。但抽象地講「進退適中」是沒有意義的,必須針對具體的人。子路與冉求向孔子請教了同樣的問題,孔子卻根據兩人的不同情況作了不同回答。這就是「因材施教」。
註意,第一,在這裏孔子的「教」顯然不是傳授知識,而是人格培養;第二,這種培養是放在群體的比較中培養的,而不是單獨地個別地進行「教育」。
還要註意的是,所謂「因材施教」絕不是只針對「差生」,同樣包括優異的學生,也應「因材施教」。
在【列子·仲尼】有一節主要是子夏問孔子,他的幾位同學都各有什麽特點,孔子逐一作答。原文如下——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辯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翻成白話全文大致如下——
有一天,孔子的學生子夏問孔子:「顏回的為人怎樣?」孔子回答說:「顏回為人仁義,比我強。」子夏又問:「子貢的為人怎樣?」孔子說:「子貢的口才很好,我不及。」子夏接著又問:「子路的為人怎樣?」孔子說:「子路的勇敢超過了我。」子夏再問:「子張的為人怎樣?」孔子說:「子張的為人莊重,我不及。」子夏聽了老師對學生的評價有些糊塗起來,便規規矩矩地起身問道:「這麽說,他們幾個都比你強,那他們為什麽還拜你為師又向你學習呢?」孔子說:「你坐下來,聽我慢慢告訴你。顏回為人仁義但不懂得變通;子貢口才好但不夠謙虛;子路很勇敢卻不懂得退讓;子張雖很莊重但難於和別人溝通。他們四人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所以都願意拜我為師,跟我學習。」
同樣應該註意的是:第一,孔子對這幾位學生的性格、脾氣、才能都了解得非常細致;第二,孔子首先發現的是他們的優點;第三,孔子坦然承認自己在某方面是不及這幾位學生的;第四,孔子認為,無論多麽優秀的學生,也有各自的不足,需要不同的學習與提升。
這兩個例子都充分說明,「因材施教」首先是指向學生的人格的,而遠遠不只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提分」。
單純的以應試為目的的「分層」「分班」,效果當然是明顯的,但這不是真正的以完整教育為目的的「因材施教」。
既然「因材施教」是指向人格的——赫爾巴特說:「道德是教育的最高目的。」蘇霍姆林斯基認為,教育就是人格培養,而智育是學生人格形成的重要途徑之一——那麽,完整而健康的人格只能在正常地與不同人交往的過程中形成。
看似「科學」的「因分編班」,在有助於學生知識學習和分數提升的同時,卻讓學生所受的「教育」是片面而畸形的。一切都為抓分服務,即使也強調「行為規範」「紀律規則」等「德育」,但這一切無不是為了「保證成績」。
在與人交往方面,長期與「同質」的人相處,成長就失去了完整的環境,人格發展必然會有不足甚至缺陷。尤其是對「差班」的學生而言,被「特殊對待」的「因材施教」,他們所感受到的「低人一等」的「被歧視感」恐怕大大高於老師所認為的「煞費苦心」的「偏愛」。
「和所有孩子一起學習,是每一個孩子的一種權利。這種學習對他的發展也更好。」芬蘭老師這句話,點出了教育的一種本質: 在平等的人與人的關系中,尊重並行展每一個孩子的尊嚴。
馬克思認為,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他的原話是:「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見【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這裏的「總和」,通俗地說,顯然包括了與不同人的交往。 正常的社會總是有不同的人:性別、年齡、種族、性格、信仰……但我們並沒有因為這些不同而人為地將其劃分為不同的社群,相反,正是形形色色的人群構成了熙熙攘攘的社會,這樣的生態才是正常而且健康的。
當然也有個人化地對待。所謂「平等」的含義之一,就是「差別化對待」。但這裏的「差別化對待」是在常態的社會環境中體現出來的,比如尊重婦女兒童,善待殘障人士;而不是將某些需要尊重的人設為不同的「隔離區」然後專門實施「特別的關愛」。
同樣的道理, 教育中真正的「因材施教」,應該是教育者在班級生活中,面對不同的孩子實施有個人化的指導,並讓孩子之間互相學習、彼此影響,共同提高。
與不同的同學交往,能夠豐富自己人格養料,達成的成長效果自是不言而喻。即使就學習而言,孩子在一個多樣化的團隊中,也遠比在同質化的班級裏能夠獲得更多的幫助。對教師而言,面對參差不齊」的學生(這才是教學自然而正常的狀態),如何「因材施教」?這檢驗著教育者真正的智慧。
我想到我在丹麥聽的一堂課。那是一堂數學課,但女教師一直沒有對全班學生講課,而是讓學生自己學,並互相交流。她呢,整個堂課就在學生中走來走去,給這個學生交流一會兒,和那個學生交流幾句,一堂課就結束了。
課後我和她透過轉譯交流。我說:「這樣上課太輕松了。」
她卻說:「不,整堂課我都很緊張的。」
我問:「這樣的教學,對您來說,最大的挑戰是什麽?」
她說:「我已經教書32年,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知識本身,而是找到每一個孩子怎麽學是最有效的,我必須去觀察去了解。我必須根據我對學生的了解為他提供最適合於他學習的方式,這是對我最大的挑戰。所以我必須用眼睛看每一個學生,然後給孩子以最適合的指導。我給每一個孩子的建議,都是不一樣的。這就要求我必須有足夠的知識量,同時我還得了解孩子的心理,我得了解他們在課堂上的狀態,他們的接受程度,我得去引導他們。我不是在教知識,我是在用最適合他的方式引導他。最重要的不是教給他們知識,而是教他們如何獲取知識。知識不是最重要的,孩子永遠是最重要的。怎樣才能讓孩子發展得最好,這是最重要的。」
這就是「因材施教」——不是根據學生成績而「分層教學」,而是在一個集體中「根據我對學生的了解為他提供最適合他學習的方式」。
當然,我知道中國的國情和丹麥大不同。一來,人家一個班只有20多個學生,而中國許多學校五十多個學生就是「小班化教學」了,在因材施教的操作上中國不容易那麽精細、精準和精致;二來,西方各國教育以個人主義為中心,中國傳統教育以集體主義為目標,「一刀切」和「一鍋煮」似乎更有某種文化慣性。所以,我沒指望我這篇文章能夠改變人們的觀念,更不奢望改變目前已然的教育現狀。
我只是想提醒更多的教育者重新審視「因材施教」這個教育原則的真正含義,盡可能地讓教育者的行為回到完整的教育本身,而不是繼續將教育窄化為僅僅追求應試分數的「教學」。
我這弱弱的提醒,不會一點意義都沒有吧?
2024年9月3日